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报社实习一个多月,刘自青终于等来了自己的第一次外勤采访。
有这机会也是难得。正好十二月,年头沉淀的一切都在这儿扎了堆,各种年会、比赛决赛、颁奖典礼、研讨会纷至沓来。规格一大,免不得要请记者们参加报道。报社的记者们恨不得会飞、会分身、会千里眼,可他们终究还是普通人,擅长的不过是追着人采访、闷着头写稿。活动太多,人手不够,不去的话来年的工作又麻烦,自然只能寄希望给实习生。
报社里还有其他四个实习生,相比于他们,自青有两年的校媒工作经历,自然成了报社最先考虑的对象。刘自青今年还在XX大学念大三,学期刚开始的时候,孤自一人拿着简历找到报社,拉住一个记者就说:“老师,我想来这实习,这是我的简历。”记者好心,把他带到主任办公室。这个面容瘦削、眼睛深陷的中年人听明白他的来意,第一个问题就问:“为什么想来这?”刘自青高昂着头、底气十足地说:“作为一个新闻专业的学生,我有自己的新闻理想,我必须要用一个平台去淬炼自己、具化并且坚定自己的理想。”主任又问:“你现在的新闻理想是什么?”“正直且善良,然后用自己的行动告诉其他人:正直、善良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说完这句话,刘自青看到主任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里夹杂着几分欣喜——知道事情已经十拿九稳,终于放松下来。当天,主任就安排同事教刘自青一些后台操作,约定好让他每周周末来单位做一些转载新闻之类的杂活。
采访前一天晚上,刘自青收到主办方的通知短信:“各位媒体朋友,定于12月16日上午九点举办“纵横杯”武术交流会媒体采访活动,诚邀您前往报道。特别通知您:为方便您前往,12月16日上午八点,媒体朋友们可在市体育局(卓胜区东业大厦)楼前集合,统一乘车前往。”最底下是发件人的落款:李芳。
简短回复之后,刘自青背下时间地点,便开始着手准备明天采访需要询问的问题。社会采访完全不同于校园采访,后者不管什么事都跟学校有关,而且文字、摄影都有分工;但社会采访,刘自青不仅需要自己写出新闻稿,配发的新闻图片也不能少,采访的内容可以跟任何主题相关,比如这次这个武术交流会,刘自青就要补一些跟武术文化、省际交流、文化传承各方面的背景材料。一直到十一点,刘自青看着满满两页纸,止不住一股成就感温润心头。没在意夜深,他忍不住打了个电话给爷爷,通报明天要做的“大事”,分享自己的喜悦。电话那头的两位老人听他那样自豪,笑得如同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刘自青没顾上吃饭——他要先赶到单位取相机,然后再赶到集合地点。一路上火急火燎,在他拿出手机找中业大厦怎么走的时候,正好接到报社一个记者姐姐的短信,鼓励他“自青,加油啊,有问题随时跟我对接。”从内心深处升腾的暖意紧紧包裹住他,寒风中冒出头的孤独和寒冷马上烟消云散。“一定不辱使命!”他满怀信心回复过去。
跟着公交来回周折,刘自青在8点55分赶到了中业大厦。见门口没有人群集合,他便走进大厦,找到前台的工作人员,问:“请问市体育局是在这儿吗?”出乎意料的是,工作人员摇摇头,说没听说过这个单位。他走出大厦,重新问了路上的大爷,大爷也是一样的回答。
汗液从皮肤里层滋出来,寒风凛冽着挤进每一个毛孔,说不出是热是冷。刘自青找到昨天通知他的那条短信,在慌乱中拨出电话。
“李老师您好,我是XX报社的记者刘自青,今天来采访武术交流会的活动。我现在已经在中业大厦了,一直没见到集合的车。”
“你在哪?”李芳显得十分惊讶般,把最后一个音拖得老长。
“我现在就在中业大厦门口。”
“你跑中业大厦干什么?昨天短信不是通知好在东业大厦集合吗?”电话那头的语气一下子不耐烦起来,隔着电话也能让人想见一副眉头紧皱的样子。
“啊?”刘自青脑子突然一片空白,不敢相信自己第一次出外采访会出这么愚蠢的意外,慌忙又问道:“老师,我现在赶过来还来得及吗?”
