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两片厚重的白云将村子遮盖住的时候,我正在打麦场的一棵杏树的枝桠上,细细的枝头上突兀地挂着一颗熟透了的果子,黄橙橙的,似乎比我吃过的任何一颗都大,麦子已经收完了,杏树已经一贫如洗,成为名副其实的杏树而没有任何果子。
不知道是二弟还是三弟,在放驴经过打麦场的时候,看到了摇曳的风掀开浓密的树叶,露出了那一颗诱人而又孤独的的杏子,秋天马上就要到了,一颗杏子坚守在整棵杏树上,雨下过一场又一场,风早上吹完晚上吹,很难想象这颗杏子是怎么能够留存到现在。
但是我们关注的并不是这个,我们关注的是如何把这颗杏子摘下来,如何三个人一起分食。二弟从家里搬来了木梯,但是显然木梯的高度够不着长着杏子的那个枝桠,三弟爬上了树梢,踩着粗壮的树枝去摘,还差着一臂膀的距离,他又使劲用脚跺,但是那颗杏子依然岿然不动。
第一次,我们感到了绝望,这种绝望是由内而外的,是具体的,但是又找不到解决的办法的。在村里,我们弟兄三人可以做任何事,但是却面对一颗杏子无能为力。最后我爬上杏树,摇摇晃晃踩着那根细细的枝桠,用两个手指的力量摘下了那颗杏子,几乎也就是在一瞬间,在二弟和三弟的惊呼声中,我与枝桠一起,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杏树。
然而这并不影响我的生活,在此之前,我就曾经因为摘悬崖边的一颗酸梨子坠入十几米高的悬崖,也曾因为站在矮墙上摘杏子而掉进打麦场下面的深水沟,这些都没有为我的生活带来任何的改变。胳膊上缠着绷带,但是我依然可以与二弟三弟去野地里放驴,依然可以翻过三米多高的围墙去别人家的果园里摘梨,依然可以在秋天干净的麦田里烧土豆。这样的偶然事件在我的童年里就像一个逗号,连停顿都不是。
整个夏天到秋天,放驴是我们的全部生活,家里的两头驴成为全村毛色最好的驴,随便赶到那个山沟,都能消磨一上午或者一下午的时间。驴有驴的时间,我们有我们的时间。驴的大部分时间在吃草,少部分时间在静静地站立,不吃草也不嚎叫,就那么静静地站着,风轻轻吹过驴光滑的脊背,又吹到绿油油的草坡上,还有一部分时间,它们总是乘人不注意,偷偷溜到草坡上面或者下面的麦田里或者土豆地里。
而我们的时间则有一大把,土豆已经撑破土皮,随便摸上几苗,就够我们饕餮一顿。地鼠在向阳的山坡上直起身子,观察着周围的动静,盯住他们钻进哪个洞口,挖上十几分钟就能呆住这些永远唇包不住牙的家伙。鹞子在悬崖上安家,腰里绑上绳子就能就能下到悬崖边,抓出窝里的鸟蛋或者幼雏。
那时候,我们都以为,这个经常被白云笼罩、居住几十户人家的村子就是世界的全部,我们就身处这个世界的核心,世界上的人也就这么多。我们熟悉这世界上的一切,谁家有几个孩子几口人,谁家有几头驴几只鸡,谁家的哪片地里种啥庄稼。我们可以在这个世界里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回家的路,也可以找到这个世界里最隐秘的所在。我们也都以为,世界上所有的路都是村口的那一条,可以通往镇里,可以通往麦田,也可以通往外公家。
但是我们显然低估了路的多种可能性,夏收的时候,父母亲天麻麻亮就已经动身,扛上镰刀埋身一人高的麦田里。在这个村庄里,最勤劳的人不是被鸡叫醒的,而是被泥土里散发出的香味叫醒,这些香味来自远远近近的麦子和稻谷,熟睡着的农人在漆黑的夜里睁开眼睛,循着这股香味,拿上镰刀出门。
