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近,老莫新增了一个特殊的癖好,每到周末,如果天气允许的话,他都要去郊区,爬上那座殡仪馆所在的小山头,在小山包上转一转,不知为什么,一段时间以来,他似乎迷恋上了那里的气息。 不过,老莫并不愿意走近那座殡仪馆。他不想看到那里的人群,听人群里发出的说话声,号啕声,以及馆里过一会就奏起的哀乐声,他觉得,这些都是和死亡的气息相抵触的。死亡的气息应该是宁静的。因此,老莫只是呆在小山坡上远远地观望着。殡仪馆后面的山坡上是一片陵园,一排排的公墓寂静无声地伫立在山坡上,每一座墓碑都像一双逝者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他。一段时间以来,他觉得他和那些死者之间已经有了足够的默契,好象他们之间已经成了老朋友,而它们仿佛也在随时准备着接纳他这个新成员的到来。欢迎来到我们的世界,终有一天,它们会这样向他招呼道,而他知道,这一天并不会太长久。 他的肺部有毛病,长了个肿瘤,半年前的一次体检检查出来的,这都是长久吸烟惹的祸。老莫的烟龄很长,快三十年了,烟瘾也很大,每天至少两包。三十年来,香烟统治了他的嗅觉,也许还有部分味觉。其实,现在戒烟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必要了,而且,也根本无济于事,可是,不知为什么,现在,他却把它戒掉了。突然之间,他就不再想吸了,香烟对他的诱惑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有时候他想想这真是具有讽刺意味。 当他摆脱香烟的控制之后,他才仿佛重新拥有了他的嗅觉,原来,世界上的气息是那么丰富美妙,而这些,过去的三十年里他从没体验过。 三十年时间,倏忽一眨眼就过去了,有时候老莫认真地回想一番,觉得自己的三十年,其实就是绕了个大圈子,什么都没有发生变化,唯有自己变得越来越衰老。他还记得,三十年前,自己还是个小年轻,虚岁才二十,刚刚进入工厂。他记得那是个冬天的夜晚,外面飘着雪花,他和一个同事,比他大三、四岁吧,下了夜班。天实在太冷,同事喊他到他住的附近喝点酒御寒,当时同事住的屋子就在现在老莫住的这片棚户区里,同事是外地人,房子是租的。三十年前的那个冬夜,他和那个大他三、四岁的同事在这条街道的一个小饭馆里,点了个热锅子,两人一人喝了一斤白酒。那可是这辈子老莫喝的最多的一次。也成了老莫仅有的一次在酒量上引以自豪的事情,虽然,现在的老莫几乎不沾白酒了。 三十年来,街道还是这条街道,虽然拓宽了一些,也铺上了水泥,而那片棚户区,依然还保持着原样,只是比以前更破旧了。 单位离老莫的住处很近,中间只隔着一条商业街,因为并不是城市的中心地带,因此,商业街虽然足够喧腾热闹但是绝对称不上繁华。 商业街附近住的都是些小商贩以及外地来的务工者,所谓引车卖浆者之流。从早晨开始,整条街道就嘈杂喧闹起来,这种嘈杂喧闹会持续整整一个白天,直到入夜才平息下来。和城市中心地带的那些繁华商业街不同,这里的夜生活很单调,除了常看到路边大排挡上坐着几个下完夜班喝酒的工人之外,基本上没有别的什么热闹有趣的场景了。 街道的尽头是电厂;搅拌站;垃圾处理站,过了铁道,便是林立的钢铁厂了。老莫就在那些林立的钢铁丛林里工作。在那里,他已经干了三十年,从一个青涩的少年成了一个年近半百的中年。 似乎是从四十岁以后,他的称呼就由最初的小莫成了目前人们已经习惯称呼的老莫了。 每天上班,一转过街道尽头,最先映入老莫眼帘的便是钢铁厂上方矗立的那座巍峨的高炉,尽情地向蓝天上倾吐着烟尘。 这副钢铁的胸肺确实不同凡响,这么多年,从未因为吞吐大量的烟尘而受侵蚀和损坏。日复一日,往天空倾吐烟尘成了路人眼里一成不变的风景。与之相比,人的胸肺自然不能同日而语了。 2 在老莫五十年的人生中,值得回忆的事情应该很多,但是,让老莫奇怪的是,他记住的往往是一些看来根本无关紧要的小事。如今,往事的碎片,常常在他记忆的湖水里沉浮,仿佛水里泛动的鳞片,偶尔闪现出一缕微弱的亮光。