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虎啸龙潭岩
杂沓的马蹄声惊醒了沉睡的芭蕉坨。有狗吠起来,愤愤然,像在宣泄不满情绪。
芭蕉坨有一条小街,算得热闹,客栈、饭馆、骡马店……应有尽有,南来北往的过客,累了就在这里歇脚,饿了就在这里打尖。都知道,从县城去招头寨,要走捷径就必经这里。
苏杰勒住白战马,对通信员说:“传我命令,就在野外稍事休息,不得惊扰百姓。”
派出警戒后,师部侦察班班长带着几个侦察兵前去侦察。
苏杰昂起头,注视着前方。一座雄奇的峰峦挡住了他的视线。他问:“前面那座大山是什么山?”
“龙潭岩。”师参谋长回答,“当年,翼王石达开率部去四川,经过这座大山。”
苏杰不禁暗暗惊叹。
这时已至深夜,空中高悬着一弯秋月。在朦胧的夜色中,龙潭岩影影绰绰,像一头狰狞的野兽,让人望而生畏。
不久,侦察班长飞马来报:“官道上发现几堆马粪,疑有一股游骑过去了。”
苏杰的眉毛皱起了一个“川”字,心头泛起疑团。莫非是周燮卿部的骑兵?这周矮子向来狡猾,说不定他抢在我们之先,在龙潭岩一带设伏。这不得不高度警惕。苏杰命令侦察班进一步侦察,等摸清情况后再作道理。
这天,太阳快要偏西的时候,通信员策马送来信件。苏杰连忙拆开一看,是军团部的命令:有敌军从凤凰出发,经保靖直奔龙山,一路杀来,招头寨告急……
苏杰领命,率部星夜向招头寨进发。
接连五个小时的急行军,已是人困马乏。突然得到师长传令歇息,将士们没有不高兴的。都想歇歇脚,还想瞌睡,哪怕睡上一杆烟功夫也好。可是苏杰不久又传下令来:“人不许睡觉,马不许卸鞍,枪也不许离手,驮载辎重的骡马就在路边休息和吃草料。”
西北角有一座古庙。苏杰叫上营以上的干部,去那个古庙集中开个短会,密商一下。
在山边,将士们烧起了一堆堆篝火。
会散了,苏杰走出古庙,牵着白战马,向篝火走去。他也感到疲惫不堪,想合合眼,但他不敢有丝毫睡意,因为那几堆马粪没有弄清来历,部队不能轻易冒进。苏杰老远就看到了:火光照映着一张熟睡的脸。苏杰恼了,谁敢违抗命令睡觉?走进一看,是陈三伢,苏杰的勤务兵,一个不满十四岁的娃娃兵。好,让他睡一会儿,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苏杰压住了怒火。
夜色越来越浓。篝火很旺,火焰愤怒地舔着夜色。在山区,初秋的夜还是有点轻寒袭人。将士们蹲在篝火旁,不语,尽情享受着篝火带来的温暖,浑身在冒烟,雨水浸湿的衣服渐渐被烘干了。白战马昂着头,悠闲地甩着尾巴。透过火光,能看到苏杰那炯炯的眼神,那轮廓分明的脸庞,还有那极富个性的下巴。苏杰挨白战马站着,清了清嗓子,对大家说:
“我知道,大家肯定想不通,攻城攻得好好的,突然撤退。可是……可是大家要知道,服从是军人的天职。”
有个战士在嘀咕:“我就是想不通,师长。”
苏杰假装没听见那嘀咕,望了望龙潭岩,继续说他的。“我刚才听师参谋长说,前面那座大山就是有名的龙潭岩,当年,太平天国的翼王石达开率军经过这里。大家知不知道,石达开转战数千里,也打了许多胜仗,最后却全军覆灭,声势浩大、席卷全国的太平天国运动为什么没有成功?”