“这哪还来得及,再过两分钟我们的车就要开了,你还是别去了。”
刘自青满心里的喜悦和期待,和他的身子一样,一瞬间瘫软下来。残存的点滴希望一齐被呼啸而去的车流卷得踪影全无。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习惯这种压抑的气氛。向李芳表示道歉之后,就草草地挂断电话。
他苍茫的眼里,瞧见稍远些的街道车水马龙,行人们大多三两成行,在路口说说笑笑,然后携手出现在马路对面;鳞次栉比的高楼头一次显得那么近,近得要把人压在下面喘不过气来,如果没有烟来润肺的话,很容易就被会憋红脸然后窒息而死。而在近处,深冬的行道树裸露枝桠,没有一棵树上有树叶,可人行道上全是干涸枯黄的叶子;风举着枝桠抽打刘自青的衣物,他缩着脖子像是讨饶。来北方三年了,没有一个冬天像今天这样冷。
刘自青只想在人行道上趴下来放声大哭一场,如果一次意外还可以归咎于个人一时疏忽。但这些年种种不顺的画面瞬时在他脑海里循环闪过——自己总是在最重要的关头犯一些幼稚却致命的错误——他只能把这些理解成生活的刻薄与恶意刁难。他想放弃,回到报社静静发一天的呆,可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那些信任他、鼓励他的哥哥姐姐们。幸好,正是因为这种恐惧,让他不至于放弃,去寻找这件事还剩下的零星余地。
他灵光一闪,马上编辑一条短信发给李芳:“老师,真的不好意思。麻烦您把活动的地址发给我,我自己打车过去。今天是我第一次出外采访,我不想失去这个机会。谢谢您!”
紧接着,他拦到一辆出租车,照着手机念出李芳发给他的地址,一边问司机:“大概要多少钱?”一边已经硬着头皮坐在了后座。司机马上开动出租车,然后回答他:“两百多吧,三百不到。”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刘自青正好和统一出发的大巴一同到达目的地。用手机付完款,他盯着屏幕上显示的余额愣了一会儿神:从几分钟之前的4069元一下子就减到3797元——这是他存了大半个学期,是要拿来买单反相机的钱。他心里默念“破财消灾,破财消灾”,就举起相机往前跑,混在正式记者的队伍里,挤进活动现场。
熟悉一圈活动场地之后,刘自青找到李芳,向她介绍自己。李芳看着他,噗嗤一下乐了,拉过来身边的一位记者,介绍说:“这是XX报社新来的记者,刚刚干了一件特别傻的事,跑错了地方自己打车过来的。”开朗笑容里让人觉不出恶意,甚至还透露着亲近,刘自青仅是微微脸红一阵。
李芳等身边的那个记者走开,凑到刘自青耳朵边悄悄问:“你们社不收车马费吧?”
