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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爱华:老井
    • 作者:黄爱华 更新时间:2019-10-11 12:34:19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486

    我再一次来到了这口井边。


    是送舅最后一程,按照土家族风俗,人走后要做法事,以期亡灵得到安息,中间要去“清水”。这也算是一种告别,此生已走完,跟他熟悉的人告别,跟养育他的山水告别。从此,肉身埋于泥土,灵魂永萦家园。


    舅虽是不治之症走的,但已是古稀之年,在农村来说,也应算是“白喜事”,所以,大家并无多大的悲伤,跪在井边,说说笑笑。道士在念念有词,大意是说亡灵超渡等等,我听不懂,只是茫然地看着,一窜窜纸钱在火中化为灰烬,生命也在袅袅青烟中飞散。


    这片我曾经熟悉的地方,而今已是荒草萋萋。草挡住了我的视线,虽在井边,我却看不到井。只望得见井口上方的老柳树,横呈在井口的坎上,倒也还蓊郁。


    井下是一大片水田,也是全部荒芜,野草在水田里频频点头,似在宣告它们现在就是这里的主人,目光所及之处,全部乱草蓬蓬。看着,心里也似被这乱草堵住了,忧郁沉闷。这里,当年是全村出了名的坝子。“水田坝子”在村人口中,指的是地方好,出活水,这地方就如同我们早年在历史书上读“湖广熟,天下足”一样,是个稻香地肥的地方。外婆家就在这富庶之地的正中心。


    至于水井,它一直在我的记忆里跳跃,在我的血液里流淌,至今都能听清它打着旋涡的声音,那种响亮的回旋,只需一滴,就将悠远漫长的昨天漂到眼前。


    夏天的清晨,外婆就端着一撮箕青菜,蹲在井边细细洗淘。井深十几米,井水汩汩往外冒,在井下形成了一条小沟。讲起这井,母亲脸上总有掩不住的自豪“井下有七股冒水孔往外冒,越干旱冒水越旺,”也确实如此,井口终日满满荡荡,一到夏天,来井边提“凉水”的人排队,双脚浸在下方水沟里,相互开着玩笑,惬意漫谈。似乎井水和笑声是相辅相成的。


    我们是很乐意跟着外婆来井边的,洗菜是假,玩水是真。踩在井下方的水沟里,井水从脚背上流过,毛绒绒地,“嗖”地一下就钻进了血孔,在皮肤里“嘭”地一下炸开,沁凉入心,全身的每个细胞都被涮开,听得见自己身体里的流水声。玩到高兴处,一屁股坐在沟溪里,翻螃蟹,捧虾子,太阳、云朵、风,世界全都浸在这水里了。


    蝉声恬燥里,也不知太阳升了多高,直到外婆喊我们,我们才抬起头,舀一瓢井水晃晃荡荡地回家,以示我们的劳动,至于那瓢井水,是被我们沿路泼在了草上,还是被端回家下了锅,滋润了日子,倒记不清了。


    井口上方,还有一棵老柳树,这老柳树多少年了?不知道,从我记事起,好像就有。那时倒没这么苍老,陪着我们一起打闹,闹了太阳闹月亮,闹得童年的日子没有一刻是安分的。柳树横长在井口上方,一到夏天,柳丝垂到井里,细长的叶拂在水面,丝丝纹痕似有似无,如同人无法捕捉的心思。


    树上一层树苔,绒毛般,保护我们的腿肚不与树皮摩擦。赤脚踩在上面,脚底板痒痒的,有点类似于按摩般的舒适。我们爬上柳树,脚悬在井口上,倒望下去,井里印出我们变形的头和肿大的脸庞,歪歪扭扭的鼻子嘴巴眼睛,仿佛从井里升起的狰狞怪物,晃晃荡荡,吓得我们自己都不敢看,把头缩了回去。有时,也会对着井里的自己发呆,年少的那点沉思,随着井水晃晃悠悠,毫无着落。


    而我们的这种行为,会引起外婆的责骂“从树上倒栽到井里去了怎么办,我两条子抽坏你们,”外婆骂我们,从不带“死”字,哪怕这个字是村人口中的通用字,俚语,外婆也从不说。平常骂我们,听着骂得是地动山摇,而口中,却不带半个重字。母亲也一样,骂我们时从来不带这个字。并且一再告诫我们,也不能动不动就把这个字挂在嘴边。多年后,我教育我的女儿,情急之下说了一句重话,老母亲在旁立马拉下脸来“她是你的孩儿,你干嘛要说这么狠毒的话。”我一时哑然,是的,母亲平素最恨的,就是农村女人骂自己的孩子,口不择言地乱骂。“死咒日骂的干什么呢,好言将细说,他(她)又不是听不懂话。”在农村,强悍的代表之一就是骂脏话,如果你不说几句脏话出来,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在当年贫瘠而强悍的乡村,外婆和母亲,是怎么同这种乡俗周旋过来的。幼时在学校,最吃亏的就是和人骂架,耳听得别人脏话一窜窜的飙出来,我满脸通红,骂不出一句伤人的话。外婆骨子里带的东西,带给了母亲,母亲又带给了我们。