下面有人悄悄回答:“那是天意。”
“天意?”那个声音再小,苏杰也听到了。苏杰嘴角流露出了一丝不以为然的笑。“不!那不是天意,全在人为。太平天国大业未竟,就开始封王,京都到处是王爷。王爷多了就坏事。在永安六王中,只有西王萧朝贵和南王冯云山死于战场,东王杨秀清和北王韦昌辉死于内部相残。石达开为了避祸,率领精锐部队逃走,致使太平天国元气大伤,这样下去,哪有不失败的。这是天意吗?我看不是的。”
没有人说话,都在张起耳朵听。
“国民党反动派头目蒋介石不顾东北三省的沦陷,不顾东洋鬼子的步步入侵,调集百万大军疯狂进攻革命根据地,其中以西路第一纵队刘建绪为指挥,以十万兵力围湘赣革命根据地。我红六军团遵照中央军委指示突围西征,挥师前进,一路上跟守敌交战,好不容易跟红三军会师。然而,盘踞在龙山、来风的敌人陶广和周燮卿部,到处筑碉堡,挖战壕,企图阻止红二、六军团突围西征。目前,南线有敌军两个师、一个旅,7个保安团,已进入里耶、隆头至洗车河一带待命;北线有敌军三个师已进入宣恩、来凤境内,企图对我们红二六军团进行夹击。军团部命令停止攻城,实现战略转移,是完全正确的。”
有人添了柴,篝火更旺了。火焰愤怒地舔着夜色。夜色越浓,火光越亮。白战马甩了一下尾巴,抬起头来望着主人。大家都把目光投向苏杰,等候他继续说话。苏杰眉宇间的那个“川”字又竖立起来。“川”字凝结着他的沉着、冷静和智慧。苏杰每次出征,背上一直不离一把大刀。如果他腰间没挂一把短枪,你根本认不出他是师长。
苏杰猛地抽出背上的大刀,插在地上。雪亮的大刀映着篝火,闪着亮光。苏杰双手叉在腰间,嘴角流露出一丝刚毅。苏杰越说越激愤,突然拍了一下白战马,似乎就要出发。将士们都站起来。因没得到首长的命令,肃立不动,继续望着首长,等待一声令下就出发。
起夜风了,四周山上的松涛汹涌,发出一种不可言状的声音,有如千军万马在奔腾厮杀。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接着一阵雷声从山头滚过。雷声惊醒了山中熟睡的野兽们。传来声声虎啸,令人毛骨悚然。听着虎啸,再看看前面那黑黢黢的峰峦,让人觉得是龙潭岩在嚎叫。白战马听到虎啸,也来了一声嘶鸣,雄浑、深沉而威严,撼人心魄,似乎是对那虎声的回应。苏杰轻轻地拍了拍他心爱的“雪龙驹”,显然是在夸奖。白战马跟随苏杰,跟随红二六军团挺进湘鄂川黔革命根据地之后,经常在大山中行军和宿营,听到虎啸狼嚎、猿猴啼唤,早已习惯了,不足为惧。
白战马又一次激动地嘶鸣了一声,虎啸戛然而止。
苏杰勒紧马头。夜空里再次回荡着一个雄壮的声音——
“我们连国民党反动派这只穷凶极恶的老虎都不怕,还怕山中这只老虎么?当然,目前的形势是敌强我弱,敌人兵强马壮。这并不可怕。打仗,历来是两军相逢勇者胜。历史上,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例子不是没有,而是很多。国民党反动派这只老虎并不可怕。只要我们……”
白战马有力地嘶鸣了一声,打断了苏杰的说话。苏杰看了一眼白战马,意思是要它安静,别打断他说话。
“这次去招头寨,必有一场恶战。我们要英勇陷阵,不怕牺牲,才能战胜敌人。每个人,包括我这个当师长的,也要做好牺牲的准备,唯有牺牲……才能……”
队伍里有人举起手来,要说什么。苏杰看过去,是他的勤务兵陈三伢。
苏杰严肃地问陈三伢:“你要说什么?”
陈三伢哭了。
“你哭什么?”
“师长不能牺牲。”陈三伢嚎啕大哭起来,“师长牺牲了,我给谁牵马去?”
“你这是什么话?”苏杰感到莫名其妙,“我还活着呢,我不是在给你们说话吗?”
