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风吹马蹄声
那匹白战马出现在茨岩塘坝子上,是民国二十四年,乙亥伏月,一个滚烫的夏日。
几十年过后,还有人记得清清楚楚。那匹白战马一身雪白,白得找不到一根杂毛。它刚来的时候,人们先是听到那“得得得”的声音,像四支巨大的鼓槌擂着山壁,老远老远都能听到。白战马在坝子上奔驰,快得不能再快,让人觉得不是一匹马在奔驰,而是一股白色的飓风刮过大地,转眼间就在视野中消失了。
白战马一出现,茨岩塘一带的地主恶霸,土豪劣绅闻风丧胆,跑啦,躲啦。惟有穷苦人欢天喜地,奔走相告:白战马来啦!红军来啦!
策马者是一位年轻的军人,军容整齐,腰板挺直,高大威武。
他是苏杰,红六军团17师的师长。
得得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一路尘土飞扬。白战马直奔红二、六军团部。
苏杰下了马,将马交给通信员。白战马抖了抖身上的汗水,用一个前蹄在地上刨着,然后嘶鸣了一声,像在呼喊谁。苏杰怜惜地摸了摸白战马透湿的鬃毛,便和参谋一道,回答了哨兵的盘问,走进了一个古老的三合院。
立刻就要见到红二、六军团的统帅了,苏杰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还莫名其妙地有点紧张。
这是第二次见贺龙将军。苏杰第一次见到贺龙,是在贵州印江木黄,红六军团和红三军胜利会师的日子。那天,对苏杰来说,真是一个终身难忘的日子。两军会师,像久别重逢的兄弟一样,相互拥抱,一起狂欢,亲热得难以言状。
苏杰就是在这个时候近距离看到了他仰慕已久的贺龙将军。
那天晚饭后,苏杰刚回团部,通信员就告诉他:“接到通知,红三军首长贺龙要来慰问我们51团。”
“什么时候来?”
“只说要来,没说什么时候来。”
苏杰不再追问,急急忙忙换了一套刚洗过的军装,就在团部恭候着。
贺龙将军说来就来。苏杰刚走出团部大门,三匹战马飞奔而至。是贺龙,只带两个随从。苏杰迎上去,敬礼,道一声:“首长好!”
“你就是红六军团17师51团政委苏杰?”贺龙操着浓重的桑植口音。
“报告首长,卑职正是。”
贺龙淡淡一笑,说:“别谦虚嘛,我们红军队伍中,不分尊卑和贵贱。”
“是!”苏杰又敬了一个军礼。
寒暄后,苏杰陪同贺龙看望各连队的战士。贺龙对战士们说了许多话,苏杰记得牢牢的,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你们红六军团全体将士在任弼时、萧克、王震同志的坚强领导下,冲破敌人的层层围堵,转战千里,来到木黄跟红三军会师,吃尽了苦头,我特意来看望一下大家。现在总算好了,不过,大家要抓紧时间做好三件事,哪三件事呢,第一件就是睡好觉,吃好饭;第二件就是洗澡、洗衣服,理个头发;第三件就是自己给自己打几双草鞋。同时,恢复好体力,抓紧整顿组织,准备继续战斗……”
大块头,一字须,威武,和善,走路挟带一股雄风,给人以刚强和力量。这是苏杰第一次见到贺龙的感觉。贺龙平常的话不多。可这次说了很多。苏杰印象极为深刻,实在是终身难以忘怀。他不禁暗暗感叹:这就是凭两把菜刀闹革命的贺龙吗?这就是在北伐战争中让敌人胆战心惊的贺龙吗?这就是南昌起义失败后,回到家乡又拖起队伍的贺龙吗?