临走前总是要交代还在睡梦中的我们弟兄三人,到晌午的时候去地里送干粮。等祖母烙好了油饼,烧好了鸡蛋汤,我们弟兄三人提着一瓦罐鸡蛋汤和几张油饼上路,走出村子,整个村庄都是静悄悄的,人们都远行了,留下一座空荡荡的村庄,任凭风吹,任凭布谷鸟啼叫。粮食在远远近近的麦地里熟透,把人叫走了,驴也跟着走了,狗静静地趴在窝前,十几只狗守着一个村庄,但是又都不吭一声,狗们喜欢在没人的时候沉默寡言,它们不想用急躁的呼唤,让远处地里的主人停下手中的镰刀。狗在等待粮食归来,村庄也在等待粮食归来。
穿过一大片一大片的麦田,洋芋刚开出蓝紫色的花朵,玉米正在抽穗,布谷鸟不断提醒着麦子已经黄透。我们的行走是有指向的,指向父母劳作的一垧地里,但是这垧地在什么位置,却不在我们幼小的心里。站在一个个交叉路口处,远远近近一样的山头,一样的云彩,一样的麦田,一样匆忙收割的农人。
路第一次把复杂多变的一面呈现给幼小的我们,如何选择才能抵达,或者如何选择才能更快抵达,是摆在我们面前更难的一道题。黄土高原的盘山路,错综交织着,通向一个又一个未知的方向,通向我们无法抵达的更远处。
那是七岁的一个早晨,二弟六岁,三弟四岁。
2、
杏树长在比路高一层的地里,杏树下面是生长茂盛的苜蓿地,每到麦黄的时候,三棵树上的杏子齐刷刷成熟。三棵杏树,就像我们弟兄三人,在苜蓿地里自由地生长,接受阳光、接受雨露,也接受南来北往的风。我们弟兄三人每人一棵树,在自己的杏树上,自己就是王,每一颗杏子都在等待着我们的检阅。吃饱了我们躺在苜蓿地里抓蚂蚱、逗蛐蛐,或者干脆躺着看天,看大片大片的白云在蓝天上自由迁徙,偶尔有小片的白云,在天空中飘着飘着就消失了。
更多的时候,我喜欢在树上呆着,在杏树的老枝上坐着,看苜蓿地下面的乡村小路上偶尔经过的行人,看远处层层叠叠的山,看对面山上的黄橙橙的麦田,已经弯腰在地里收割的农人。当然,还有每天中午或者晚上,背着书包经过的学生,他们三三两两,在乡村小路上走走停停、打打闹闹,一会儿排成一队,一会儿又分散开来,这时候总是莫名地觉得怅惘。
直到有一天,父亲把一个新买的书包递到我跟前,母亲给我换了新做的布鞋和衣服,二弟和三弟站在一边看着我,他们并不知道父母亲这样做的意义。但是我知道,苜蓿地下面的那条路,今后将多一双我的脚印,三棵杏树上,今后必将缺少一个王。
村小学离家三公里,在春天鲜花盛开、秋天核桃满山的牡丹山下,两排低矮老旧的教室,一排同样低矮老旧的教室办公室兼宿舍,学校后面是一大片荒芜的园子,园子里除了野草没有任何其他植物。父亲把我和同龄的堂弟领到校长室,浓眉大眼的老校长戴着一顶解放帽,两个眼睛上下打量着我俩,我俩则局促地看着校长室内的一切,做饭的案板,白色的粉笔,红色的墨水瓶,铁质的水桶。最后,校长告诉父亲,一年级的班里学生已经招够了,只能插进一个学生,于是堂弟被排除在外,成为下一个一年级的学生。
当我成为这个学校一年级学生的时候,教室前面两个花园里的野菊花开得正艳,黄得有些刺眼,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藏于期间,经常有不安分的孩子,跳进砖砌的花园墙,摘一朵野菊花或者不知名的野花出来,藏在书包里。
上课铃声是一块大铃铛,藏在校长室外的屋檐下,教室后墙上的窗户很高,踩着桌子才能看到那个铃铛。我仔细观察过那个铃铛,与驴脖子里挂的铃铛并无二致,只是要比驴的铃铛大几圈,每当上课或者下课的时候,老校长都要站在铃铛下,一手叉腰一首扬起扯住铃铛下面的小铜舌,有规律地晃动十下,不多不少,长短一致,与驴脖子间铃铛不规律的响动完全不同。