    当然,外婆的严厉却也是实在的。不允许我们去爬柳树只是其中之一,还有,不准在堰塘去玩,不准爬陡崖,打蜂包,不允许的事一大堆,可是,柳树上诱惑多啊,蝉就不必说了,一路一路地歇在柳树上,呆头呆脑地让我们抓个够。还有,那种米粒大小的绿蝉,也许不是蝉,但它长得和蝉一样,我们叫它小蝉,手伸出去,它就小节小节地倒退,退去退来退得迷糊了,被我们一把攥住。有时力道太大,小绿蝉就在我们手心里成了一滩水。还有一种叫“放牛娃”的大蝉,叫起来声如洪钟,夕阳西下时,就是它们大声放歌的时刻,这种大个头的蝉,不但叫声响亮,飞的时候连翅膀都是那么刚劲有力,呼呼作响,好容易捉到一只,可那蝉叫声太大,仿佛它们把全世界的委曲与苦难都聚积了,只待这一刻爆发,在我们手心里叫得惊天动地,把我们手掌都震麻了。所以,对它也有几分忌惮。


    实在无趣,便趴在柳树上,看天空中火烧云,忙碌的村子也被云烧得一片绯红,劳作的人、归圈的牛羊、路上疯跑的狗,全都笼在这片绯红里;看雨后村子上空的那条彩虹。彩虹挂在天上,一层雾气淡淡地衬着,村子卧在虹下,如仙如幻,我们如痴如醉,纵是少不更事,却也有一丝丝荡漾的情怀。


    母亲说,天上的彩虹,实际上就是蚂蚁,是天上的蚂蚁下到凡间来饮水了,一半边在东,一半边在西,它们一口气能把一条河喝干,这时人就要特别小心,如果惊到蚂蚁,它们就会把人卷到天上去。我们正看得出神,突然想起母亲的这个故事,想起这井水那么好,万一那蚂蚁跑来这水井喝水怎么办,吓得一激灵,立马跳下树来。


    也不知那条蚂蚁彩虹到过这水井没,也许是趁我们不再的时候来过,也许是它们在天上没看见这口井,再也许根本就不是那回事,童年的谜团太多,有的解不开也无暇顾及,不管怎样,反正至少能慰籍一下幼稚的思绪。


    不知几时,外婆们那里的煤矿也被发现了,这还真是个好地方,山好水好资源好,不但有白花花的大米,居然也有黑乎乎的煤,粮食让人充满力量,而煤,却能让人看到日子的奔头。那几年,煤车在崎岖的路上来来去去,把一趟趟的希望拉到很远的地方,然后换回了厚薄不等的生活,把邻村的人羡慕的不得了“啧啧,这地方怎么就那么好呢,”是的,在农村来说,这已经好的不像话了,别村的人是在土地里刨食,这里是在土地里刨金。所以,这里的人也很牛,在大街上,如果你看到一个特立独行,或是目中无人的人,不用问,都知道他是这个村的。


    黑亮的煤也代替了喷香的大米,市场上,“水田坝子”的米让人难寻其踪,如同宝石般珍贵,大量的煤矿开采,需要大量的人工,家里的劳动力都下井去了,犁田打耙的人越来越少,再就是,种田的一年苦到头,不分昼夜,几口袋大米也只能勉强糊口,而地下煤矿就是聚宝盆,一天只需干几个小时,一年下来收入可观。整村的劳力,全都投入了“矿工”这个行业。


    舅也去矿下干过,印像中,舅每次回家都是全身乌黑,衣裤破烂,只看得见两个眼珠在转。外婆是反对舅下煤矿的,外婆说,回来糊得没个人形,衣服裤子全在煤矿里爬成了半截头。那年月的煤矿,因开采不规范,全是“狗爬洞”式的,人进去挖煤,要贴着地面手脚并用地爬进去。爱整洁卫生的外婆看不得舅的那副行头,也许是外婆的反对,舅也没干多长时间,两年或是三年,记不清了。