这次,贺龙对苏杰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年轻,英俊,眼神和嘴角充满刚强和勇猛,举手投足,显得很有军事素养。贺龙将军有他自己的眼力:面前这个苏杰,善于在艰难困苦的关头,爆发出新的智慧和力量。恰恰就是这种新的力量和智慧,成了一种攻克时艰、战胜敌人的有力武器。在此之前,贺龙就听说过,红六军团在西征中,苏杰沉着指挥作战,掩护主力部队突围,一路护卫重伤员的故事。
苏杰让参谋守在外面,他随一位军团部的参谋走进了一栋古老的木屋。这木屋大,但算不上正经的三合院。军团部就设在这里。长年累月的炊烟,将板壁熏得黑黢黢的。此时,这栋木屋静悄悄的。
苏杰觉得奇怪,甚至感到惊讶。陈家河、桃子溪一战之后,敌人不会甘心失败,要卷土重来。茨岩塘随时都要发生一场激烈的保卫战呀。再说,湘鄂两地的敌人在调兵遣将,对军团部所在地虎视眈眈,目前形势是复杂严峻而又紧急的。胆小的人会不知所措,就连身经百战、出生入死的苏杰也忧心如焚。可是,这里的气氛是如此宁静而安详。
贺龙居住的地方,室内采光不好,靠一支蜡烛照亮。墙上挂着作战地图,靠窗的一面,摆一张破旧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日常用的陶罐、茶缸和一个粗瓷碗,一个烟斗。会客室有一个小圆桌,摆着一副象棋。贺龙思考累了,就喊个对手跟他杀两盘,换换脑筋。贺龙表面上是在下象棋,其实是在研究一个具体作战方案,动棋子就是在调兵遣将。
苏杰尚未进入的时候,这里极其安静,连烟斗掉在楼板上,也要惊动隔壁的同志。
贺龙叼着烟斗,一动不动地望着墙上的作战地图。突然听到警卫员的声音:“报告,17师师长苏杰到来。”
贺龙迎出屋。苏杰举手敬礼,望见贺龙一脸的倦意。也许,军团长在为攻打龙山县城那场战斗又熬了一个通夜吧。几个月不见,贺龙略有点消瘦。
贺龙倒了一缸开水,递给苏杰,又看着他一口喝完,然后接过茶缸,低声而缓慢地问道:“苏师长,这么早来,一定有什么事吧?”
苏杰回答道:“要攻打龙山县城了,特来请缨。”
贺龙一时没有做声,安详、沉稳地站在那里,像在思索什么。
苏杰静静地望着贺龙,心里猛地豁亮起来,面前的首长,那种不露声色的镇静和乐观情绪倏然传到他的身上。
贺龙磕了磕烟斗,又给烟斗塞满烟丝,抽着烟对苏杰说:“先别说请缨,我想听听你对当前战局的看法。”
“我的浅见是:县城也要打。但攻打县城不是目的。”苏杰说,“我们的目的是拖住湘敌陈渠珍。”
贺龙的眼睛一亮,这苏杰跟他想到了一块,连忙放下烟斗,对苏杰说:“过细谈谈你的看法。”
“打县城容易。”苏杰说,“龙山县城,敌人不多,正规军加上保安团,不足4000人。敌人只能靠坚固的城墙防守,不敢出城攻击我们。我们只要派少量的兵力包围县城,白天重点监视,不暴露我们的实力,晚上就佯攻,点上几把火,放上几枪,甩几颗手榴弹就走。黑夜里,敌人摸不清虚实,听见枪声,看到火把,一定会胡乱射击。等敌人的枪声一停,我们又照样干他几下,敌人又开始胡乱射击。每晚就这样连续骚扰敌人,搞得敌人得不到休息,精神恐慌,不到一个月,县城不攻自破。”
贺龙给苏杰的茶缸添了水,不动声色地看着苏杰,意思是喊苏杰继续说下去。
“县城告急,敌人一定会派部队前来增援。我们要派重兵设伏,一举歼灭增援之敌。二要防湘敌从南面扑来,袭击招头寨新成立的苏维埃政府。在攻打县城的时候,红18师和独立团应在招头寨按兵不动,随时待命。”
贺龙带着欣赏的神情,听完了苏杰的一番见解,脸上绽开了一丝觉察不到的笑意。贺龙一向是严肃、冷峻而刚直的。站在这位赫赫有名的将军面前,凡部下,都有一种敬畏感,苏杰也不例外。贺龙一开口说话,又是那样的平静、坦率和亲切。
贺龙对苏杰说:“我赞同你的意见。在南半县一带,红18师和独立团不可轻敌。县城的守敌就是陈渠珍部,攻城之战一旦打响,陈渠珍不可能见死不救,必派援军。”
说到这里,贺龙叫来一个军团部的参谋,问:“收到敌人什么消息吗?”