那时候是村子里孩子最多的时候,一个班40多个人,最远的距离近10公里,最近的就在校门口,我家在最近与最远之间。中间要经过一个村子,一个防空洞,两条山沟,路就在山脚下,路边是经年的杨柳树,路下面是成片的庄稼地,秋天的时候只剩下玉米、土豆和荞麦,还有麦子收割后突兀出来的坟地。
春夏交接的时候,牡丹山上漫山遍野的牡丹花和狗尾巴花,课间的时候,总有同学要去山上采几朵牡丹或者一把狗尾巴花下来,总有好事的同学要偷偷告诉老师,于是总有同学在放学后站在那一排教室宿舍前不能回家,一直到夕阳从西面的山上滑下去,炊烟逐渐笼罩整个小山沟。
我就是经常在夕阳下山后回家的同学中的一个,暮色降临,乡村公路上的一切影影绰绰,抑制不住心中的慌乱,大家高声说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去,父亲或者母亲在苜蓿地等着我,看到苜蓿地、看到那三棵在暮色中只剩轮廓的杏树,心中悬起的石头才能落下。
短短的几公里路,却有人走不完,三年级的时候,班里的一个座位突然空了,好几天后才知道坐在那个座位上的女生在某一个夜里突然死去,从此便有一只鸟,每天在她家门前哀嚎,村里人都说鸟的叫声是在呼唤她,于是我们再也不敢去那个村子。
有一个叫南国宁的同学,平时有些结巴,两门功课的总成绩加一起达不到60分,语文课上总是完整背不下来一首古诗,背诵的时候更加结巴,脸涨得通红,同桌小声提醒也不管用,教室后面的烂桌腿,尽数落在他身上,像一个摇摇欲坠的大厦,终于在四年级的时候,他不再走这条路,他的桌椅上开始落满尘土,一直到没人再能想起这个人。也就是这个时候,班里的另一个女生去了外地打工,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放佛她从这个世界蒸发了,最后到升初中的时候,只有不到20个人。
学校门口的小卖部常年开着,里面售卖着各色零食,而我常年身上没有钱,连新书的书皮都买不起,父亲买来牛皮纸,裁成书本大小,一个一个套上,外面写上名字班级。又买来整张的白纸,裁成作业本大小,用针线缝成作业本,再用牛皮纸做封面。
等我上到三年级的时候,两个弟弟也都开始上学,家里的开销一下紧张起来,每学期十几元的学费都成了问题,父亲的砖瓦生意已经不复存在。周末逢镇里赶集的时候,时常能够听见邻村的班主任王新民在路过我家的时候,呼喊父亲的名字讨要学费,父亲装作听不见,我偷偷摸摸跑出门,在门前的矮墙下偷偷向下望,身高将近一米九的王新民正在向坡上的我家这里张望。
像通往学校的那条路,突然分叉出一条,通往金黄色的麦田,王新民的呼喊,为我指出了另外一条路,身体里的另外一个我似乎已然踏上了那条路,但是最终我没能走向金黄色的麦田,而是走向了夕阳落下去的那座山前头。
3、
一条路铺展开来的时候,就意味着众多的指向,这种指向可以是明确的,也可以是不明确的。比如从家到镇里的学校,可以翻过一座山,也可以顺着河流的方向一路往西,每一条路都可以通向学校,于是四面八方的学生都从各个山沟里走出来,来到这所镇里唯一的中学里。这意味着,我要走更长的路,要穿过整条河槽,在碎石子铺成的小路上行走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学校,中途经过三个村庄,一条河。
其实这条路并不好走,有一年冬天的时候,一个同学骑着自行车从结冰的河上飞驰而过,但是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真正飞驰而过,实际上,他连人带车掉进了冰窟,最后只能托其他同学请假自己回家换衣服。又有一年夏天,村里的几个高年级学生,骑着自行车竞相追逐的时候,其中一个掉到干硬的河槽里,自行车的刹车把深深插进他的上嘴唇,到现在依然留着抹不去的疤。