老莫不明白,那些一鳞半爪的记忆跟他的人生到底有什么关联,它们看上去是如此松散、随意,仿佛一部小说中无关主要情节的段落,本来完全可以忽略舍弃的,然而,这些琐碎的段落,它们却总是执拗地存在于老莫的幽暗的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比如最近一段时间,老莫就常常做到那个梦,梦见位于荒凉郊区的那座小小的铸管厂。那距今也已经有二十多年了。老莫才参加工作没几年,一天,同事邀他去看望他中学的一位女同学,那位女同学就在郊区的那家铸管厂工作。 那天吃过晚饭后,他和同事骑着自行车出发了。郊区很远,几十里路,他和同事骑了一个多小时才赶到。 那家铸管厂非常偏僻,位于郊区的一座小山坡脚下,四周都是农田和荒地,农田和荒地的尽头是郊区的村落。 一入夜,厂区附近一片漆黑,只有冬青树丛上方亮着的一只小小的路灯将一小片昏暗的灯光投射到厂区内的橱窗上。偶而会看见几个沐浴后的女职工挽着蓬松的头发端着脸盆从一侧的甬道闪过,她们的身影旋即消失在对面黑黢黢的楼道里——那里是她们的宿舍,一座年代久远的筒子楼。 和同事的女同学住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外地的女孩。老莫不记得那晚他们聊了些什么了,留在老莫记忆中的就是那只一直座在电炉上吱吱作响的冒着热汽的铁皮壶,铁皮壶嘴里冒出的水汽弥漫了整个房间。 两个男孩和两个女孩,都是刚刚参加工作没几年,冬天的夜晚,宿舍里没有任何取暖设施,他们就那样坐在冷清的宿舍里聊着天。如果换做现在,这样的场景应该移到开着空调;彩灯闪烁的歌厅包厢中似乎才更合适。然而,即使这样,老莫还是能感觉到两个女孩对于两个男孩的造访感到的喜悦,也许正是这种喜悦使她们忘记了冬夜的寒冷…… 老莫不明白自己最近为什么会经常在梦里回溯起这幕场景,梦中突出的形象就是那只吱吱作响的从壶嘴里冒着热气的水壶。其实,这幕场景和老莫的人生又有多大关联呢?甚至是到现在,他也不知道那两个女孩的姓名,因为,自从那次冬夜拜访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两个女孩。当然,现在也不能被称做女孩了,她们也衰老了,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孩子,孩子恐怕也已经长大成人了。如果现在在街上遇到她们,老莫肯定也认不出她们来了。包括当年的那个同事,老莫也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他了,不知道他如今的下落。 老莫一个人住,已经有十来年了。十几年前,老莫离了婚,城区的一套房子给了前妻。老莫打探来打探去,最后,还是选择了这片棚户区,这里离他上班的工厂近,至于房子破点旧点,反正是一个人,老莫也就不怎么讲究了。 十几年来,老莫早就见惯了这片街区附近的场景。最大的改变就是,外地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原先的住户都搬到了新城区,留下来的房子大多都出租给了这些外地人。老莫不明白这几年为什么有那么多外地人涌进了这座城市。其实,他们的城市并不大,更谈不上有多繁华,这只是一座依托一家钢铁企业发展起来的中等工业城市。 说这些外地人是来城市淘金,当然是不正确的,其实,这些外地人多半是些小商小贩,小手工业者,在城市里谋生,也就是混口饭吃罢了。 看看街道两边,那些开小吃铺的;修车摊的;卖红薯的;摆地摊的,听口音都来自五湖四海。好在这里属于旧城区,政府对这里的占道经营等现象基本上是放任不管,因此,这些小商贩处境还比较自由,不会像别处那样整日被城管赶的到处跑。 在那些外地人中,还有一类特殊的人群,这类人群基本是由妇女和孩子组成,这个城市的人管这类人叫“铁耗子”。 他们的谋生手段就是偷钢铁厂里的废铁。 老莫在上班的路上,经常能看到一些半大的孩子,结伴聚集在铁厂的围墙下,神色慌张,行为鬼祟,警惕地观察着每个路过的行人。老莫有好几次都看到过那个孩子的身影,然而,每次老莫一出现,那个小男孩便慌张地逃离了他的视线。 