苏杰也没弄懂陈三伢哭的意思,目光在将士们的脸上扫来扫去。将士们依然肃立着,静静的目光一齐聚在苏杰的脸上。
篝火开始暗淡,添了柴,火苗又蹿起老高。白战马抖了抖身子,用一个前蹄猛刨着泥土。苏杰爱怜地摸着马的鬃毛,猛地骑上马,望着前面的龙潭岩。月亮落到山那面去了,有几颗星星在狡黠地眨眼。
已到四更。几个侦察兵回来了。“报告首长,没发现敌情。我们追上了几个骡马商贩。商贩说,没有敌人骑兵通过。报告完毕。”
苏杰将鞭子一扬,发出命令:“部队快速前进!”
部队又开拔,尖刀排和前卫营在前面开道。火把照着崎岖的官道,不觉就来到龙潭河边。河水淙淙,悦耳动听,加上两岸水草丰茂,让人流连。倘若是平日行军路过这里,自然要停留下来,或饮马,或荡涤一下浑身的疲倦,然后再慢慢翻越险峻的龙潭岩。但想到招头寨那边的战事,苏杰命令部队:“不许停留,加速前进!”
天已大亮。野兽早已销声匿迹,莽莽的群山成了鸟的世界,醒来的画眉、百灵、三嫁娘和沙和尚开始婉转歌唱。马蹄声急,深草中,一只野鸡受惊,噗噜噜飞起。
平日里,白战马每到黎明就兴奋不已,在马棚里转圈,嘶鸣,等待主人的到来。今日它听到百鸟歌唱,闻到野花的芳香,啃着带露水的青草,自然是格外兴奋,四踢弹奏着青石板,发出悦耳的节奏分明的音乐。到了山顶,白战马不动了,转过头,昂首望着悬崖,萧萧长鸣。其它的战马也跟着嘶鸣起来,此起彼落,声调雄壮,将士们的心灵无不受到强烈的震撼,心中涌起无限的沧桑。
蜿蜒的官道越来越清晰可辨。前面是可立坡,过了可立坡,就进入了招头寨。苏杰扬起鞭子,打了一个空响,白战马箭一般奔驰起来……
第十章 生命壮歌
炮火像剃刀一样将山头的植被刮得干干净净。须臾间,狮子岩高地成了一片废墟,满目凄然。茂密的树林不复存在,一棵老枞树被连根拔起,掼在地上。枯草和干树枝在熊熊燃烧,袅起缕缕青烟。山下的景象惨不忍睹,横七竖八地躺着阵亡者的尸体。夕阳的余辉洒在山头,化为一片斑驳和金黄。
激战后的静谧更加让人心悸和不安。
这是民国二十四年,岁在乙亥,流火七月,一个晴朗的下午。红六军团的18师在里耶、保靖一带打游击。招头寨只有红六军团的政治部、卫生部和供给部和建立不久的独立团。这等于红18师无意中玩了一个“空城计”。红18师的侦察排得知敌军陶广纵队3个旅,另加湘西王陈渠珍的34师共15个团,气势汹汹,从凤凰出发,经保靖一路杀向龙山,企图解救困在龙山城中的陈部刘文华团。敌军必经招头寨,招头寨告急!红18师火速返回,与招头寨独立团会合。敌人的前卫部队由咱果坪抵达贾坝,距招头寨只有20华里。红18师的54团跟敌军在火烧桥交火,战火在大兴街、庙堂沟和胡家寨一带蔓延,最后发展成敌人跟红军争夺战略高地狮子岩。
狮子岩有三座山堡,状如雄狮,对面是一片田坝,山下有一条小河,横在山脚的那条大路,是贾坝通往招头寨的必经之路。抢占这样的咽喉要道,直接关系到战斗的胜败。敌我双方不惜代价,打响了争夺狮子岩的拉锯战。
开始,敌人的先头部队被红军打得落花流水,红54团三营的一个连迅速占领了狮子岩高地。敌军不甘心失败,卷头重来,用一个加强营的兵力再度进攻。在七八挺重机枪火力掩护下,敌人蚁涌一般向山头发起冲锋。红军机枪排的4挺重机枪和所有步枪一齐“发言”,自制的马尾手榴弹像下雨一样落入阵地,顿时敌人就像风吹巴茅草一样倒伏,留下几十具尸体和一百多号伤病员后,仓惶撤退。