“嗯嗯,不收。”自青生生把笑憋了回去,嘴上应着,心里却纳闷:这阿姨负责媒体交流方面的工作,怎么一点儿不会办事?车马费又不是多光彩的事,说得这么清楚,真想要人家也不好意思要了啊。他还在心里跟自己开了个玩笑:一看就不是诚心给,你要是直接塞过来我弄不好还能动摇一下。
说笑归说笑,对待这次活动,刘自青百分百地认真。整个现场,只见他一会儿跑到台前,对着致辞的领导嘉宾咔咔按下快门,一会儿回到座位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记录下致辞里的精彩语录,一会儿席地而坐,行笔如飞地在笔记本上记录重要信息。活动结束,他也不忘拉住几个人,问他们为什么参加比赛、来到这儿有什么感受之类的问题,想给报道增些生动。
他和来自福建的名叫“终南”的参赛团队聊得痛快。团队里有一个小孩,今年四岁,是本次比赛年龄最小的参赛选手。在身边大人的怂恿下,小孩尽管由于害羞而支支吾吾,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年龄以及为什么来这参加比赛。采到这些,刘自青心里暗喜。正要离开的时候,边上一个西装笔挺、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手提礼品袋,拉着刘自青说:“您好,我叫向浩,是终南武术协会的会长。”向会长一边说话一边把礼品袋递给刘自青,“这里是我们提前准备的一些介绍资料,你留一份,到时候稿子里可以稍微介绍一下我们。”
礼品袋上印着“终南”团队的名称和标识,透过上面的开口也能窥到袋子里的纸质资料,再加上周围很多人手上都有一份,刘自青想都没想,愉快地收下了。
整个活动持续了一上午,中午吃完饭,刘自青跟着统一的大巴回到报社。记者们外勤任务多,社里只剩下邻座的同事王琳,刘自青平时叫作“琳姐”。
刘自青一坐下,琳姐就从手头工作上抽出身,笑着问他:“今天的活动怎么样?”
“第一次采访,感慨良多。”刘自青故作神秘,没想到却把气氛弄得尴尬。马上,他觉得不该在比自己多两年工作经验的前辈面前卖弄,便重新开始这个话题。“琳姐,今天那活动,主办方问我要不要车马费,我没要,但是我看有的人还真收了。真的开了眼,怎么可以这样?关键这个活动也写不出什么感情色彩,既不需要遮掩啥也不用吹嘘啥,主办方干嘛还给好处?”
“没你想的那么严重,车马费跟红包不一样,红包那就真是职业道德的事了,但车马费很正常啊!你想想,现在记者的工资都低,外勤的路费一般也就是自己掏,主办方要是不给点好处,有谁愿意特地赶过来给你报道活动?其实就是主办方的一点体恤,没那么严重,慢慢你就习惯了。有些人就在这上面挣点外快,光靠工资哪养得活自己。”
“这样。”刘自青差点儿接受事实,转念一想:“不行。琳姐你想,主办方肯定不是心甘情愿地给,毕竟是掏自己腰包。他们给的时候,只是为了活动效果而装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心里呢?我感觉,不管他们面前的记者有多少光环,他们在心里都是抱有鄙夷的。日子一长,这群人对记者自然没什么好印象,再加上其他人对这个行业不了解,记者们很容易就会被抹黑。我现在看网络上有把‘记者’叫成是‘妓者’的,虽然我没啥话语权,而且看到的东西可能有点儿片面,但我每次看到真的特别痛心。害群之马固然可怕,但我们不能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他们,我们得想一想这个群体习以为常的一些东西有没有出什么问题。”刘自青把心里的想法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
“嗯……你是一个正直的人。”王琳盯着刘自青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又把头扭向电脑屏幕,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但这种事已经存在很久了,根源还是因为新闻记者的待遇不高,我们都没有能力去改变它。”