“暂时没有。”那个参谋说,“我们继续在收听。”说完,就退出去了。
苏杰觉得,军团部表面上看静悄悄的,其实都在有序地忙碌。到底是军团部啊。
“是的,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拖住敌人,策应中央红军大转移,然后再长征北上。攻打龙山县城有没有必要,值得考虑。攻下了,也守不住。攻不下,又暴露了我们的实力。想来想去,还是要请示中革军委。在这里,我们军团部的同志,先研究一个攻打县城的作战方案,怎么才能打好这一仗。不仅研究了怎么打好这一仗,还研究了攻下县城以后下一步怎么办。国民党蒋介石以为中央红军要来湘西跟红二、六军团会师,加紧调兵遣将,设置包围圈,企图在湘西一举消灭红军主力。目前,我红二、六军团处于大兵压境的危险境地……”贺龙说到这里,停下来,背着手,来回地踱了几步,再接着说:“我们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和高度的警惕,采取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给敌人迎头痛击。”
苏杰静静地听着贺龙说话,眼睛在发亮。苏杰从贺龙说话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所不知道的内容。在贺龙的头脑中,藏有丰富的作战经验和战胜敌人的智慧!他熟悉敌情,就像熟悉自己的双手一样。这位厚重少文、严谨庄重的将军,是怎样摸透敌人,看穿敌人一切的呢?又是怎样找出敌人的活动规律和漏洞,从而打败敌人的呢?他那严肃而深沉的目光,能透过事物千变万化的表面现象,看到事物最单纯的本质……
“红六军团在西征中严重减员,当初是近万人马,会师时不足五千人马了,队伍需要补充。目前最要紧的,是做好扩红宣传,状大红军队伍。同时呢,还要搞好新兵训练,有军事素质才有战斗力啊……你17师既然来请缨,就待命吧。”
苏杰立马站起来,一个军礼:“谢谢军团长!”
苏杰告辞了。
太阳还没有出。整个茨岩塘笼罩在浓浓的晨雾中。一匹白战马在晨雾中穿越,时隐时现,宛若一个激动人心的美丽神话。
晨风劲劲地吹。
白战马又出现了。
突然看到一匹跟白云一样洁白的战马,孩子们没有不兴奋的。尽管他们在此之前看到过战马,其中包括贺胡子(贺龙)的那匹战马,可他们就是喜欢苏杰师长这匹,可谁也说不出喜欢的理由。
平常当然很难见到那匹白战马。白战马拴在马棚里,由一个娃娃兵按时给它喂草料。苏杰师长住在一个古老的大院子里,整天都在忙,开会,研究作战方案,看地图,草拟作战计划……
几天以后,那匹白战马才惊奇地出现在孩子们的眼中。
那是在一个晴朗的下午,苏杰告诉那个娃娃兵,说白战马喜欢喝小溪流的水,喜欢啃青草,牵它出去吧。于是,那个娃娃兵就将白战马牵出了院子,饮了溪水,又让它在草坪里啃草,嗮太阳。这是最好看它的时候。白战马低着头,啃草,悠闲地甩着尾巴。蓦地,白战马打一个响鼻,扬起头来,警惕地看着远方,似乎发现了敌情。娃娃兵没有理它。不一会,白战马发出一声怕人的嘶鸣,吓得几个孩子掉头就跑。那个娃娃兵立马牵走了它。
孩子们不跑了,停下来,看着远去的白战马,直到看不见为止。山风劲劲地吹。那动听的马蹄声也随风飘散了。孩子们怅然若失。他们一定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再看到那匹白战马呢?
在孩子们的眼里,白战马的出现,证明这个世界是何等的新奇。
以后的日子,再难看到那匹白战马了。这对孩子们来说,是件极伤心的事情。白战马还在军营里吗?他离开茨岩塘了吗?那个娃娃兵,为什么不出来饮马呢?