不久,敌人的后续部队赶到,恼羞成怒,组织第三次冲锋,调来了一个山炮营,用一个团的兵力,多路发起攻势。
炮弹像下冰雹一样落入狮子岩高地。红军两位机枪手倒下了。又一轮炮弹落下,剩下的两挺重机枪哑了一挺,另一挺的机枪手中弹牺牲,伏在机枪上,鲜血流了一地。炮声不断,红军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倒下。最后,阵地上只剩下连长一个人。连长拖着血躯,接替了那个机枪手。枪炮声停止了,敌人停止冲锋,阵地上再度出现可怕的死寂。大概是敌人摸不透山头上到底还有多少红军。红军打得太顽强了,敌人不敢往上冲,又退到山脚。连长看了看周围牺牲的战友,眼中燃烧着怒火。他已经一天没喝水了,喉咙似火烧火燎。他从一个牺牲的战友身上取下水壶,一摇,空的,抛向老远。他奋力擦了一把乌黑的脸,然后淡定地坐下来,掏出烟袋,悠闲地抽起来。连长抽完了烟,站起来,故意将自己暴露给敌人。狗日的敌人摸不到深浅,不敢冲上来。没事,连长将地上的手榴弹、步枪收集起来,码成一堆。做完了这一切,他又趴在那挺机枪上,等待敌人上来。
敌人像泄了气的皮球又鼓起来了,开始进攻。连长的机枪怒吼起来。敌人一排排地倒下。遗憾的是,没有子弹了,手榴弹也快扔完了,连长留下了一枚。他想,等敌人涌上山来,在包围他的那一瞬间,就拉响那枚手榴弹……
敌人涌上了山头。连长慢慢站起来,看着周围的敌人,神情十分淡定。
“别开枪,抓活的。”一个举短枪的敌人叫嚣,看样子是个督战的军官。
就在敌人扑向连长的一刹那,那枚手榴弹拉响了……
苏杰师长下了马,将缰绳抛给卫兵,掏出望远镜,对准了狮子岩山头。一缕阳光射进了瞭望孔,洒在他的肩头,灿然一片。他讨厌那缕阳光,换了个角度,调了调焦距,狮子岩高地上的一切逐渐清晰起来。没有风,近乎烧焦了的那面青天白日旗没有飘起来,耷拉着。敌人在山头上蠕动,脱光了上衣,仰起脖子喝水,往嘴里塞干粮。这倒没什么,让苏杰师长愤怒的是,一个敌人掏出家伙,对着他的镜头撒尿,居然还想搭起一座拱桥。
“敌人很狂妄,说狮子山头就是他们的肉磨子。”
站在苏杰师长后面的师参谋长说。
“哼!那我们红军是什么?”苏杰在自问自答,“我们就是砸碎肉磨子的大铁锤。”
“什么时候开始进攻,夺回狮子岩高地?”师参谋长急切地问。
“还有五分钟!”苏杰说。
时光在一秒一秒地过去。五分钟到了。苏杰师长下达了进攻命令。随着有力的一声“打”,红军一个营的兵力发起了冲锋。敌人的火力太猛,红军冲到半山腰,被重机枪压住了。伤亡很大。
师参谋长说:“再推上去一个营,怎样?”
“推上去也没效果!”苏杰师长说,“红18师拼光了一个连,没有守住高地。如果硬拼,一个独立团也许会拼光。他们绝大部分都是新兵,缺乏必要的训练,更没有什么作战经验。还是避免无谓的牺牲吧。”
“那怎么办?”师参谋长问。
苏杰师长下达了命令:“救出重伤员,撤!”
苏杰骑上白战马,离开了前沿指挥所。他在寻思,如何拿下狮子岩高地的战斗策略。敌人还在放空炮,阵阵炮声落在他的耳鼓里。他突然想到了四个字:“骄兵必败!”