他是那个女人的孩子。今年十二岁,上小学六年级。 3 六、七年前,老莫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当时,那个小男孩才四、五岁,被她牵在手里。女人长得瘦弱,纤细,脸上泛着病人似的苍白。那天,老莫看见她时,她就那样毫无遮掩地大大方方地把废铁堆上的铁块朝一只蛇皮口袋里装,自然的仿佛是在拣拾自家地里生长出来的土豆。 老莫赶忙从正在作业的行车上下来,他必须得制止女人的行为:首先,女人就在他的机器底下忙着,这太危险了,稍有闪失,老莫操纵的沉重的设备就有可能砸在女人和他的孩子头上;其次,老莫知道,如果女人的行为被别人发现了,她是会被保卫科的人抓走的。 老莫觉得奇怪的是,女人居然一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盗窃,当老莫劝说她离开时,她还懵懵懂懂地站在那里,那个孩子也仰着一张小脸迷惑不解地注视着他。直到老莫告诉她她的行为是违法的,并且,如果被其他人发现有可能会导致的后果时,女人似乎才稍稍有些明白过来。 快带着孩子离开吧,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老莫说,再说,你把这么小的孩子带到这儿多危险啊,你看,这里到处都是铁块和运转的设备,孩子稍不注意就会被磕碰了,你怎么能把小孩带到这里来呢? 女人迟疑地收紧了蛇皮袋的袋口,本来,老莫准备叫女人把口袋里的铁倒回到料堆上去的,想想算了。 快走吧,被人看到你就走不掉了。 女人把口袋掮上肩,沉重的口袋压得她踉跄了一下,她调整好身姿,然后用另一只手重新握住小男孩的手,牵着他离开了。 小男孩还不断地回头朝老莫看上一眼。 4 如今,女人倒是不再来铁厂偷铁了,可是,很显然,你看,她是在纵容着自己的孩子在重复着她当年的行为。 女人是愚蠢的,她并不知道,孩子获得的一点点小利,事实上有可能毁掉了他的一生。开始,孩子还是四、五岁的时候,老莫对这个孩子还比较怜悯,可是,随着孩子渐渐长大,老莫变得越来越讨厌他了,孩子身上显示出的越来越多的成人的心计让老莫感到厌恶。老莫常常会回忆起孩子第一次看着他时的眼神,那时,孩子的眼神是清澈的、单纯的,可是,现在呢,孩子看着他的目光是躲闪的;摇曳的,内心的隐恨也像阴郁的火苗一般常常从他的目光中一闪而过。是的,孩子心中对他是怀恨的,这一点,老莫隐约可以感觉到。虽然,老莫从来没有当面训斥过他,而孩子也几乎从不和他主动发生冲突。老莫知道,自己工作面下堆的像小山一般高耸的废铁堆对孩子其实是有着强烈诱惑的,但是每次,孩子都是选择理智地绕过了它,而宁愿去厂房别处寻觅。有几回,老莫看到厂里的同事捉住孩子,一面逼着孩子将书包里的铁块倒出来——他居然用书包来装铁块;一面大声地呵斥孩子的情形。虽然,老莫从来没有对孩子怎样,可是,孩子对他的态度却一点也不友好,难道,六、七年前,老莫制止其母亲的行为让孩子日后回忆起来留下的竟是怨恨吗? 有时候,老莫会想,如果不出现那次意外,自己的孩子也应该跟这个小孩年纪相仿。他甚至能想象着自己面前站着个孩子,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去上学的情形。当然,如果是他的孩子,他绝对不会允许他出现在这种场合的,他会给他足够的关爱。老莫结婚很晚,三十五岁才成婚。婚后两年,老婆给他生了个男婴,可是,很偶尔的一次事故,使他们失去了那个本来应该属于他们的孩子。孩子的失去也给他和妻子的心里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直至他们的婚姻走到了尽头。老莫的心头对妻子是怀着歉疚的,她跟了他,却被剥夺了作为母亲的权利,老莫唯有把房子留给她作为对她的一点补偿。他并不怪妻子最后放弃了他,那次事件对她的打击太大了,他知道,妻子的心已经死了,仿佛一堆燃烧过的木柴,渐渐地坍塌成了一堆灰烬,她再也积蓄不了足够的力量去延续和老莫的那段婚姻。 