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拉格,有关卡夫卡的遗迹有三十多处。这个有着漂亮大眼睛的美男子,曾是布拉格的骄傲。
旅途匆忙,我只拜谒了其中三处,希望从目光所及的故事里,找寻某种灵感,或感动。在我的想象里,遍布卡夫卡遗迹的城市,是该涂满卡夫卡色彩的。
卡夫卡当年常常光顾的咖啡馆,现在当然已经不是旧时的模样。只是吱吱作响的旧地板,提醒着我们时光的流逝。可没想到的是,言语不通的侍者在给我端上咖啡的时候,还递给了我一个点评网站的二维码。茫然间环顾四周,见多有端着咖啡杯的中国青年男女。恍然明白了,他们当然是被那个在中国人人皆知的点评网忽悠来打卡的,他们不知道卡夫卡,更不能理解卡夫卡式的忧郁,他们只知道另一个据说来过这里的人,他叫周杰伦。
黄金小巷22号,是卡夫卡曾经用来潜心创作的地方。在这里卡夫卡创作了他的《城堡》。黄金小巷现在是参观城堡路线上的一段,但导游反复强调可看可不看。从建筑上说,这里也真的没什么可看,鳞次栉比的小屋子,低矮,粗陋,像是巍峨的城堡脚下滋生的一堆蘑菇。这里曾是为皇家打造金银首饰的工匠住所,今人为它们涂上五颜六色的油彩,也仍然不能掩盖它们的窘迫。而卡夫卡的小屋现在是卖纪念品的小店,挤是挤不进去的,拍出的照片上也是人头攒动,像中国节假日的长城或是黄山。
最后,就是卡夫卡博物馆了。
这里据说是卡夫卡的出生地,但旧建筑已荡然无存。博物馆的设计倒是能看得出设计者的心思。实物不多,一张张的照片在暗淡的灯光下讲述着卡夫卡的人生。特别是那设计成档案柜的墙壁,孤零零地摆着一台老式电话,拿起来,里边是卡夫卡作品的朗读。虽然听不懂,却是觉得气氛有了,慢慢感觉卡夫卡正在向我走来。这个一生孤独、绝望的男人,曾三次订婚又三次逃离,只能用他变形、荒诞的语言表述着对充满敌意的社会环境包围着的痛苦。
不禁想,今天的卡夫卡是快活的吗?
博物馆的门外,矗立着一座莫名其妙的雕塑:两个面对面站着撒尿的男人。再翻手机上的旅游攻略,全都是以这座雕塑作为卡夫卡博物馆的标志的。一群群嘻嘻哈哈的旅客,坏笑着和雕塑合影,走进博物馆的人却并不多。这样其实也好,一辈子忧心忡忡的作家,面对门前的喧闹,一定还是喜欢室内的冷寂吧。
秋天的布拉格是五颜六色的,河水的浓绿,晚霞的绯红,教堂顶上的阳光一片金黄,查理大桥的石栏则是沉稳的赭石。而卡夫卡给这座美丽的城市涂抹下的,我以为是温柔的一层淡灰。这层忧伤的灰,调和了所有的颜色,让鲜明的柔和起来,让刺眼的温润起来。灰色当然是容易被人忽略的,但灰色却更容易永恒,更无处不在。所以,我想我应该纠正我在文章开头的话:卡夫卡曾是布拉格的骄傲,卡夫卡永远是布拉格的骄傲。
卡夫卡更是世界文学的骄傲。
丢勒的手
说到纽伦堡,人们大多记得那场残酷战争之后的审判。曾作为审判场所的正义宫,至今仍是旅客们常常光顾的地方。在这座城市,还有一处遗迹如疤痕一样地袒露在刺眼的阳光下,那是希特勒当年检阅纳粹部队的阅兵场。
因为阅兵场上的荒草和正义宫里泛黄的案卷,纽伦堡这座城市显得冷峻。
幸亏纽伦堡还有丢勒。
在街头漫步,德国导游忽然指向一条路说:丢勒的故居就在这条路上。赶紧扭头寻找,却只看到一块铜牌钉在墙上。导游说,老房子,早没有了。
丢勒,德国著名画家,被誉为文艺复兴时期德国最优秀的画家。他是个绘画天才,13岁时为自己画的《自画像》,就令世人赞叹不已。他擅长版画,是最好的木刻版画和铜版画画家,而他的水彩风景画也被称为他最伟大的成就。但在我的印象里,丢勒最打动我的,是他的素描,是那幅《手》。
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结构的准确,细节的逼真,动作的灵活,都在丢勒的一支铅笔下表现得淋漓尽致,以至于凡介绍丢勒的文字资料,必选用这幅画来做插图。细心而骄傲的德国导游再次向我们展示了这幅佳作,而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这双手,却突然让我有了新的感受。
这双手在做什么?世人一直争论不休,大多数人认为是在祈祷,甚至有的书籍上索性将这幅画称之为《祈祷的手》。那么这双手在为什么祈祷?为谁祈祷?这样的问题萦绕心头,大概正是人们关注这幅画的心理因素吧。中国艺术讲究留白,把无尽的遐想空间留给后人。西方艺术也并不是不懂这些,他们那每每用色彩填满的画面里,也有许多的艺术之谜留予我们猜想。如丢勒这样的聪明人,他留给我们的这双手,就是永远猜不完的故事。
而在纽伦堡的这一天,我突然觉得这答案就在这方有历史的土地上。正义宫,昨天的愤怒与今天的沉重;阅兵场,昨天的狂热与今天的荒凉,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多说吗?
我们需要祈祷,为这个世界。我对丢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