而更多的人,只能靠步行。冬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吃过早饭就要出门,河槽边的白杨树下总有影影绰绰的身影,伴随着沙沙的扫树叶声,那是早起的村民在储备冬天烧炕的柴火。没有钟表的年代,总有同学看错了天色,凌晨三四点便向学校走去。
后来,父亲终于把结婚时置办的红旗自行车翻了出来,补了车胎,换了刹车闸,我便可以骑着自行车去上学了。为此,我在村里的山梁上与堂哥训练了一个暑假,摔了无数个跟头,最后终于能够在大二八自行车的三角叉里伸进双脚弯腰骑行。
即便如此,这辆自行车也只陪伴了我半年,经常出各种故障的自行车非但没有加快我上学的步伐,修自行车的时间反而占用了我上学的时间,在迟到几次后,我终于将它抛弃在一边。我似乎已经明白,有些路,只能用脚去走,没有更多的捷径。
红砖墙、绿门窗的教室整齐排列,校园里是修建齐整的松树,比杨柳看上去更加赏心悦目,操场没有硬化,但是比小学的大了一倍还多,操场东面就是厕所,男厕、女厕、男教师厕所、女教师厕所,每隔一段时间,就能看到附近的村民挑着粪桶前来掏粪。
作为镇里唯一的中学,这里已经使用上了现金的电铃,声音刺耳而又紧促,连续的高音持续一两分钟,整个镇子都能听到电铃嘶声力竭的呼喊。电铃齐整地将每天的时间划分成几个时间段,我们在这些时间段里,听从电铃的指挥,在教室正襟危坐或者在教室外撒欢。
每年开学的时候,我们弟兄三人总要去学校周围的山上转几天,每天背上空空的书包,向学校的方向走去,但是最终在通往学校的岔路口上了山。我们坐在山上看山下的学校里人来人往,听学校的上下课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久久没有一句话,直到夕阳落到更远的山背后,直到每一个背着书包的同学都离开校园。出镇子的路在西面,那里每天都有面包车运送着出行或者归来的人,那条路却通向我们所不知道的远方。
是的,我们交不起学费,领不到散发着油墨香的新课本,通往学校的这段路似乎为我们竖上了此路不通的提示,尽管这段路只有短短的几公里,尽管我们几分钟就可以跑过去。
在学校的老师看来,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每年开学都有空下来的座位,空下来的座位会保留一段时间,直到那个桌椅再也没有原来的温度、覆盖上薄薄一层灰土的时候,桌椅将会被收走放进学校的仓库里,连同刻在桌子上的名字、考试答案和深深浅浅的“三八线”。
最终我们还是坐在了教室里,尽管那张桌椅已经做好了被收进学校仓库的准备。为此,父亲做了艰难的努力,粜了家中本来紧张的口粮,张口向亲戚借钱。当我在一个早晨,被父亲叫到土炕前,他从枕头底下拿出那些崭新的人民币,沾着唾沫数了又数之后交到我手上时,我放佛看到那条通往学校的土路鲜花盛开,彩蝶飞舞。
无论如何,一条路敞开了,总有走下去的千万种方式,但是也有千万种不走下去的理由。很多人也找到了这样的理由或者被迫接受了各种各样的理由。
我们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体检,让一张板凳从此空了下来。某一天的午后,校长突然通知要给学生进行体检,体检的方式是用细针扎一下耳垂,挤出几滴血。直到一个明叫张国良的同学被通知不能再来上学,我们才知道那是在化验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乙肝。班里有个叫韩琛的同学,坐在最后一排,突然有一天跟着父母去了我们没有听说过的城市,从此杳无音信。班里的另外一个已经忘记名字的同学,跟了村里的村民学武术而放下了课本,虽然后来他也没有靠武术混来一碗饭。