离婚后的几年时间里,老莫没有心思考虑再婚,他得给自己前一段的婚姻好好总结一番,在生活中,他为什么是个失败的男人,排除了婴儿夭折的偶然事件,他的生活中肯定还有什么地方出了些问题,他得找到问题的症结所在。最初的几年时光就这样蹉跎过去了,直到近几年,才又有人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然而,后来的结果,要么是不了了之;要么是没有了下文,渐渐地,老莫连这方面的心思也冷了。也许,他命中注定就是一个孤独的人。 5 在钢铁厂里老莫从事的工作是开行车,用行车上的磁铁盘把料堆上的那些废铁钢屑之类的吸到料桶里。料桶装满后会被运到电炉前,那些废铁钢屑被倾入炉体内,它们在炉体内被熔化、冶炼,最后浇注成一根根成型的钢锭。老莫的工作极其枯燥乏味,就是不断地将那些空出来的桶重新装满。平均每天老莫要加满十几桶料,每天不断地重复着的就是那几个简单的动作,几十年下来,老莫觉得自己几乎闭着眼睛都可以完成他的工作。为了打发寂寥时光,老莫常常会一边工作;一边在心里默默数用吸盘吸取废铁的次数,一天下来,他基本上都要用吸盘吸五百下左右才能将那些料桶装满。一天五百下,一个月一万多下……几十年下来,他差不多共吸了三百万次。老莫觉得很好笑,你看,工作了三十年,他就是用吸盘吸了三百万次的废铁。吸三百万次废铁就抵去了他大半辈子的时光,他的葱茏岁月;火热的青春;初恋的萌动;结婚成家;初为人父……种种人生际遇统统都交织在那三百万次吸盘升起落下的动作之中。如果不出意外,老莫会在五十五岁退休,也就是说,如果不出意外,他还得重复六十万次左右的用吸盘吸取废铁的动作。在工厂干一辈子,他用吸盘吸取废铁的次数都绝不可能超越四百万次…… 6 老莫是在料堆边发现那只老鼠的。它的个头不大,身上的毛色灰中带白,应该是只还没有完全成年的老鼠。成年的老鼠个头要更大些,毛色应该也更深些,接近黑灰色。 厂房里有许多老鼠,但,在料堆边见到还是第一次,平常,它们都是出没在水池边的垃圾桶附近,那里有它们需要的剩饭剩菜;啃剩的果核;削的果皮之类。料堆边有什么呢?只有废铁。 老莫不明白老鼠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别说这里没有它需要的食物,即使做窝它也应该选择一处更加柔软舒适的地方才对。 老鼠在料堆上行走很不方便,因为,那些废铁支支棱棱的,还有许多锐利的切口。老鼠纤细的小脚小心翼翼地探索着朝前迈进,柔软的肚皮一起一伏的,它大概走的很紧张,它的动作就像是掂着脚尖跳舞。 老莫的吸盘忽拉一下落了过去。其实,本来老莫并没有打算把吸盘朝老鼠头顶落下去的,他像平常工作那样准备按部就班地把吸盘落在料堆上,然后打开电闸,让吸盘通上电,吸盘有了磁力,将周围的废铁吸起,然后老莫会将吸盘升起,把行车开到料桶上方,松开电闸,吸盘断电,失了磁力,废铁掉下来,倾入到下方的料桶里去。 但是,当那只老鼠出现在老莫视野里时,他突然心血来潮地将吸盘朝老鼠头顶落了下去。 老莫觉得吸盘不见得能压到老鼠,因为,挂着吸盘的钩头运动的速度一点都不快,老鼠发觉危险会快速逃开。即使老鼠没有及时逃开,或许它还可以钻到废铁下面留有的一些空隙里进行躲避。 老莫这样做的目的好象只是为了应证一下老鼠究竟会不会逃开。 吸盘落了下去,他合上电闸,吸盘吸满了废铁和钢屑。老莫把吸盘升起,把车开到料桶上方,松开电闸,废铁落进桶里。老莫把吸盘升起,注视着刚才放进桶里的一小堆料,他不能确定那只老鼠在不在那儿。 那只老鼠躺在一堆车床车下来的废钢屑上。 它的四肢在抽搐。 老鼠身上没有一点血迹。 老莫相信吸盘并没有压到它,在吸盘压到它之前,它钻进了由钢屑支棱起来的小空隙里。但是,由于老莫给吸盘通上了电,吸盘有了磁力,那些磁力使那堆钢屑紧紧地收缩在了一起。 老鼠其实是被那些钢屑挤死的。 如果是在平地上,老鼠肯定早就逃生了,但是,料堆上的废铁妨碍了它逃跑,紧急情况下它钻进了由钢屑构成的小空隙里,它以为那个小空间可以保护它,但是,仍然没有逃脱死亡的命运。 老莫真搞不懂它为什么要跑到这儿来。料堆对它一点好处也没有。 老莫继续作业着,他知道这只老鼠是必死无疑了,虽然,它现在还不见得立刻就死,但是,过一会,它就会随同那些料被倾入炉体里。