刘自青显然不想要这样的回答,他也不知道怎样的回答能让自己满意。两个人就都对着电脑屏幕忙碌起来。间隙里,刘自青会对着窗外发会儿呆,回想起琳姐说的“我们都没有能力改变它”,尽管这个语气已经不能更委婉了,但还是让他心里一阵憋屈。
刘自青对自己说:算了,我不能改变的事情又不是就这一个,从小到大这么些年,想做的事什么也没做成,那点儿理想主义被打磨得也都快完了,算了吧,不给自己找不自在了。别人爱怎么样也碍不着我的事,管好自己吧,管好自己就够了。
想完这些,他把两只手都捏成拳头,悬在胸前轻轻对击了一下,然后又扶正眼镜,掏出书包里的笔记本——眼下还得抓紧把上午活动的新闻稿写出来。
总归是第一次出新闻,刘自青在编辑图片、整理录音这一准备阶段都花了三个小时。写稿过程反而显得顺利,不到一个小时,一千字的活动稿就草草写成了。最后就是校对,他把自己的稿子看了三遍,跑到各个单位和部分的官网核对出席领导的名字。本来,刘自青在这时候已经可以把新闻稿提交到后台然后提前下班了,但他始终想着要把稿子写得更生动一些,正好额外采访了不少人,特别是“终南”团队的四岁小朋友。
他从装着资料的礼品袋里取出一本册子,看到白色的书页里夹着一条黑色缝隙。翻到那里的时候,一个鲜艳的红包狠狠地扎进他的瞳孔。刹那间,气压全部在周围聚积,闷得他喘不过气,汗液纷纷涌出来,撞击他的毛孔,他不禁重重地吸了口气,在窒息里拼命镇定。抬眼看见琳姐正在盯着电脑忙着自己的事,又不由自主地将那一口气呼出来,把掀开的书页关上,颤抖着塞进挂在椅背上的书包里。因为紧张、害臊和愤怒而涨大的眼睛逐渐恢复正常。
可马上,他的脑子重又乱作一团。那种感觉好像自己在睡觉的时候被哪个调皮蛋画了张鬼脸,然后出去看戏剧,在众目睽睽之下顶着花脸嘲笑舞台上的小丑,愤怒和害臊同时达到了顶点。他痛恨偷偷往礼品袋塞红包的“终南”团队毁了自己清白,一口气把整理出来跟他们有关的录音删得一干二净。无法排解的愤怒挤压着,他心里又出现一种担心:“这是不是记者行业的潜规则,是不是‘终南’团队默认我知道礼品袋里面有红包,而收下礼品袋就意味着我愿意收他们的红包?可我真的是不知道啊!”
刘自青没想到自己的职业生涯会留下这么一个“污点”,对于摆在眼前的“污点”他又无力辩解,只好自我安慰道:别看现在眼里这么容不得沙子,总有一天,自己会对生活里稀松平常的沙子无动于衷,从无视再到无感地接受,那些在现在看来叫“污点”的东西转而也就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安慰来安慰去,总算说服自己想通收红包这件事了,可他还是没办法接受自己职业生涯的污点会来得这么快。
心乱如麻的他看不到自己的眉毛已经紧紧缩成一团,直接转向琳姐,赤裸裸地问道:“琳姐,你收过红包吗?”
琳姐对突如其来的敏感问题自然诧异,隔一会儿才回答说:“这倒没有。”
他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追问道:“有没有这种情况,比如说去采访的时候,活动现场有人发给你一个礼品袋,告诉你里面有本次活动的资料,写稿的时候可能用得着;然后等你回去,发现资料里夹着一个信封或者是红包,就是你主观上绝对不想收,但却是阴差阳错就把人家的红包收下了?”
“一般不会吧,别人给什么东西在现场会看清楚。像咱们社强制规定不许收车马费,都特别注意这点,有信封什么当时就能发现给退回去。我反正没遇到过。”
“那假如记者在现场收了礼品袋,并且没发现里面的信封或者红包,主办方是不是就默认你有收下礼品袋里的所有东西的主观意愿,包括红包?”刘自青穷追不舍。
“差不多?我也不太清楚,我感觉主办方心里还是希望记者们在活动现场就能发现,这样对待活动可能会更认真一些。哎呀,你咋还想车马费的事呢?就那么回事,别太较真了。”说着说着,王琳竟然笑起来。刘自青觉得不该有这种笑,笑声灼烤得他头皮发麻,可又怕笑的人发觉出异常,他不得不跟着她一起毫无意义、神经质地笑。
反正已经收了,还能怎么样呢?
晚上,刘自青待在寝室憋着写期末要交的论文,这时候,爷爷的电话来了。一接通,刘自青就听到那头的笑声。没等他开口,爷爷倒像是做错了事一样,先给他解释:“晓得你这几天在忙,忍不过给你打个电话,今天出去采访得怎么样啊?”