这些桌椅突然空下来,没有人觉得奇怪,而我时常,总会不经意望向它们。空荡荡的地方,像一条断头路,走到这里突然没有了结尾,另一条路上却多了行人,总有一条路,给人准备着。
而走下去的理由,只有一个,那沟壑丛生的黄土高原,养育了我的黄土高原,很多村人一辈子都没有走出来过的黄土高原,并不是每一个人的归宿,至少不是我的归宿。当我看到天空中的飞机拉着长长的白线从小小的村庄上空轰鸣而过,当我看到电视中的城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当我看到那些贫瘠的土地上一年年生长着营养不良的庄稼,我知道,必将有另外一条路,等待着我去涉足。
3、
桶里的水已经结了冰,从电热毯暖热的被窝里爬出来,没有时间烧水,也为了节省煤气,直接倒一盆洗脸,冰碴子刮过脸庞,又瞬间融化,脸上火辣辣地疼。就一口家里带来的馒头咸菜,赶紧背上书包往学校跑,路边的柳树死气沉沉垂着干枯的枝桠,像一组无序的音符,给我凌乱而焦急的脚步伴奏。
风从耳边吹过的时候,我总是想起那个阴雨连绵的秋天,父亲开着农用三轮车将我送到了县城,湿漉漉的街道嘈杂混乱,整个县城的音响店,都播放着《2002年的第一场雪》和《两只蝴蝶》。顺着县城唯一的一条主干道几乎走到了尽头,才是我们最终的目的地,在此之前,父亲为我和表哥租了县城边上的一间土坯房,隔壁就是一家醋厂,穿过村子往南走就是穿城而过的一条河,每年象征性地流着一小股臭气熏天的河水。置办了煤气灶、锅碗瓢盆等一应物什,像模像样的生活就这样毫无准备地开始了。房门口的大丽花开得热烈而奔放,这间房子里的租客每三年换一拨,但是大丽花却年年没心没肺地开放,从不管人间之事。
就像每年种在黄土地里的庄稼,父亲扔下我开着三轮车就离开了。那时候我还不会抽烟,跟表哥坐在屋门口,久久没有一句话,一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再也看不清门前大丽花的模样。我知道,在这里,我要用三年的时间去适应,要用三年的时间去走一条看不见未来的路,也许三年后我将和二弟、三弟一样,再去走他们所走的那条路。
县二中就在国道下面,新盖的教学楼高大而气派,北面就是一座山,我曾经爬上过这座山的山顶,小小的县城就在脚下,而县二中则是更小的存在。我就在这个更小的存在里,度过了漫长而又艰难的三年。
从县城到村里,需要翻过一座更大的山,破旧的老班车在黄土高原的盘山路上徐徐爬升或者下坡,窗外是一望一座连着一座的大山,各自为政的梯田看上去毫无章法,随意装点在山坡上,秋天是一片破败萧瑟,冬天则是大雪茫茫。
每周,我都要从这条路上走一个来回,父亲开着三轮车将我送到镇上,我再从镇上坐车到县城,一周10元钱的生活费,是父亲一把一把从地里刨出来的,3元钱一趟的交通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这就意味着,我每周只有4元钱的生活费可供支配。
秋天的一个周末,我借了同学的自行车,准备骑着自行车回家。正午的阳光正好,小县城的天空瓦蓝瓦蓝,路边的庄稼地只剩下光秃秃的玉米秆,直端端立在地里。骑自行车可以不走公路,有一条道路较窄的捷径,热火朝天的秋收已经结束,庄稼人的一年已经走到了末尾,路上见不到几个行人。我一个人推着自行车上山,慢慢把县城扔在身后,扔在看不见的山背后。