    多年后,我们来到了井边,外婆去世了。在外婆洗淘了一辈子的井边,跪满了她的孝子孝孙们,井水依然汩汩流淌,柳树依然苍翠,教人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下方水田变得稀稀拉拉,正是稻香谷熟之际,而那些零散的稻谷,勾头垂腰、粒瘪叶黄,早早露了疲态。彼时,我正上初中,没了幼时的简单快乐,满腹心事的我只好用号啕大哭来送外婆最后一程。


    只是自那以后,我们很少去外婆家了。而幼时在外婆家玩闹,外婆领着我们,在场坝里“滚坛子”(双手抱双腿,滚来滚去)的游戏,被我深深扎在记忆的根脉里,永远牵动,永远铭记。


    母亲也格外伤心,总是叹息着“人到一百岁都要有个妈,”以此来表达对自己母亲的思念,而我们,虽然伤心,却也有着母亲的爱,是以,不能感同身受母亲的痛。


    在去去来来的日子里,总有很多记不清的事,我有多久没去井边,也记不清了。只知道,渐渐长大的我,再也不去爬树捉蝉、摸鱼抓虾了。那口井,成了母亲口中念叨的井:


    “今年的冒水孔好像比去年小些了……”


    “水折了好多下去,没有往年那么满了……”


    “水质好像没原先的好了,原先喝下去沁甜的,现在有点苦涩味……”


    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也没人思考这是为什么,生活照常前行,日子照常忙碌。一切好像都在改变,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舅检查出了肾结石,胆结石,医生说,是因为长期喝冷水的缘故,并且告诫舅:以后再也不能喝冷水了。这对于喝了大半辈子冷水的舅来说,实在难以接受,他会在家人的督促下喝一大杯热水后,转过身再咕咚咕咚来两口冷水,舅说,白开水没得味,喝下去让人寡得难受,要喝两口冷水“压一下”。末了,舅一声叹息“喝了几辈人的冷水,怎么唯独我就出了问题呢。”舅想不通,我们也一样。


    又过了多年后,舅舅们那个村的房子出现了裂缝,地面出现多个坑洞,许多水井莫名其妙地消失,人们开始恐慌“是不是要出现地震了,”“如果在黑夜半更的突然陷入地底了怎么办?……”这些神秘的自然变化,超出村人的常规认知,他们不解、慌张,一时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后来,专家来了,得出结论:采煤过度,回填未做好,导致地面凹陷,水土流失。得知真相后,有人愤怒,有人沉默。他们愤怒了很多年,他们愤怒这片土地,愤怒他人,并且上访了很多年,却无人愤怒自己。然后,人们陷入了沉默,最后,大家不约而同选择离开,离开这块生养自己的地方,或在城市扎根,或在城市漂泊,以此来逃离故乡或者背叛故乡。


    我也离开了生养我的村庄,这些年,离开村庄的人越来越多,原先那片贫瘠而热闹的村庄,如今荒凉而又冷清,亲人之间的相聚,只能靠着村庄沿袭下来的“红白喜事”来重逢。如同这次舅的去逝,把多年未见的亲人们重新聚在一起,相识的,不相识的,都有着牵丝绊茎的亲情。久别重逢,却又送别生命,衰老的村庄,也只能以这种方式,才能重现昔日热闹。而这种热闹,也只是暂时的,送舅上山后,大家都在急急地返回,有人要上班,有人要做生意。村庄传承的习俗、礼仪,甚至鸡鸣狗吠,也只能在现代柴米油盐的打拼里萎靡,寂寥和野草一样疯长。


    我在舅家的房前屋后绕了一圈,那些葡伏的草根,遗弃的瓦片,朽烂的木头,都在光隙里遗漏着我的那些从前。这个地方,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外婆在这里辛劳一生,又永久沉睡在这里;母亲从这里走出,却终生牵挂;如今,舅也魂归到这里。这里的山水,清楚地记录了血脉一代一代延伸的全部过程,也记录了生命渐次回归的过程。村庄的每个人,在生命回归后,都要去井边“清水”,以这种特有的方式与习俗,向那个喝了一辈子水的水井道别,算是肉身对山水养育的一种答谢,也是生命和生命的一种交接,村庄就以这样的方式亘古绵延。


    老井就在舅沉睡的对面,也在外公外婆的坟茔斜对面,它们呈三角型,彼此遥遥相望。井下方有破败的老屋,也有新起的别墅。有的醒着,有的沉睡,如同村人的面孔,老去的,新生的,都在村庄静态的表像下,暗暗潜行。


    老井到底是荒废了,除了偶尔有小动物去井边喝点水,现在很少有人去井边挑水吃了。我不知道,下一次再来井边,是什么场景,也不知道,那时的老井,是否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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