火星西斜,唤醒沉睡经年的砧声。两个片段的转换却并不斩截。
从第一片落叶开始,秋归的信息便四面散播。潦水的眼睛渐渐澄澈,它看见疲惫的扁舟,摇落满湖芦花。在悠长的山径上,一匹瘦马踽踽而来,它的身后,黄叶飒飒而下。鸟们收拾远行的背囊,相互提醒拿好南下的车票。瓜菜也躲进农人的屋檐,和谷仓里的阳光日夕守望。还有吱吱呀呀叫了一整个夏末的风车,此时也变得沉寂。农具被擦得锃亮,吊着膀子,在偏屋的山墙上呆立成一幅静默的风景画。
所有的变化都是有预谋的,然而彩排没有时间。
入夜。西风穿过空阔的树林,带着簌簌林响,从裸露的田野走过。稻茬分明的琴键上,响起舒缓的和声。
高潮正在退去,安静潜滋暗长。
不过,不是所有生灵都在和衣而眠,总有不甘寂寞的孩子,正在悄悄筹办一场个人演唱会,或许没有听众,甚至没有灯光,所以不必忧伤,你得到夜里去听一听它们的奏唱,独自一人。喧闹过后的田野,还有寥落的街衢,开始展示一个处子的美德。
它们的登场,必须等待一些盛事的落幕。慷慨如斯,白昼的出让换来没有搅扰的清夜。夜收束了视野,却又无限延伸意念的旅程,不能游目,却可以骋怀。这样说来,秋夜里的生灵真是一种有智慧的东西,它们懂得如何抓住一些清寂而丰富的灵魂,然后携手走进夜的深处。
这绝不是简单的小聪明。它们才是黑夜的精灵。
星空低垂,未能点亮舞台的灯盏。流淌的静夜,像一座露天剧场,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凭票入场。只有智者,才能准确找到自己的入口。
蟋蟀振动羽翅,举起夜行的火把,它们是暗夜里最勤勉的歌手。唱到兴高采烈处,它们便一跃而上,在一枚软悠悠的苇叶上立住,等田埂上行人的脚步渐渐近了,突然羞涩地掩住口鼻,旋律变得低微。夜行人脚步轻缓,从它的话筒前移过,他也很想鼓动手掌,或是轻轻唱和,然而他不能,因为他知道彼此正是彼此的粉丝,就像黑夜正是黑夜的眼睛,相互抚慰的方式不一定要热烈。安静的并非是卑微的,声势浮夸的所谓凌冽,只是过早出卖了自己的虚弱。
告别的演唱是必然有凄凉的。寒蝉横起短笛,深秋的余音在日渐枯槁的翅膀上鼓荡,它的歌唱明显带有不忍别离的凄楚。诚然,若是短暂别离,怎会这般断肠?相见已然不是遥遥无期,下一站,是不见。它懂得把最后的挽歌唱给自己,于是在圆满的休止前仍然夹杂些留恋的音符。别说秋天就是终结,还有暗夜孕育新生。即便是绝唱,也是说与地下尚待苏醒的来者,所以不必道那一声多余的再见。
也有留守的鸟儿,踢落孤单的红叶,走上枝梢。月光透过树丛,无数幽灵在树影里游荡。它仔细听着缠绵凄切的秋歌,婉转的旋律像起伏轮转的四季。天寒地坼的时节还没有到来,它很想试一试空灵的歌喉,然而夜里的主唱应该是虫们,所以不能抢了它们的风光,姑且拍一拍翅膀算作是击筑吧。
有一些无名的生灵,偷偷拿过尚有余温的麦穗,唱一首自己最拿手的歌,或是躲在角落里,让低微的哼唱附在他人的音尾。如果你足够细心,你还听得见土壤龟裂的声音,金龟子捣毁蚁穴的声音,蚯蚓爬出地面啜吸月光的声音,还有蜈蚣发出的轻声叹息,它在暗夜里数不清自己的手指。当然,你还听得见你的呼吸,平静而安和。
你走过单薄的木桥,一颗露珠从冰凉的草叶上滑落。叮咚,那是溪水的心跳。
在这样的夜里,你得带一颗清澈的心来,和一双洗净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