多么酣畅的孤独(或许说孤独并不合适),一个人,一辆自行车,影子走在我前面,无论我走多快都永远超不过他的步伐,直到我躺在干枯的山坡上,把他压在身下,天空才在眼前辽阔起来—那些无序排列的云朵,各自朝着各自的方向漂流(如果天空是一片汪洋的话)。我想过喊住那些散漫的白云,但是一张口那些声音总是复归丹田,人有人的命,白云也有白云的命,白云走着走着就会消散在瓦蓝瓦蓝的天空里,再也找不见他们的踪影,人又何尝不是。
面对天空,面对自己,我肯定还想了些什么。但是那些柔和的秋风,都将他们一一偷走了,藏在了我不知道的地方。
多年后我一个人骑着摩托车去看望一个朋友,在深深的峡谷里,在耳边呼啸的风里,我又一次找到了那样的感觉,可以肯定的是,当一个人在行走的时候(如果骑摩托、自行车也算行走的话),内心的纯净不亚于头顶上的蓝天,灵魂在高处游走,又不告诉你去往何方,空空如也的身体带着你,在茫茫的思绪里前行。
等我走进那个小山村的时候,暮色笼盖四野,夜虫嘶鸣,心静如斯。路并不在脚下,而是在你看不见的高处。
高考前夕的一个傍晚,夏天的炎热刚刚来到这个小县城不久,夕阳从西面的小山坡缓缓落下,街道上点起昏暗的街灯。那一年,家里刚安上有线电话,我在小县城里的公共电话亭里给家里打电话,那时候正是夏收的紧要关头,父亲刚刚放下镰刀端起饭碗。得知我即将高考,父亲通过班车捎来了50元生活费,这是额外的,作为在高考期间改善生活的费用。电话那头,父亲擦着了火柴点上了烟,我能想象到他望着县城的方向,攥紧拳头,他说:不用紧张,考上大学了砸锅卖铁我供你,考不上跟我回来种地。
这是一道选择题,父亲曾经也做过,但是显然他并没有做好,还是留在了祖先翻了又翻的黄土地里。而此时,二弟和三弟也相继做出了选择。
二弟勉强上完了初中,初中毕业的时候没有考上县里的高中,在我们那所中学,每年能考上县里高中的,其实不超过10个人,显然他没能成为这10个人中的一份子。这也意味着。通过上学走出去的这条路已经完全封闭,二弟选择了直截了当地走出去,跟着村里人去了河西走廊打工。而此时,他还并不清楚这条路的尽头在何处,直到如今,他也并不清楚这条路要走到何时何地。
而三弟在上完小学的时候,决绝地烧掉了自己的书包和课本,微弱的火光逐渐在三弟的注视下暗淡下去,像一个人的一生,刚刚燃烧起一股希望之火,又被瞬间浇灭。三弟去了北京的服装厂,在那些声音嘈杂的流水车间里,燃烧着大把大把的青春。
但是多年后当我们再说起这些,二弟和三弟并没有后悔,不管是生活选择了他们,还是生活选择了他们,他们早就学会了如何与这些和善或者不和善的生活相安若素。
而我还没有学会,或者说不愿意学会。
4、
进入一座城市和离开一座城市都需要勇气,往往离开一座城市的脚步会更加决绝,仿佛一滴跌入黄河的雨水,又在阳光下蒸腾挥发,不会留下一丝波澜,黄河水依旧滚滚向东流,更多的雨滴还要跌进来,也有更多的雨滴会在东流的过程中蒸腾挥发。这样的跌落与挥发之间,就是一座城市的历史。
我在刚到兰州的那个秋日的午后,怀着激动的心情来到北滨河路,银滩黄河大桥就在西侧,湿地公园里的芦苇长到了一人多高,黄河就在两座山之间逶迤蛇行,看上去浑浊而又平静,只有不时腾空而起的野鸭,带给水面短暂的生机。现在已经很难想起,第一次面对黄河,我到底想了些什么,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我就是这样通过一条河,进入这座城市。