孩子们最后一次见到那匹白战马,是在一次练兵的时候,苏杰师长骑着白战马给士兵训话。
第八章 月夜追逃
红17师的新兵正在操练。
训练新兵的教官,姓周,二十五六的样子,操一口桑植腔,将“日子”说成“儿子”,将“日本鬼子”说成“儿本鬼子”。周教官一脸的胡子,个子大,嗓门大,脾气也大。都叫他“周三大。”他以前在国民党部队中当连长,在一次战斗中被俘。据说他进过讲武堂,接受过正规训练,挺有军事素质。师长苏杰挺赏识他,让他继续当连长,还兼任新兵训练的教官。
新兵不服气,有抵触情绪,不太听指挥。当了俘虏,还让他当教官呀!?
这天开了早饭,周教官扎上武装带,腰间插上德国造的勃朗宁短枪,全副武装,大声喊着口令,将新兵连带到新场坳那个坝子上,开始操练。
茨岩塘是个高山台地,从姜家垭一路过来,接连几个宽阔的坝子,一马平川,是个练兵的好地方,千军万马都可以操练。
队列训练是必须的。先是齐步走。继而是向左转向右转。最后是跑步走。有个娃娃兵叫陈三伢,人还没有步枪高,排在队列的前面。练齐步走时,陈三伢故意不跟上步伐。教官站住了,看着陈三伢,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刀。
“叫什么名字?”教官慢慢走近陈三伢,大声问道。
“陈三伢!”一个高个子士兵替陈三伢回答。
教官火了,严肃地盯着那个高个子,说:“没问你呢。让他自己回答!”
“我是陈三伢。”陈三伢回答,语气有点调皮。
“下面再不许错!”教官说着,回到队伍前面,继续操练。
练向右转的时候,陈三伢打了一个趔趄,转错了方向。屁股朝着全连的后背。教官瞥了陈三伢一眼,忍了。再来个跑步走,喊了立定,别人都定住了,陈三伢故意多跑了两步。
“立正!稍息!”教官叫全连站好了,就快步走到陈三伢跟前,飞起一脚,踢在陈三伢的屁股上。样子做得挺凶,其实没有用劲。但陈三伢还是哭了。
“不许打他!他是师长的勤务兵!”高个子士兵呼喊。
教官看了一眼那个高个子兵,抛过去一句话:“练兵场上不认真,谁的勤务兵都不行!”
高个子士兵气得要命,拳头捏得咕咕叫。教官的火气更大,还在怒骂陈三伢:“你到底是分不清左右,还是故意不听指挥?你当什么卵兵?你好好操练不?你说!在操练的儿(日)子里,你得听指挥,不然……”他越骂越来气,往前跨了几步,大声道:“你们都给我听着,练兵场上不认真操练的,我不管你是师长的勤务兵还是军团长的警卫员,都要挨揍!”
教官骂够了,叫陈三伢入列。接下来是操练正步走。这些新兵虽然不服气,但还是不敢明显顶牛,怕挨揍。没有出错的,脚步整齐而有力,练兵场上尘土飞扬,喊声震天。陈三伢跟大家一样认真,腿抬得到位,腰杆也挺得很值。但他精神有点紧张,喊立定时,没定住,又多走了两步。
“陈三伢出列!”教官的嗓门有如雷鸣。
陈三伢出列了。
啪!一个巴掌落下去,陈三伢后退几步,只差跌倒。
“不许打人!”
“不许打人!”
“军阀作风!”
“……”
高个子士兵怒不可遏,带头呼喊起来。教官的那一巴掌引起了众怒,场面开始失控。教官发觉,队伍开始乱起来,瞬间化着一股怒潮朝他涌来。这无异于哗变,那还了得?他随即拔出短枪,高高举起,朝空中连开三枪:叭!叭!叭!
清脆的枪声惊呆了全连的士兵,也惊动了师部特务营。不一会,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特务营的刘营长闻声赶到了练兵场。
“谁开的枪?”刘营长厉声问道。
教官正要解释,不料,那个高个子士兵抢先开口了:“是教官,他毒打陈三伢,还开枪……”
“给我绑起来!”刘营长一声令下,几个士兵一拥而上,将教官绑得严严实实。
刘营长在特务营干过多年,对俘虏过来的敌人军官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这个绰号叫周三大的俘虏,向来恃才傲物,当了俘虏还当连长兼教官,叫人不可思议。刘营长一直想给周三大一个下马威,就是没机会。哼!这回机会来了,他胆敢拿枪对着自己的士兵,不绑他,还等何时?!
