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结束在快开学的季节,我抽空回了一趟老家,一来看望生病出院的二嫂,二是大姐的大孙子以高于一本线71分被安徽医科大学录取,与家人一起分享这份喜悦和快乐。父母养育了我们兄弟姐妹七个,大姐排行最大,我最小,大姐的大孙子也就在我们兄弟姐妹的孙子辈算大的了。七兄弟姐妹聚一起,这样也是给我们兄弟姐妹所有孙子辈的一种激励吧。另外,双胞胎的外公都86高龄了,虽身体健康,然每年都要回去两趟看看他老人家,短暂的陪他啦啦话,这样彼此心里也算踏实。
二嫂生病住院期间,我因为忙没有回去探望,这次回去她已经基本痊愈,出院在家休养康复。虽然孩子们都在城里安家了,二哥二嫂依然在老家。去她家的时候,兄弟姐妹们约好都一起。就近的儿孙辈有的还没有正式开学,有的能请假的,除了在外地不能来的一下子挤了好几十人。侄女从合肥买好了许多吃的带回来,省的哥嫂再出门,现在高速交通,几十公里几十分钟的车程确实方便。大家伙一起有的打牌,有的去附近的菜园里摘农家菜,有的早就抓到家养的老母鸡和鸳鸯鸭(老家的一种可以比美‘肥西老母鸡’的一种鸭子),磨刀霍霍了!
人多,一堆打扑克掼蛋的,旁边还围着几个自以为打牌水平高的人。一会儿你说这样出牌才对;一会儿他说那样出牌才好;一会儿安静的只有手摸扑克牌的声音;一会儿一起哄堂大笑,争争吵吵,嘻嘻哈哈。一堆喜欢安静的各自拿着手机,每个人都带着耳麦。有的在打游戏;有的在刷抖音;有的嘴里小声哼着,从陶醉的表情和忘我的肢体动作就知道听歌的人已经跟着音乐的旋律可以驾驭那首歌了。一堆更年轻的早就在CCTV-5节目前交流各自的心得,剩下一堆忙着烧菜做饭的自动分工。择菜的、洗菜的、切菜的、炒菜的,忙得不亦乐乎!土灶、煤气灶、高压锅、电炒锅、电磁炉齐上阵,你拼哪些凉菜,我炒哪些素菜,她说荤菜应该怎么烧,谁又在专门煲汤和清蒸,各自负责最拿手的菜品,手里忙个不停。嘴上还交流着这道菜怎么配,那道菜怎么烧。为了色香味形皆有,甚至连什么菜用什么样的碟子装盘都有各自的讲究。我不会打老家的牌,这时候就只能帮忙洗筷子和酒杯。空气中充斥着农家土鸡炖出来的香味,那香味填满整个院落。微风拂过,那香气早已溢出墙外——那是嗅觉储存在大脑里熟悉的味道,记忆中也就在老家才能有的味道。
吃饭的时候,不喝酒的早已在一个大圆桌四周吃起来了。几十个人,除了喝酒的那桌挤满外,旁边一个圆桌还是挤不下。这时候,几个腼腆的、文静的儿孙辈就各自夹了菜,端着碗,在院子里、走廊上,或站着、或蹲着,互相说哪道菜好吃,哪个汤好喝,是辣了,是咸了,口味喜好的不同也就对每道菜的味道发表着各自不同的见解。这时候二嫂就会端着高压锅,追着给这个加菜,给那个舀汤。不开车的会喝酒的围坐在一个大圆桌周围,喝啤酒的自个儿开瓶已经咕咚咕咚起来了。喝白酒的杯子都聚拢一起,二哥给每个杯子倒满,歪着头斜着眼看哪只杯子是满了还是浅了,再回头斟一点、滴一些,力求每个杯子的液面都在一个水平线上。大哥和三姐夫早就把浅一点的酒杯挪到自己跟前,多年的习惯早已让我的哥哥们和姐夫们酒量都不相上下。每一次节假日的家庭聚会,每家都拿出家里最好的白酒,这个时候那白酒的香味,和着饭桌上菜的香味、汤的香味,连同闹哄哄的嘈杂声一起弥漫在整个房间,这是回到老家才有的味道。
哥哥姐姐们的儿孙辈都不在老家住,大姐家只剩大姐和大姐夫,他们年纪大了不习惯城里居住,最主要还是身体依然健朗,依然可以自己耕种一些农作物。住老家也许还有他们早已习惯的老邻居,邻居家同样也只剩老人了。第二天去大姐家吃饭,还是那么些人,只是在几十人当中加入了因为头天有事没有来的,也有因为今天有事离开的,还是头一天的原音重现,还是头一天的分工,只是地点换了。或打牌,或择菜,或杀鸡宰鸭,农村有老人的家家都养鸡养鸭自己留着吃。
大姐家门前有一弯池塘,我沿着菜畦走到塘埂边看到满池塘的菱角菜。正是菱角成熟的季节,我弯腰随便捡起一株飘在水面上的菜叶,每株菜叶下面都有红菱角,有的甚至并排好几个,在菜叶下面肆意地向四周伸展着,那模样像极了百米跨栏赛道上一个个鸣枪待发的运动员,随时都会冲出去。只是每个菱角都连在叶面中央的根部,再老些,如果没有人采摘就会自动脱落,下沉到池塘的烂泥里,等到来年发芽。
外甥跟我年龄差不多大。记得那时我刚上中学,到了暑假他不来我家,我就经常去大姐家玩。这个季节的蔬菜青黄不接,大多人家就拿菱角菜做下饭菜。菱角菜是生长在水里的植物,离开了水是存放不了太长时间的。那年月,又没有冰箱,怎么办?于是,家家户户把它像其它一些蔬菜一样用盐腌制起来,要吃就淘一碗出来。就像盛夏时吃到的上一年腌制的烂萝卜,很下饭,给人一股涩涩的清凉的味道。