桃海市场就在学校西侧,那里像一座不夜城,彻夜灯火辉煌,附近学校的学生都在这里找到了更多高于学习、高于生活的所在,餐馆、酒吧、网吧、KTV、台球厅依次排开,等待着学生们的光顾。我被高中同班而又一起考进这所大学的同学带进这里的网吧的时候,每一个能开音响的地方,都在播放着陈楚生的《有没有人告诉你》,让我想起2004年那个潮湿的的秋天,想起那辆时风牌农用三轮车,想起坐在前排没有一句话的父亲,想起县城那个出租屋和门口热烈开放的大丽花,当然,还有那个在心里默默喜欢着的女孩。
那是2007年,生活从这里开始,有了多重的指向和可能。这种指向有的是明确的,有的是不明确的,就像绵延在兰州城的南北两山,每一条支脉都通向不明确的远处,每一条支脉又都汇集在一起。
而我所有的指向都汇集在安宁西路6号,这个并不怎么起眼的高校。学校后面就是一片桃林、枣林,夹杂着苹果树、梨树,山上兀自生长的树木,一年年生长、凋落,全然不管山下的人。
于是我学会了上网,学会了喝酒,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在网吧里过夜,然后在第二天凌晨,带着一双通红的眼睛飘飘然如一副空壳一般飘进大学校门,再飘进宿舍楼。那些夜晚,像摇晃的酒杯,带着些许迷离的成分和色彩。
更多的夜晚,我们喜欢在宿舍里坐下,提上几扎啤酒,买上几包烟,用一副扑克开始一场没有终点的狂欢,关灯了继续点蜡,在那些畅快淋漓的结尾,在烟雾升腾中,我似乎已经明白,我属于农村的那半生,已经画上了句点,虽然我还说这蹩脚的普通话,虽然我还保留着农村的饮食习惯,虽然我骨头里还流着小山沟里的血。
大学的最后一年,我搬出住了三年的宿舍,意味着我的大学生活在这里基本结束,虽然,偶尔我还要夹着书本到马路对面的学校去上课。但是更多的时间,我并不在那个几平米的小出租屋,先让自己窘迫的生活有个出路,从KTV到啤酒厂,最后到一家报社,我不断变换着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抉择。
楼高千尺,路通八方,我经常在城市里迷路,每一条路都通向不同的方向,但是每一条路又都通往同一个方向,这样的选择每一天都在拷问着我。
于是从广东、广西、陕西再到内蒙古,我最终还是坐上通往包头的绿皮火车。凌晨的火车寂静如同那个小山沟夜虫嘶鸣的傍晚,车窗外不时经过点点星光的城市,更多的是无边的黑暗,没有任何内容,像一张空白的纸,像我一个人独行的那些时光。那时候,我还并不明确,这个城市留给我的,将是怎样的一条路,但是至少,这个城市给我留了一条路。
这也是父亲的欣慰所在,他也曾经走过不同的路,在内蒙古挖煤,在新疆搞建筑,在陕西卖年画,但是没有一条路给他走下去的理由,直到如今他再也走不动路,行走成了他一生最难的事。我则是他血液里的另外一条路,以体面的方式不断向外延伸。
就这样,我一个人维持着自己的生活现场。每天穿过不同的街道,接触不同的人,领着微薄的薪水,过着每天近似雷同的生活,直到我在这个城市娶妻生子。
5、
杂草丛生的庄稼地,再也长不出一颗庄稼,父母亲还在地里辛勤耕耘,白云大片大片从村庄上空飘过,河湾里荡着粼粼波光,忽明忽暗。庄稼地就在对面的山坡上,父母肯定在其中的某一垧地里,消耗着一生中的一天。
我们兄弟三人蹲在一条三岔路口,不说任何一句话,不走向任何一条路,就那样蹲着。
我从这个梦里醒来的时候,是冬天凌晨的出租屋,在这个城市最隐秘的城中村,从衣服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支烟,点上火,在灯火明灭中,听见那些夜行的蟑螂在东冲西突,我能想象到这些生物行走的路线,消失的暗处。窗外的街道,路灯彻夜长明,醉酒的汉子说着模糊不清的语言,踉踉跄跄消失在道路拐弯处。