“都挺好的,到那认识了不少人,而且采访也没花多长时间,下午就回来了。”刘自青毫不犹豫地隐瞒了采访中的不顺。
“采访那边的人对你都客气吧?”这话是刘自青的奶奶问的,刘自青脑子里马上就浮现出奶奶迫不及待凑在爷爷手机边的模样。
“放心吧,都客气得很。中午还留我们在酒店吃了饭。今天采访的时候,还有人给我塞红包了。”刘自青知道,这两个老人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最在意的不外乎两样东西:一个是子孙后代的出息,另一个就是面子。知道自己的孙子被人巴结,绝对能让他们脸上挂上一个多月的笑容。可听完红包这件事,爷爷没急着高兴,而是问自青:“你没收吧?”语气甚至透着一丝惊恐。
“没有没有,放心吧。”
“不管做哪一行,收了别人钱就要替别人办事,办的还都不是什么好事。一定要记得这一点!”老人坚定、正直的语气着实感染了刘自青。他无可奈何地笑,自己知道这个道理,也有这个定力,可初来乍到,禁不住被人套路一下。事实在哪摆着,任他心里有多高尚,谁会信?
刘自青不愿意跟老人说自己遇到的麻烦事,但还是对爷爷充满感激。不止是此刻,他始终知道出身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财富,上辈人从田间的劳作里尝遍了人生,而他也从上辈人那学到了坚韧、正直、乐观、善良,太多太多的美好品质。
挂断电话,他从书包里掏出红包——终究需要面对这件事。心里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要把红包打开看看里面究竟放了多少钱,但他几次拿起又几次放下,觉得自己收下红包已经铸成大错,绝对不能一错再错。好奇与良心折磨着他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干脆!他马上从抽屉里找出透明胶布,撕出一块直接裹着红包的封口,在上面缠绕一圈又一圈,直到整个红包都被裹成了青红色,彻底断了他的好奇心。
——“我没动过里面的东西,甚至都没打开过。将来有一天想起这件事,我可以拿这个自证清白。”
——“还可以拿着它教孩子,告诉他原则永远比金钱重要。”
——“就算我收过,总之是出于无心。接收和接受,意义差多了。”
刘自青觉得自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最佳办法,往后几天,白天在学校和单位的来回忙碌让他无暇分神,躺在床上的时候才会偶尔想到这个红包。即便已经被他封存起来,但这件小事还是像硌在后背下面的一块硬币,减了他睡梦里的舒适。
没隔几天,新的采访任务来了,刘自青觉得自己不能困在一个红包里走不出来,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让自己的“职业生涯”回到正轨上。刘自青相信自己已经记住了教训:不要乱收别人的东西,一定看看里面有什么。
活动当天,刘自青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赶到活动现场。签到时,面前的工作人员微笑地看着他留完名字和联系方式,然后指着签到表的最后一列,说:“在这留个银行卡号吧。”
刘自青抬起头望了工作人员一眼,那人身材瘦高,短发,温和的笑容看起来年轻,也让刘自青觉出一股热情。他笑着摆摆手,自豪地回绝:“不用不用,我们社不收车马费。”说完就进了会场。
出会场的时候,签到的那位工作人员依稀站在门口目送客人。见四周正悠闲,刘自青走过去和工作人员打招呼。
工作人员问他:“之前没见过你,你是新到XX报社的吧?”
“嗯,我在里面实习。”
“还在上学?”
“今年大三。”刘自青不好意思地笑答。
刚说完,工作人员拉着他的衣服,说:“你还是个学生,不容易,过来留个银行卡号。”
“不不不,社里有规矩。”刘自青态度友好、意志坚定地拒绝了这份好意。
“好吧”,工作人员见他一份不容说服的神态,没再拉扯,又问“你是哪个学校的?”
“XX大学。”
工作人员笑容明显多了几分灿烂:“我也是XX大学毕业的!你是国际政治系的?”
“不是,文化与传播系。”
“我也是文传的!”