在那些料还没有熔化之前,它的身体就被分解了。至少那些料还能成为新冶炼出的钢锭的一部分,但是,它的身体——他估计连渣滓都不剩,连一点点灰烬都难以留下,它会被彻底分解到虚无中去,它的身体肯定成为不了钢锭的一部分,老莫想。 老莫突然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7 果然,老莫不祥的预感在下班时分被证实了。 下班时,老莫拿了毛巾肥皂去澡堂洗澡,忽然,他发觉澡堂后边厂房的围墙下围了一大群人。 澡堂后面是条火车道,毗邻着工厂的围墙,在铁轨路基和厂房围墙之间有一条小水沟,他看见那个孩子就躺在水沟边的铁轨路基上。孩子已经死了,他是死在那条小水沟中的,这时已经被人打捞了上来,面朝天摆在路基上。 孩子的额头上有片乌青的印迹,眼睛是闭着的,身上好象并没有别的伤口,只是有一缕已经干涸的血痕顺着右耳孔延伸到面颊上。 孩子的头发湿漉漉地蜷曲着纠结成几小缕贴在额头上,头发里面还夹杂着几片枯树叶。身上的衣服半干半湿,上衣和裤子之间露出一小截被泡的发白的肚皮。孩子的两只手朝上举着,左手紧紧地握成一只拳头状。 不远处放着一只书包,里面还露出两块扁圆的黑黝黝的铁块。 一辆警车停在和铁轨并行的那一侧的厂区大道上,两个警察在孩子身边,一个不断地变换着角度给尸体拍照;另一个则拿着支笔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围观的都是老莫工厂里面的同事,他们纷纷猜测着男孩的死因。 围墙脚下的地面比铁轨路基高出一米左右的样子。人们猜测孩子是从厂房里偷了铁块准备跳到底下的铁轨上时摔了一跤,恰巧跌进路基边的水沟里了。也许那一跤并不是致命的,孩子或许只是昏厥了过去,但是,因为脸埋在了水沟里,孩子是被沟里流淌着的并不深的水给闷死的。 这里地处比较偏僻,平常没什么人经过,所以,孩子出事后并没有什么人发现,等人们发现他时,孩子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 老莫怔怔地瞅着那个躺在铁轨路基上的小小的尸体,他觉得自己的内心空荡荡的,空的让他难受。不知为什么,他的脑海里突然掠过了平日里孩子远远地向他投来的胆怯而又怀恨的眼神,那眼神像钉子似的扎进了老莫的心里。老莫忽然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寒栗。 如果孩子是在他的废料堆上偷铁,肯定不会造成这种结果,老莫想,在他的废料堆上偷铁,孩子就不会选择走这条路线,他可以很顺利地从大门出去。 8 又一个周末来临了,天空呈现出一种青灰色。夜里落了一场小雨,雨水从昨晚忘了关的半扇窗户打进来,弄湿了倚着窗户的那张桌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木头被打湿的朽烂和清香混合的味儿。当然,还有窗外那棵冬青树散发的青涩味。 身体某个部位传来的隐隐的不适感再次吸引了老莫的注意力,很长时间以来,虽然老莫一直无望地企图漠视它的存在,但是,身体里的病灶就像安放在他体内的一个上了发条的闹钟,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向他发出提示,预告他生命旅程的终点就在前面不远的一个地方等待着他。 时令已是深秋,树木几乎也都落尽了叶子,向天空伸展着遒劲的枝桠。 老莫缓缓地踱出棚户区,穿过那条商业街,在街道尽头的一个车站上了公交车。 经过一个小时的颠簸,老莫在通往郊区一个镇子的中途下了车。这里是一座高架桥,高架桥上是一条环城高速公路,老莫走上了高速公路。 他就沿着那条高速公路一直朝群山深处走去,高速公路上没有一个人的身影,老莫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而在他的前方耸立着的是殡仪馆那根黑色的烟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