“为什么要后撤?难道我们放弃狮子岩高地?”刘营长不解地问。
“不能硬拼!”苏杰师长说,“晚上,敌人麻痹大意……”
“我也是这样想。”师参谋长说。
“回师部,好好研究一下我们的大铁锤如何砸碎肉磨子。”苏杰的马鞭甩了一个空响,白战马飞驰起来。
师部会议室,坐的是营以上的干部。苏杰的脸色很严峻。室内的气氛不同寻常。
“……红17师撤退,是佯装厌战,给敌人一个错觉。敌人以为我们放弃了狮子岩高地,必然放松警惕。我军趁敌人麻痹大意的时候,突然袭击,一举拿下狮子岩高地。现在,跟大家一起研究一个具体作战策略。”师长苏杰提出了会议的任务。
“……”没有人说话。
“我看,组成一支义勇队,制造一个假象,杀他一个措手不及……”苏杰师长提出了具体想法。
“假象是什么?”有人不解。
苏杰师长说了出来。
独立团的一千多号人马肃立在河边一块空地上。团长挎着手枪在队伍前面走来走去,突然站住了,大声道:“是共产党员的举手!”
队伍里举手的人少得可怜,不足二十个。
“出列!”
举手的人出列了,团长又叫他们站成一队。
“二十岁以下的举手!”
举手的人太多了。团长稍微点了一下没举手的,不足三分之一。
“举手的留下来,其余人员解散!”
留下来的队伍站得整整齐齐。团长又在队伍面前踱来踱去,似乎在寻思什么。寻思好了,就开始对大家训话:“按照师部的命令,在我们独立团挑选200人组成义勇队。现在就在你们当中挑选,愿意参加义勇队的,现在就报名。”
团长的话音刚落,一个抡鬼头大刀的大个子兵举起手来:我第一个报名!”
“我报名!”
“我也报名!”
“……”
报名特别踊跃。义勇队就这样组成了。
义勇队的晚餐较之于平常丰盛得多:两大锅牛肉,一大坛包谷烧。苏杰师长与义勇队员共进晚餐,他很激动,还喝酒。苏杰的酒一口干了,对大家说:“大家吃饱喝足,吃饱喝足……”苏杰师长平常滴酒不沾,这次来给义勇队壮行,破例喝了一碗。细心的人才能发现,今天,苏杰师长的表情和话语有点过于激动,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豪气。
吃罢晚餐,黄昏就过去了,夜色开始无边无际地落下。义勇队的全体队员集合了,每人背一把大刀,腰间挂了8颗手榴弹。
一匹高头骡子驮来了两袋东西,哗啦啦倒在地上,白花花的一堆。几百双目光落在那里,心头明白首长的良苦用心。那个抡鬼头大刀的大个子士兵说话了:“首长,我们是自愿报名参加的,不想要命了,还要光洋干什么?”
黄团长说:“这是师长苏杰的意思。”
“苏杰师长,他……”
说话间,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响起,打断了大个子士兵的话语,原来是苏杰师长来了。苏杰师长骑着白战马,同样背着一把大刀,精神振奋。
黄团长连忙跑到队伍面前:“立正!向前看——齐!向前——看!下面,请苏师长给大家训话!”
苏杰骑马来到队伍的前面,用目光扫了一下全体队员后,喊了一声:“稍息!”。白战马一动不动,它的目光也在扫着队伍,时不时甩一下尾巴。
苏杰神色严峻地开始训话了。
“……敌军占领了狮子岩高地,对我们红军构成很大威胁。看来,不决一死战,就拿不下狮子岩高地。所以,我们义勇队……”
苏杰师长声音洪亮,略带嘶哑。说到这,他故意停顿下来,看下面有什么反应。那个大个子士兵又开口了:“师长,你干脆直接叫我们敢死队吧。”
苏杰师长看了一眼那个士兵,目光收回来,继续说,“好,到这时候了,叫什么都一样。红17师每次招兵买马时,我都要问那些要求参军的人怕不怕死,不怕死就收下。”
大个子士兵嘴角蠕动了一下,又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我还是那句话,贪生怕死就不要当红军。说不定现在有人后悔了。不要紧,后悔还来得及,不愿参加敢死队的,现在可以退出,我苏杰不强求,发给回家的路费。”苏杰的目光移向那堆光洋,继续说:“这些光洋,不是用来奖给你们的,而是给后悔的人做路费的。有后悔的,请出列!”
没有人出列。
“我再问一遍,有后悔的请出列。”
还是没有人出列。
“没人后悔吗?”
那个大个士兵开口了。“师长,我不后悔。怕死就不当红军。”接着就是许多战士开口了:
“我不后悔!”
“我也不后悔!”