可是刘营长心里也忐忑不安。人是绑了,怎么向师首长苏杰交代。还是要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然,师长苏杰追查下来,他姓刘的恐怕要吃不完兜着走。怎么办?刘营长思忖了半天,终于想到了怎样应对这个突发件事。
刘营长对教官进行了突审。
“为什么要开枪?”
教官不回答刘营长的问话,反问一句:“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绑我?”
刘营长提高了声调:“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要开枪?”
“下面有人煽动哗变,我当然要开枪示警。”教官的声调更高。
“你知道吗?你是俘虏。”
教官斩钉截铁地说:“我跟你一样,是红军,是教官!”
刘营长一时语塞,审不下去了。
“如果你们对我抱有陈见,红军队伍容不下我,我可以离开。”教官说。
“离开?还想离开?”刘营长鼻子哼一句,丢下纸笔,说:“老实交代,是谁派你潜入红军队伍的。等你的问题调查清楚了,你才能离开这里。”
刘营长走了,老远听到教官的叫喊声:“我要见苏杰师长!我要见苏杰师长……”
看得出来,这个教官不是软蛋一个,算得一条汉子。刘营长从心里佩服他。问题是人抓了,骑虎难下呀。刘营长给团部汇报了此事。团首长也觉得刘营长此举有点不恰当,骂道:“你姓刘的玩惯了那一套,动辄就抓人。这教官是师长苏杰挺欣赏的人物,难道你不知道?这一壶够你喝的。”
刘营长没办法,只好等师长苏杰回来。
第二天晚上,那匹白战马出现在师部的院子里。有人在给白战马喂草料。显然是师长回来了。刘营长立马赶到师部。
“那个教官吃了豹子胆,在训练场上对士兵开枪,我看有特务嫌疑,就把他抓了起来。”刘营长对苏杰说。
“什么?!”苏杰大吃一惊。
“把他抓了起来!”
“人在哪里?”苏杰急切地问道。
“现在营部写交代。”刘营长说,“师长稍等,我马上去提人。”
苏杰师长的脸色铁青。
刘营长带着几个兵火速去提教官。门开着,不见人。“人呢?”刘营长问看守的士兵。
“刚才小便去了。”
“快去看看!”刘营长有点怀疑。
那个士兵去了,不一会,跌跌撞撞跑了回来。“不好,教官不见了。”刘营长给那个士兵掴了一巴掌,“为什么不跟着他?”
“跟……跟了,他骂我:屙尿也要看?我就离开了。”
刘营长连忙走向马棚。一看,马棚少了一匹马。刘营长也害怕起来,连忙去见师长苏杰。
“教官逃了,我去带人追回来。”
“逃了?不用你去!”苏杰大声道:“给我备马!”
苏杰骑上白战马,冲出了院子,几个卫兵随即跟上。白战马朝着桑植的方向追去。
教官跟军团长贺龙是同乡。鸡公垭战斗打响后,他的一个连被俘。苏杰见他仪表堂堂,是个标准的军人,就耐心地说服他:“我们的军团长贺龙,跟你是同乡……”周教官向来仰慕贺龙。在苏杰师长的感召下,教官被感动了,说:“我愿弃暗投明,在苏师长的麾下干!”
就这样,一位敌军连长脱胎换骨成了红军的连长兼教官。谁料还不到一个月,闹出了这种乱子。苏杰十分的恼怒,但他暂不去过问是非曲直,先把人追回来再说。
月光溶溶。白战马踏着斑驳的树影奋踢奔驰。在寂静的夜里,马蹄声格外清晰,惊醒了林间鸟儿的酣梦。
教官会逃向何方呢?苏杰坚信:他不会去县城,那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有可能回家乡,看望一下父母,待上几日,然后再离开,去闯荡天下。朝着桑植的方向追,不会错的。可是追到大半夜,不见教官的踪影。
苏杰勒紧了缰绳,白战马放慢了速度。月色下,有人影晃动。苏杰下了马,后面的随从也跟着下了马。有几个人过来了,苏杰问道:“请问老乡,看见有人骑马过去了吗?”
