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段日子里,我住了近20年的老房子遭了水灾。
其实早在多年以前,老房子楼上人家的水管就有些开裂了,自来水在地板下和墙肚子里自上往下慢慢渗透,在老房子的屋顶上留下水斑。表面上一时找不到漏水源头,也不好意思叨扰楼上人家去开肠破肚解除祸根,只有靠自家开窗吹风来去除湿气。有一阵子老房子里无人居住,楼上漏水愈发加重,任凭流水自由洇漫。某一天夜里,楼上人家的水管直接爆了,流水不满足于在我的老房子里漫延,还无缝不钻地渗透到楼下的人家。那天上午,我忽然接到楼下人家的电话,才赶到老房子里得知灾情。只见楼上的自来水穿层而下,屋顶滴水如雨,四壁流水成行。
查漏堵水后,才顾得上打量室内的受灾程度,屋顶和四壁被水泡透,想来地板下的楼板也被浸透,不然不会殃及楼下人家。我的那些家什物品或受水浸泡,或受潮生霉,牛皮沙发长满白毛。几只箱柜承蒙水浸,里面的数百本书籍报刊被泡毁,存放30多年的一箱信件、一箱报纸资料,还有几十张字画都被泡成了千层纸饼,怎么也揭分不开。那些水墨丹青一碰即烂,变成纸浆彩粥,拿到阳台上晾晒,结果也不改作废的命运。晒干后,依稀可见老前辈忆明珠的几幅字画、手抄本《一双绣花鞋》作者宝瑞的书法横幅、齐白石孙女齐慧娟的几幅虾荷图,还有北京、山东、河北和江苏一些书画家的字画,这些都是他们从前给我的赠品,恍惚间就由实物沦为记忆了。
这些字画都是我的纪念物,从不在明处悬挂也不作交易转赠,被委屈埋没了十几年二十几年,结果又遭受无情毁灭,真是对不住它们了。转而又想,也许它们是借水灾来解气呢,惩罚我不礼待它们的过错。幸好铁文件柜里还有一些书籍和资料安然无损,粗粗整理查看一下,发现几大册书信档案,其中一册是七月派诗人、翻译家绿原的来信汇集,时间跨度为1988年到2009年。里面惟有一封信不是写给我的,收信人是我的女儿阿忆。
阿忆:
你好!
收到你的信,我很高兴。
谢谢你关心我的身体。我三年前患过一次消化道大出血,现在虽然基本上稳定下来,每天吃饭还得注意细嚼慢咽,一点不敢大意了。
六月是考试的季节,中考快结束了吧?你的字写得很好,很漂亮,相信你的功课一定很棒,你的英语也一定一天天变得Good,Better,Best。
我托若琴姑姑给你寄两本小书,(其中一本)是美国著名黑人作家休斯的自传,希望你喜欢它,从中得到一些知识和鼓舞力量。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希望你平时除努力学习外,还要关心你的爸爸。
罗惠奶奶和我一起祝愿你身体好,学习好,生活好!
绿原 2005 06 06
阿忆十四五年前写信给绿原爷爷,问候他和他的夫人罗惠奶奶,把自己英译汉的一段文字,寄给绿原爷爷看看能不能及格。这是英语小说《德伯家的苔丝》里的一段情景描写,英文和译文都有复印件,和绿原的这封来信夹在一起。
英文此处省去,译文如下:
这是六月里的一个典型的夏日夜晚。晚餐后,苔丝在花园里静静地散步。这一切的平静被一阵长笛声打破,苔丝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然后,她像一只猫咪,向灌木丛走去。那音乐从它们的后面传来,让苔丝忘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包围着她,长笛的音符像一阵清柔的风穿过她的身体,让她热泪盈眶。
绿原在给阿忆的回信里告知他的身体情况,关心阿忆的功课和生活,鼓励她努力学习,委托他的女儿刘若琴寄送两本书给阿忆,希望她从中汲取课外营养。两本书除了他信中提到的休斯的自传,另一本好像是他翻译的少儿书籍。他在回信里没有提到阿忆这段英译汉的文字,只是夸她的字写得好。绿原兼通英、法、德、俄等多种外语,翻译过大量的英语、德语文学经典,包括莎士比亚、黑格尔、歌德、里尔克、博尔豪斯的名篇名著,他曾做过鲁迅文学奖翻译作品评审委员会主任。对于小初中生阿忆的一道英语习题,他没有迁就夸奖她,而是激励她的英语学习要变得好些,更好些,直至最好。
阿忆对文学之类无大兴趣,但绿原对她的关心寄语,包括此前她做小学生时在绿原家里亲耳聆听他的教诲,她都一直记在心里,伴随她长大成人、从业成家。在绿原逝世10周年的今天,我读着他写给阿忆的回信,心情温热,睹物思故间又被大家的品质感染了一次。绿原的品质,不是一笺信纸所能承载的,感染着一代又一代读书人。
一场水灾提醒了我,应该留住的东西,留在心中最为安妥,否则迟早会离身而去。这么一想,我不以水灾为损,反而以之为“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