“……”
苏杰师长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我要的就是这句话。有了这句话,就能拿下狮子岩高地。下面,请师参谋长下达具体战斗任务。”
师参谋长精神抖擞地宣布起来。“五门山炮火力掩护敢死队正面进攻,独立团三营和51团二营从侧翼突击,形成三面包抄之势,最终拿下狮子岩高地。记住,子夜时分各部同时发起进攻。”
师参谋长宣布完毕,看着师长苏杰。苏杰目光移向黄团长。黄团长懂了,手一挥,就有人给敢死队员一人发了一个包,背包一样,从外形看,有点像“炸药包”。
“都将包背起来,发起冲锋的时候,将这包顶在头上,遮挡敌人子弹!”黄团长说。
月亮在乌云中穿行,时明时暗。朦胧的夜色中,敢死队员们一动不动,像一根根树桩杵在地上,背上的大刀闪着寒光,心中涌起无限的悲壮。
苏杰碰了一下腰间的短枪和背上的大刀。大刀似乎是刚磨过,月光下,格外明亮。苏杰师长慢慢地举起右手,来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抽出背上的大刀一挥:“出发!”
白战马嘶鸣一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到了子夜时分,红军的五门山炮突然一齐怒吼。敢死队员们头顶“炸药包”,从正面发起冲锋。山头的敌人就像从梦中醒来,慌忙射击,密集的子弹打在“炸药包”上,不见引爆。敌人惊呆了,以为是一支刀枪不入的部队冲上来了,吓得屁滚尿流。原来,敢死队员头上顶的不是炸药包,而是经过伪装的作掩体用的棉絮包。那棉絮包也真管用,子弹射在棉絮包上,噗噗作响,钻不进,被棉絮裹住了。从侧翼直插过来的红军迅速包抄过来,枪声大作。敢死队迅疾爬上山头,冲入敌群,进行惨烈的血刃战。
…………
约摸五更时候,狮子岩高地响起一片欢呼声。“青天白日”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鲜红的镰刀斧头旗。阵亡者不计其数,呛人的硝烟味和浓烈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狮子岩高地被红军拿了下来,师长苏杰特别兴奋,他倒要看看,那个被敌军称作“肉磨子”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模样。
谁也劝不住他,他执意要去。“胜利了嘛,还有什么危险不危险的?”苏杰微笑着对卫兵说。
天亮得太慢。黎明前的黑夜真是黑夜。白战马像一支白色箭镞射向狮子岩。山头响起零星的枪声。红军战士在打扫战场。
奇怪的是,白战马来到山脚却不动了。苏杰用鞭子抽打白战马,他从来舍不得抽打白战马,这回不知为什么。白战马也不动。苏杰大惑不解,质问白战马:“你是怎么回事?快走,我要上山头看看,那个被敌人称为‘肉磨子’的地方。”苏杰猛抽了一鞭子。白战马还是不动,大声嘶鸣一声,慢慢卧下了。
“师长,白战马不肯上山,说明有什么预兆,还是别去了。”师参谋长劝说一句。
“我不是说过吗,胜利了嘛,还有什么危险不危险的?白战马不肯登山,我徒步上去。”
苏杰说着,将缰绳抛给警卫员:“别为难它,牵走!”