“有,一匹黑马,刚过去不久。”
苏杰道一声谢谢,跳上马。马蹄声响彻夜空……
苏杰没有追到周教官。天亮的时候,周教官自己回来了。一进军营就被特务营的人逮了。刘营长喜不自胜,似乎是立了一次战功,将周教官带到苏杰师长那里。
苏杰手一挥,示意刘营长一行人退下。苏杰吃惊地看着周教官,说:“周教官,你详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教官说了那件事的前因后果。
苏杰给周教官倒上一杯热茶,说:“周教官,你受惊了。”
“师长,我好歹是个军人,我不会当逃兵,要死,也要死在战场上。就怕特务营不等我上战场,就结果了我。所以,在临死之前,我想回去见一面我的……”
“这事,我会妥善处理的。”
苏杰匆匆离去。教官的眼眶湿润了,但没流出来。这条血性汉子,他的泪水从不轻弹。
苏杰急忙通知全连以上的干部开会。会上,苏杰端然坐着,不动声色。人都到齐了。苏杰说;“就周教官当逃兵的事,开个紧急会。”
苏杰这样一说,特务营的刘营长就想:这回,那个周三大的命恐怕难保了,逃兵是要枪毙的。
苏杰看着刘营长,说:“先请特务营的刘营长谈谈捆绑教官的理由。”
刘营长吞吞吐吐地说:“周教官胆敢在训练场开……开枪,有……有特务嫌疑,所以,就先把他抓起来了。”
“特务嫌疑?有证据吗?”苏杰用不轻不重的语气问,目光射向刘营长。
“暂时没有。”
刘营长如此回答,如果碰上一个性格粗暴的人,面对他的,将会是一张铁青的脸,接着就是猛拍桌子的声音,继而会反问他:“岂有此理!既然没有证据,为什么要抓他?是谁下的命令?”
苏杰是个儒将。他的涵养功夫达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不管遇上什么事,不管有多愤怒,他从不写在脸上,也从不流露出来。都知道苏杰的性格。苏杰越是表情平和,他的火气就越大。会场的气氛有点紧张,空气似乎凝固了,谁也不敢作声。
苏杰师长用浓重的永新乡音说;“打仗,并不是以消灭敌人多少来作为衡量胜负的标准。‘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我们红军实行优待俘虏的政策,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其目的就是更多地去争取敌人,瓦解敌人。刘营长这样对待教官,今后,敌人还愿意投降吗?还愿意过来参加红军吗?”
刘营长的脸红了。
苏杰停住说话,抽了一口烟。一缕一缕的烟雾袅起,像一缕缕思绪。
“周教官是从国民党的部队中过来的,身上带点旧军阀作风,这可以理解,他会慢慢改变的嘛。不能说从‘那边’过来的人不值得信赖,一律视为特务和反革命。”
突然,门外有人喊声了“报告”。是新兵连的连指导员,说有紧急事,要见营长。营长出去了,不久又进来了,跟苏杰师长耳语起来。苏杰听完,神色格外严峻,像是出了什么事。
苏杰宣布散会,走出会议室,就喊备马。
苏杰师长马不停蹄直奔练兵场。果然是出事了:听说逃走的教官被追了回来,师长苏杰不但不问罪,还待为上宾。新兵连的战士不服,闹情绪,强烈要求枪毙教官,严肃军纪,杀一儆百。
连指导员将新兵连带到了练兵场。几声口令后,部队站得整整齐齐。不久,特务营的也来了,跟新兵连站在一起。
原来是师长苏杰要来训话。
白战马飞奔而来。新兵们看到马背上是一个军容整齐、腰板挺直、十分威武的军人,不敢相信他就是师长苏杰。他,二十出头的样子,不可能就是师长吧?