刘自青赶忙朝他点头,连叫了几声“师哥好”,然后两人一齐开怀大笑。
“的确,XX报社还是特别符合X大人的气质。”
刘自青听懂了师哥这句夸奖的分量,心里高兴又迷茫,迷茫这本是一个人应该有的基本操守,怎么还需要以一种难得的语气来夸赞。他暗自眯了眯眼,愉快地和师哥道别。
回学校的公交车上,刘自青鬼使神差地打开手机里的金融软件,迟疑一会儿,他才察觉自己是想看一眼里面的余额。攒了大半个学期还是依稀的3797元,这个数额只会在月初,家里给生活费和单位发工资的时候,才会大幅度地变一下。说不清是不是行驶中的公交车擅长带跑乘客们的思绪。刘自青甚至幻想了一下——假如刚刚收下了车马费,3797就会凭空变成3997或者4097,甚至更多,多得让自己离相机目标又近上一小截,或者成为出去旅游的费用,反正,不管想做什么,钱总是样好东西,好得让很多人会忘记清白的良心比金钱更难得。
怕自己想得太深,贪心被激起来,刘自青忙不迭退出支付宝,把手机塞进口袋,然后两只手拍打自己的脸颊让自己清醒起来。他还望着远处的高楼,在心里诫勉自己:“靠自己的双手,不该得到的分文不取。”
行驶中的公交车的确会带跑乘客们的思绪,他又想起“终南”团队塞给他的红包。这些天,对这件事的处理,他一直隐隐觉得不妥,而恐惧又让他轻易放过这种感觉,投身于生活里的其它忙碌中。现在,他想把这件事彻彻底底想个明白,把良心上的债还清,最好以后再也不要在脑海里出现。
“我的做法是不是类似于掩耳盗铃?整件事的根本在于我收下了红包,而不是我有没有心、有没有花掉里面的钱。如果要彻底解决这件事,我就只能把红包原封不动地还给‘终南’团队,我现在做的只是解决办法里的一个步骤,它本身解决不了问题。我必须要去一趟福建,把红包还给他们。”
心里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开始反驳他:“至于吗?你确实收下了红包,但你没有这个主观故意,甚至连打开都没有打开过,你是清白的。这一点还不能让你心安吗?整件事你是受害者,为什么现在还要为了一个几百块的红包特意搭上千把块钱的路费,能别这么傻吗?”
“这不是傻,没有人会在意我是把红包给花掉了还是封存起来一辈子都不去碰。从我收下礼品袋的时候开始,我在道德上就注定是个失败者。他们会找到我的报道,把‘实习记者 刘自青’归类到无良记者里面,向别人分享XX报社的记者刘自青是怎么云淡风轻接过自己的红包,他们还会取笑我的名字,私下讥讽我有什么资格叫‘自青’。以后,世界这么小,假如我再和他们碰在一起,他们或许会用更隐蔽的方式给我更大的好处,尽管我对他们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就算是验证他们脑子里‘记者行业里都是些无良人士’的印象,他们也会乐此不疲。我必须要把那个红包原封不动地送到他们手上,其他做法要么是道德败坏要么是自欺欺人,我澄清自己的唯一办法只能是这种。我不能自欺欺人,别无选择。”
理性的人绝对不会在公交车上想事情,拥挤的车厢、呼啸而过的建筑,再加上堵在红绿灯路口的焦虑,足够让他们狂躁不安,再花脑力去做决定的话,做什么决定都免不了癫狂。他掏出手机,在3797元的存款里花了将近八百,订下周五到、周日返的火车票。再去看余额,3797变成了3022,他的眉头快速皱紧,随即又舒展开来,连他自己都没感觉到。