早年大姐家门前的池塘还没有菱角菜,要到较远的一个水域才能捞到。记忆里那一蓬蓬翠绿色的菱角菜像圆盘一样,一颗紧挨着一颗,簇拥在一起,有的都被挤出了水面,上面还会开出几朵白色的小花,像一只只意欲飞翔的小小的白色蝴蝶停在那里。由于捞的人多,水域四周都不容易捞到。有的近处因为摘过菱角的叶子被人们随意的放在水面就会腐烂,或是被太阳晒得焦了,做起菜来就不好吃,必须向水深处捞新鲜的。捞回来以后,大姐挑新鲜的杆子和梗放在一起切得碎碎的,然后用细棉布裹紧,一点一点挤出涩涩的水分,再淘再挤,几遍过后就可以现炒现吃,也可以腌着吃,毕竟不是每天都有功夫去捞。
今天看到这满池塘的菱角菜我随手捞了几株,跟大姐说今天做一道菱角菜吃吃,大姐说现在只要有水面的地方就有菱角菜,没有人要,再也不像当年家家户户捞着做菜吃了。那天我因为开车没有喝酒,别的美味我都不在意,中午就着一盆香气四溢的菱角菜扒了两大碗饭。那柴火大锅饭的味道,还有菱角菜那浅浅的涩味也只有老家才有。
下午回到城里,有同学安排一起吃晚饭。老家县城或附近的同学都聚来了,还有不知道谁接来了当年的英语老师。英语老师头发全白,口齿也有些不清了。记得当年他发音就有几个音节跟英语广播讲座发音不一样。当年的他模样和发型特别像华国锋,因为又是我们班主任,我们同学私下都叫他华国锋,只是身材越发比当年胖了一圈,更显高大了!英语老师的儿子也在我们当年就读中学旁边的小学读书,现在早就是美国籍,老婆孩子连他爸也很难见到。因此,每次都会有同学喊英语老师一起,专门接送,他也乐呵乐呵跟大家一起小眯一口。
一个包房挤满了二十余人,喝酒叙旧总免不了问长问短,我坚持不喝酒。我说平时都你们接送多,今晚老师我来送,你们都喝酒,下次我一定喝醉。同学们拗不过我也不再坚持。问我想吃啥,我说想吃小红头和大米饺。果不其然,随着服务员转菜就见到了两大盘小红头和大米饺停在我的面前。我夹一个给老师,老师说吃不动,我直接拿手捻起米饺,咬起来外脆里嫩。不管时间过去多久,这个米饺还是原来的味道,连样子都没有改变。
送老师回去的时候,我执意在路边商店给老师买了两瓶酒,老师坚持不让买,我说下次谁接你出来你就带上酒跟大家一起喝就好了。听我这么说,老师也不言语。临到家的时候,老师下了车,他一边跟我道别,一边动情地说,有你们这些同学我也不想美国的儿子了!
最后一天回上海之前,我再次去了双胞胎(我和故去的前妻的女儿)外公那里跟他打招呼。老人家在邻村买了好多乡村的土鸡蛋让我带,还有自己腌的咸鸭蛋,我说我这次回来是一个人没有开车,不方便带,再说你去外面买鸡蛋万一摔了怎么办?他说我健康的很,谁家有鸡蛋卖,谁家不卖都清楚,有的人家即使有家养的鸡蛋也不卖,都留给自己的儿孙回来再带走。我说每次回上海,后备箱不还是塞得满满的走吗?这次带不了。老人家面露遗憾地说,那你慢点。我说我行,下次回来再来看你。
侄子开车送我去的车站。当我从副驾驶后视镜中见到老人家就剩一个黑点的时候,我努力别过脸对着窗外,尽量不让侄子看见我的窘态。其实车内所有的方位都逃不过驾驶人眼角的余光。
此刻,我深深地体会到朱自清当年看着时光默默流逝的那种痛苦。回家几天转瞬就要归途了,心中有种种不舍——不舍家乡的伙伴;不舍家乡的美景、美味;不舍家乡的兄弟姐妹;不舍家乡的一切的一切。也许是越来越多的人远离了农村老家,进城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深切地关注、反复回忆起家乡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让我们无法割舍,无法忘却,更无法抛弃。
七家人在一起的微信群里,没看清是谁发的链接,我点开来都是这几天的小视频照片,还配上了王琪的《万爱千恩》音乐,循环往复的抖音播放到“是不是我们都不长大你们就不会变老,是不是我们再撒撒娇你们还能把我举高高”时,我的视线逐渐开始模糊。如果父母健在都快迎来百年诞辰了!双胞胎外公也86岁高龄,还有最亲爱的兄弟姐妹,年长的都年逾古稀。感叹时间飞快的同时,我努力使自己的眼睛睁大还是没能忍住,侄子单手扶着方向盘,适时地递过纸巾,我接过来轻轻地黏去滴在手机屏幕上的滚烫。
外出的游子就像放飞的风筝,哪怕飞得再高,线的那一头始终连着家乡。无论离家多远,我的根在老家。老家不仅有地道的老母鸡汤,有涩涩的菱角菜,香甜的小红头和脆嫩的大米饺,还有我的亲情、友情、师生情。所有的美味、人情味、相互叠加,汇聚成在心中、在脑海里魂牵梦绕的家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