这么多年了,这个梦像循环播放的电影,时不时进入我的梦乡。这个梦的指向性是多么明确,又是多么模糊。如今,我在内蒙古,二弟在北京,三弟则南下贵州,我们蹲着的那个三岔路口还在遥远的甘肃。多么富有戏剧性的一家子人,从一个原点出发,不断向外辐射,多年以后,我们在各自所在的城市生根发芽,谁能记得那个小山村,曾经有这样的弟兄三人呢。
直到十多年后,我们在北京的一家小饭馆里坐下,二弟抽着7元钱的红塔山,三弟刚从不到5平米的小饭馆里抽出身来,我们才知道,这世界上的路,并不是只有家门口的那一条,每个人的脚下都有一条甚至多条。
我们打开了啤酒,二弟半个身子支在餐桌上,小心翼翼地看着菜单上的菜名,嘴里念叨着菜的价格,这个比我们服装厂门口的那家贵,三个菜我们够吃吗?服务员不耐烦地望向窗外,窗外,尘土飞扬的大街上不时有小摩的飞驰而过,偶尔有下班的服装厂工人结伴而行。三弟给我讲述着今天又多卖了十几份炒粉。当我的目光落在三弟并不合身的新西服上时,他本能地整理了下衣领,前几天刚买的,他说,有点短了,皮鞋还可以。圆桌下面,他将脚伸出来,一双黑色的尖头皮鞋立即映出饭店的顶灯、白色的墙壁。
北京,郊区,三条路的交叉口的一个小饭馆,我们弟兄三人,第一次在那个村子以外,坐在一起。简单的几道菜上齐,我们打开啤酒,各自往杯子里倒酒,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三弟说这顿饭我请,我们经常来这里吃。我和二弟都知道,这顿饭他要卖一天的炒粉才能挣回来。而在此之前,我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城市,干着体面的工作,二弟在嘈杂的服装厂里裁剪着布料,在北京郊区大大小小的服装厂里辗转。三弟在服装厂待了两年后,决定自己出来卖凉皮,如果不是城管收走了他的电动三轮车,至今他还可能在那些服装厂门外叫卖着凉皮,后来他才借了点钱,在这个三岔路口,众多的额服装厂聚集地中心地带,租了这样一个小铺面卖炒粉。
几瓶啤酒下肚,二弟和三弟开始放松下来,话也多了起来,我们想起了秋天来临前的那颗杏子,想起了苜蓿地里的三棵杏树,想起了村子里的那条小路,想起了7岁早晨那条路带给我们的艰难的抉择。
每年夏收麦黄的时候,我总能想起苜蓿地里的那三棵杏树。三棵树形状各异,结下的果实也大小、酸甜不同,杏黄时间也不尽相同。而那三棵杏树上的王,早已不知所踪,一年年任风吹日晒,任杏子跌落在地腐烂成泥。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苜蓿地越长越稀疏,杂草却越长越茂盛,母亲念叨着,是那几棵杏树遮挡了阳光,有一年过年的时候,二弟和三弟带着锯子去了苜蓿地,亲手锯掉了两棵杏树,只留下最西面的那棵,孤零零立在风中。
苜蓿地下面,一条已经硬化了的小路,弯弯绕绕通向远方。
而我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另外一条路,但是我没有去走,路不会荒下,只要存在就有人去走,我另外的一条路,有人替我走了,是那些从路上走散的同学,是我的两个弟弟,也是我的父亲,更是那些我见过或者没有见过的陌生人,或许我能叫上他们的名字,或许我永远也叫不上他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