接下来两天,刘自青没去报社,在学校要么上课要么自习,赶着把期末要交的论文加紧完工。忙来忙去忙到周五,一吃过午饭,他就背着书包跑到公交车站。当天下午有一节专业课,刘自青也没管了,任着老师点完名后记他一次缺勤。
四个小时的旅程里,除了偶尔会车能让刘自青感觉到轻微晃动外,全程平稳舒适,间随着列车行进带来的柔软的呼呼声正好引他进入梦乡,缓了这些日子的乏。天津近了又远,山东近了又远,江苏近了又远,他都顾不上,等到福建近了才从梦乡朦胧出来。
顺着小册子上的地址走进大楼,刘自青忽然一阵没来由的紧张,跟着就感觉浑身一麻。刚擦完额头上冒出的汗珠,整个脸又潮湿一片。他深呼吸一口,驼着电梯一起爬到六楼。
在向会长的办公室门口,他再次深呼吸一口,定了定神,把这次来的目的再捋过一遍:归还红包,更重要的是要给向会长一个温和的警告:不要用装着资料的礼品袋这种拙劣把戏去诱骗年轻记者。接着,又深呼吸一口,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您好,我是上次在“纵横杯”武术交流会上XX报社的记者刘自青,上次您给我一个装着资料的礼品袋,我当时也没看,直接就给提回去了。到家打开一看,里面有个红包应该是你们落下的,我今天有空,正好送到这儿来。”说着,刘自青就从兜里掏出青红色的红包。
向会长盯着他愣了几秒,忙不迭站起身,极尽殷勤地邀请刘自青落座,嘴里尊着刘自青叫“刘老师”。
刘自青坐下,也不理他,直接开始撕红包上的透明胶布,一边撕嘴上还一边念叨着:“向会长,我一看见您落在礼品袋里的这东西,马上认真保管起来,里面有多少钱我一眼都没看过,还拿着透明胶布给封起来了。我虽然只是个实习记者,但不管什么记者,这一行最在意的就是职业道德。”
向会长看着他,一言不发,却惊慌失措。透明胶布全部被撕扯掉了,刘自青心里打算着,把红包打开之后,拿出里面的钱硬气地递给向会长,一定要用坚定的眼神看着他说:“向会长,您数数,一点儿没少。”
他极具仪式感地搓开封口,握住红包的左右两侧轻轻一挤,顶部细小的一条缝就变成一块椭圆。他望向刘会长,把手指伸进椭圆。他触到一张纸质的东西,马上用手指给勾出来,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被手指带出来的那些“钱”。
——红包里装的根本不是钱,只是一张花里胡哨的优惠券。
空气像刚爆炸过一样凝固着。
那一刹那,刘自青感觉自己被羞辱了,但这羞辱不是来自于向会长或者是瞧不起记者的人,而是他自己强加给自己的,假如他没忍住,在这之前把红包打开,发现这张过了期的优惠券,他最多当成商家的营销,要么扔掉,要么是保存一段时间再扔掉,断不会特地跑到福建,找来这里逞英雄。他爱较真的性格使他不折不扣地扮了一回丑角。
刘自青好不容易从肝脏里挤出笑容,想消散满屋子的尴尬气氛。对面的会长却一点儿也不自在,一个劲儿地向“刘老师”道歉。刘自青见他这么紧张,便自己找台阶下,大笑着说:“优惠券也不行,是好处我们记者就不能收。”会长也放松下来,一边滋出笑意表示认同,一边自责工作疏忽。
寒暄了一小会儿,刘自青说:“会长,该告辞了!”