接着就大步往山头攀登。苏杰一行刚好登上山头,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一颗罪恶的炮弹落入山头,随着轰的一声响,几个人同时应声倒下。继而是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师长……师长……”
苏杰师长侧躺在一块岩石上,双眼再也不能睁开了,头颅插着一块弹片,鲜血不住地流,流啊流……
天到底亮了。太阳冒出了山头。浓雾慢慢散开。涂在天幕上的一道道红霞,宛若一片片未干的血迹。
第十一章 夕阳下的葬礼
遗体缓缓地落入了墓坑。在锄头、铁铲的撞击声中,大地上垒起一堆又一堆新土。然后呢,就是一支一支的牛腿巴步枪,一把一把的大刀,一杆一杆的梭镖举起来!举起来!!举起来!!!血色的天空爆响一片悲凉而庄严的枪声。山风啜泣,河流呜咽,秋叶萧萧飘落。
就在这个平缓的山坡上,肃杀的秋日里,血红的夕阳下,幸存下来的红军将士们,以极其悲痛的心情,为牺牲的战友举行着一场简单得再不能简单的葬礼。
主持葬礼的,是红六军团政委王震。王震也负伤了,臂上的绷带还渗着血。全场一片静默。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震撼着将士们的耳鼓,一缕一缕的忧伤萦绕在将士们的心头。
“……苏杰同志,1911年出生于江西省永新县苏家巷一个贫苦的市民家庭,7岁读书,11岁辍学,1927年秋加入共青团组织,担任永新城区工人少年先锋队队长……”
一个战士听着悼词,想到苏杰骑着白战马,出现在茨岩塘坝子上,给新入伍的游击队员训话的场景。那时的苏杰,是多么的威武,实在令人敬仰。
“苏杰同志热爱学习,熟读兵书,《孙子兵法》能倒背如流……”
又一个战士听着悼词,想到了苏杰骑着白战马,出现在敢死队面前的场景。他的耳畔回荡着苏杰的声音:“同志们,打仗是要死人的,既然我们当了红军,就不要怕死。你们要奋勇冲锋,英勇杀敌,拿下狮子山头……”这个战士想到这些,挥泪如雨。
“苏杰同志是在战斗中成长起来的红军优秀指挥员,身经百战,屡立战功。在保卫井冈山的大战中,他没有牺牲,在甘溪那场恶战中,他没有牺牲;在招头寨这样的小战中,他却牺牲了。苏杰师长的牺牲,是红军的一大损失。他多么年轻,这年,刚满二十四岁……”王震喉咙哽得厉害,他说不下去了,实在说不下去了。
山风还在呜咽。天空壮阔而辉煌。夕阳在快要坠落时,用绽放的生命,为苏杰的葬礼蒙上一层奢侈的色彩。
数千名将士肃立在山野上,一动不动,黑压压的,像一片高高低低的树桩。他们穿着草鞋,头发蓬乱,满脸污垢。一场血战改变了他们的模样。如果不是打着绑腿,如果没有衣领上的红领章和帽子上的红五星,谁也看不出他们是军人,是红军战士。他们一个个疲惫不堪,眼神迷茫地看着首长说话,心里还想着狮子岩争夺战的惨烈情景。他们的伤口还在流血,还在剧痛。
王震还在讲话,简单地总结着这场战斗的得失。大意是:这场战斗,给前来进犯之敌以迎头痛击,有力地打击了敌人的嚣张气焰,牵制了敌人主力,为红二六军团策应中央红军长征创造了条件。但战斗有些被动,我军伤亡很大。在牺牲的红军将领中,除了苏杰师长,还有团长黄林和团政委方振生。
突然,队伍中有人呼喊“为苏杰师长报仇,为牺牲的所有战友报仇!”王震不说话了,循声看过去,是个娃娃兵,他的枪还举在空中,不愿放下。王震接上他的话茬,说:“是的,要为苏杰师长报仇,为所有牺牲的战友报仇!”所有的战士都激动了,跟着呼喊起来,整个山野回荡着激昂的口号声,经久不绝。
那个“娃娃兵”叫陈三伢,是师长苏杰的勤务兵,这年还不到十四岁。
那年,红六军团又在“扩红”(招兵买马),不足十四岁的陈三伢老远赶去报名。
“多大?”一个胡子连长问他。
“十六了。”
“十六?”胡子连长上下打量着他,满脸狐疑。“解开裤子让我看看。”这个胡子连长挺幽默,分明是在逗他。
陈三伢不知胡子连长是什么意思,犹豫了一下,还是解开了裤子。胡子连长看了一眼,说:“不行不行,小小鸡公还不会叫呢,等哪天鸡公开叫了,再来当兵。”
陈三伢就是不依,跟胡子连长胡搅蛮缠,说他就要当红军。胡子连长没办法。恰在这时,一位骑大白马的来了,左边的大腿上缠着绷带,显然是在战斗中负了伤。胡子连长对陈三伢说:“去找那个骑白马的,他是苏杰师长,师长同意了,我就收你。”
陈三伢真的就去找那个骑白马的。“师长,我要当红军!”说完,一把抱住苏杰师长的大腿,意思是,不答应他就不放。
苏杰师长笑着问陈三伢多大了。陈三伢还是说他十六了。苏杰师长微微摇头,没有步枪高,哪有十六岁,骗人呢。陈三伢抱得更紧了,说:“我就要当红军!就要当红军!”