白战马放慢了脚步,踢踢踏踏来到队伍前面。他的确就是师长苏杰。队伍里有人惊叹、羡慕:啊,这么年轻,就当师长了。
苏杰师长没有下马。他习惯骑着马给士兵训话。白战马似乎经过了严格的训练,立在队伍的前面,昂着头,四蹄一动不动,时不时摇几下尾巴。练兵场上鸦雀无声,战士们一片静默,等候着师长开口。
“红军将领中,有好几位都在旧军阀的部队里干过。国民党反动派头目蒋介石悬赏十万大洋,收买一个人的头颅,这个人就在我们红二六军团里。”苏杰那略带沙哑的声音在练兵场上震荡,“大家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不是我们的苏杰师长吧?”士兵们在猜想。
“肯定不是我。我的头颅值不了十万大洋。”苏杰说。白战马摇摆了一下头,似乎也在发表自己的意见:不是苏杰师长。
“大家肯定知道,不用我说穿。”
士兵们都是吃惊的表情。
“这位红军将领,以前在国民革命军中还当过军长,是北伐名将,可他看透了国民党的腐朽,毅然决然地发动起义,站到共产党这边来了。”
士兵们都惊呆了。有人问起来:“他是谁?”
“这用不着我说穿。”苏杰继续说,“他的到来,等于带走了国民党的千军万马,国民党又气又怕,不久前,又派人来当说客,用高官厚禄利诱他,他严词拒绝,还怒杀了那个说客……”
苏杰说到这里,看到了一双双惊愕的目光,也看到了特务营刘营长那不自在的表神。苏杰师长今天特意说到军团长贺龙,是什么意思呢?刘营长在努力猜测着。
苏杰继续在说。“如果有更多的国民党高级将领倒戈,起义,这对我们多么有利啊!红军队伍早就壮大了,国民党早就完蛋了,还用得着去天天打仗吗?所以说,瓦解敌人,争取敌人,才是上策。只要愿意参加我们红军的,我们都要欢迎。可是,有的人却不懂这个大道理,容不下一个周教官,竟然将他抓起来……”
都知道苏杰师长在说谁了。特务营刘营长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白战马的头摆一下,又摆一下。
“有人还传言,周教官当了逃兵。有人要置他于死地,他机智逃生,去见一面八十岁的老母,然后又赶回部队。这也算是逃兵?”
下面仍一片静默,雅雀无声。
“我知道,在训练场上,周教官很严格,这并不是什么坏事。”苏杰说到这里,问了一句:“你们听说过孙武吗?”
“我跟孙武是一个村子的,他是个有名的木匠。”那个高个子士兵说。
苏杰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说的是春秋时代的军事家孙武。孙武练兵就很严格。有一天,孙武去见吴王,吴王问他能不能训练女兵,孙武说可以。于是吴王便拨了一百多个宫女给他。孙武把宫女编成两队,叫吴王最宠爱的两个妃子当队长。然后把一些军事基本动作教给她们,并告诉她们还要遵守军令,不可违背。不料孙武开始发令时,宫女们觉得好玩,一个个笑了起来。孙武以为自己没有交代清楚,便又重复一遍,等第二次再发令时,宫女们还是只顾嬉笑。这次孙武生气了,便下令把队长拖去斩首,理由是队长领导无方,还违抗军令。这时吴王听说要斩他的爱妃,急忙向孙武求情。孙武不买吴王的帐,说:君王既然已经把她们交给我训练,我就必须依照军规来管理她们,任何人违背军令就该接受处分,这是没有例外的。结果,孙武还是将队长拖去斩首了。宫女们见孙武如此严格,说到做到,无不害怕。第三次发令时,没有一个人敢嘻嘻哈哈。由于孙武训练军队非常严厉,给吴王训练出了一支精良的军队。孙武练兵的故事难道对我们没有启发吗?不经过严格训练的部队,就是乌合之众。乌合之众是没有战斗力的。周教官训练严格没有错,只要你是军人,就要绝对服从指挥……”
苏杰师长突然不说了。他似乎意思到自己给士兵训话,从来没说这么多。他突然想起,红军分校在等他去上一课。
白战马飞奔而去。马蹄声化为一只雄鹰在空中盘旋,盘旋,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直到在长天中消失。
队伍回到了营房。太阳好大。
第二天,练兵场上再度响起铿锵有力的口令声。周教官又扎上武装带,精神焕发,训练士兵匍匐前进。这次训练明显不同,士兵们格外认真和吃苦,就连那个娃娃兵陈三伢的动作也非常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