向会长走上前,热情地把手搭在刘自青肩膀上。“刘老师,快中午了,留下来一起吃个便饭吧,你好不容易到这来一趟。”
刘自青迟疑一阵,想不出理由拒绝,便答应了。
向会长马上把红包收进口袋,简单收拾办公桌上的材料,说:“刘老师,你先在这坐一会儿,我把下面的事情安排一下,马上咱们就去吃饭。”刘自青不忘点头,眼神灌着感谢。
会长带着他来到育和大酒店,下车后,四个中年男人从身后冲到他们面前,争着和刘自青握手。向会长在一旁介绍道:这是我们单位负责宣传方面的同事,听说你来,非要一起过来交流学习。一大股子热情灌得刘自青好不自在,他心里纳闷,说好的便饭怎么到这么高档的地方,还叫来一帮子人。来都来了,刘自青也不好跟向会长说什么,只姑且把这当成工作上的规矩。
五个人把刘自青簇在中间,踏过酒店大门的门槛,左脚落在松软的地毯上时,他还是没控制住浑身一麻。出于习惯,趁着向会长和服务员谈话的时候,刘自青把整个酒店大厅打量了一遍。地上铺着一层的地毯,绛红色,像是红酒倾洒在桌布上一样。偶有的杂质沉淀是客人们扔下的几颗烟头,黄里泛着黑。大厅正中央修了一口方圆两米的水池,黄色的、红色的、黑色的大鱼自由游弋,一会儿躲在荷叶下养神,一会儿又都挤在池沿,争抢老板喂过量的鱼食。水池后面,装潢用的书架从大厅里隔开一条走廊,通过走廊可以顺着木质楼梯上楼。书架上方放置一幅装裱精美的书法,写着“宾者如归”,苍劲的笔触让人轻易感觉到这里的热情。除了这样的基本格局,大厅里还有够两人合抱的柱子、尺寸豪华的吊灯、精雕细琢的文玩装饰和彬彬有礼的服务员。
向会长带着刘自青和其他人走到二层。到了房号8888的包厢门口,向会长把门打开,闪到刘自青身后,递出左手说“刘老师请”。刘自青心里紧张,免不得忘了推辞,直接就走进包厢。几个人拥着他,让他坐在最尊的座位上,向会长紧挨着他坐下,宣传工作的工作人员聚在圆桌对面,和两人保持着距离。
服务员分过酒杯,给刘自青、向会长和其他人依次斟上半杯酒,酒瓶瓶身全是蚂蚁大小的洋文。
等服务员离开房间,向会长举起酒杯绕过一圈,停在刘自青座位的方向,四个宣传部门的工作人员也都满脸堆笑地站起来。向会长开始表达欢迎:“上周去参加活动有幸被刘老师采访。其实早在那之前我就经常看到他的名字,别看他年纪轻轻,但……”
“少年老成!”向会长词穷的间隙里,一个宣传部门工作人员补充说。
“对!少年老成,笔力老道!我印象特别深。这次刘自青老师专程赶到咱们福建来,人家不是过来玩的,是帮我们指出工作上的不足,是莅临指导来的。”紧接着,会长昂扬语气,“来,让我们一起先敬刘老师一杯。”
——“欢迎刘老师提出意见。”
——“刘老师的文章确实写得好,向您学习。”
——“还望刘老师多多关照。”
桌上的七嘴八舌涌得刘自青大脑一阵眩晕。他丝毫没有因为这些程式性的奉承感到满足,甚至,先前“交个朋友的欲望”业已荡然无存,代之的更多是一种反感和无奈,他只想赶紧结束这顿毫无意义的饭局。觥筹交错之下,他本能地低下头,又不得不出于礼貌马上把头抬起来,整个身子竭力从饭桌边的圈子里抽离出来,直到椅背被墙生生地拦住,两个脚的朝向正对着包厢的门。
空气又恢复本该有的尴尬和沉寂。这时,会长放下酒杯,一个眼神扫过四个宣传部门的工作人员,那四个人立马明白了指示,开始两两搭伙说起悄悄话来。没等刘自青稍觉放松,向会长马上拉着他手臂,把他又拉回到饭桌的圈子里。整张脸砌成佛像一般,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
——“刘老师,上次真的对不住,我们一时疏忽。你千万别放在心上,这次这个无论如何你也要收下,回头还得多多麻烦您。”
刘自青呆张着嘴巴怔在那里,一瞬间,震惊、恶心、屈辱这些感觉全冲进心里,激得他大脑嗡嗡作响,把桌上的酒杯也震得稀碎,杯中酒在桌布上晕成一滩殷红,汇往桌沿涓涓地流向地毯。他手上的筷子想跳起来,却被引力拖到桌上,毫无力气地瘫软着。刘自青什么都没意识到,会长右手一抹亮红反射着吊灯的靡黄,直直刺得他眼睛生疼,似瞎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