苏杰低头看着这个固执而可爱的小鬼,说:“当兵不是闹着玩的。你不怕死吗?”
“我不怕死!”
“真的不怕死?”
“我不怕死!”
“好的,收下他!”苏杰对那个胡子连长说:“我就喜欢不怕死的。都不怕死,革命才能成功。”
胡子连长开始登记了,苏杰师长又补充一句:“先去新兵连训练吧,然后放到师部,当勤务兵。”
马蹄声远去,苏杰师长去了红军医院,他的腿伤在隐隐作痛。
就这样,陈三伢当上了红军。苏杰师长挺喜欢这个不怕死又机灵的娃娃兵,闲暇时还教他骑马。陈三伢习惯将尿撒到草料上,白战马爱吃那撒过尿的草料。渐渐的,陈三伢跟苏杰师长的白战马也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白战马能看懂陈三伢的一举一动,陈三伢也能听懂白战马的“语言。”
突然传来得得得的马蹄声。大家一齐扭过头去,发现一匹白马奔驰而来。是苏杰的那匹白战马。在举行葬礼之前,这匹白战马系在马棚里,它怎么挣脱缰绳,跑到葬礼现场来了?
白战马像一位迟到的士兵,站在队伍的后面,嘶鸣几声就不动了,昂首看着王震政委讲话。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谁能听懂白战马的嘶鸣之声?唯有娃娃兵陈三伢。那是白战马在呼喊,它要寻找它的主人;那是白战马在悲恸,它的主人牺牲了!
陈三伢离开了队伍,来到白战马的身旁,牵着缰绳,头倚在马肚上,开始泪奔。白战马都那样重情,何况他陈三伢呢?
……葬礼散场,士兵们慢慢散去。陈三伢牵着那匹白战马,徐徐来到苏杰的墓前。
“师长,我是小陈,你的勤务兵。你的白战马也来了。”陈三伢对着苏杰坟墓,泪如雨下。
白战马打了一个响鼻。陈三伢看过去,发现白战马也在流泪。
“苏杰师长牺牲了,就葬在这里。白战马,卧倒,给师长磕个头。”
白战马又打了一个响鼻,扑通一声卧下了。陈三伢恸哭起来,伴着撕心裂肺的马的嘶鸣声。
陈三伢最后一个离开葬礼现场。山风继续呜咽。山野归于平静。一个稚嫩的童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师长……师长……师长……”
戎马倥偬。部队要开拔。那匹白战马,不愿随部队走,谁也牵不动它。这事自然要惊动师部。师部不相信,哪有这等蹊跷之事?师部来了一个参谋询问究竟。
那个参谋使劲拉着白战马缰绳,就是牵不动。白战马恼了,腾空而起,吓得那个参谋倒退几步。
“昨夜喂草料了吗?”参谋问陈三伢。
“它不吃不喝。一夜都在嘶鸣。”
待白战马情绪平静下来,那个参谋走近它,说:“苏杰师长没有死,他就在我们队伍里,等着你呢。”
白战马嘶鸣了一声,低下头,用前蹄刨着地,不理参谋。它不信参谋说的,它知道师长已经牺牲了。
参谋又说:“我知道,师长苏杰牺牲了,你很伤心。部队要开拔了,你不能留在这里,跟我们走吧。”
白战马又嘶鸣一声,仰起头,看着参谋。参谋说了实话,它才予以理睬。
陈三伢对参谋说:“你再牵它看看。”
参谋的脸贴近白战马的头,轻轻地说:“跟我们走吧,部队要开拔了。”
白战马果然走出了马棚。那个参谋惊讶不已,对陈三伢说,天下竟有这等怪事。
……后来,关于那匹白战马的去向,有许多传说。有人说,白战马最终跟红军走了,在一次突围中阵亡。有人说,白战马根本没有随红军走,也没有死,它藏进了苍茫的群山,成了一匹神马,一匹不食人间烟火的神马,它在山中奔跑,贴着绝壁飞翔,时隐时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