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一场突然而来骤雨,把双庙村口那座本就破旧的程庙浸泡得墙体裂了缝。程庙里供奉着唐朝大将军程咬金。因为久未人来,它威武的脸上早已织满了蛛网。他手中那柄以“三斧头”而闻名天下的大斧也只剩下了半截。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年代,就连昔日受人膜拜的大将军程咬金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遇,他看上去是那么地落寞,那么地无助。
周疏云刚迈上青苔遍布的石阶,就闻到了一股青苗烧熟的香味。周疏云把头凑到了程庙破烂的窗棂上,她从裂开的木格窗缝里看到了郭拉处正撅着屁股用一把烂笤帚在那里煽火。庙里多了个用泥坯泥成的小炉子,上面烧红的炭渣上搁着几个带青皮的玉米棒子,那香味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这时候,周疏云听到有个男人在说,“拉处!别煽了,你是乡长……”那个说话的人虽然在她的视线之外,但是她听出了那人是谁。郭拉处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他煽得更起劲了,他说:“掌柜子别这样!我还是你的管家!……我这个管家没尽到我的本份,完了我请个良医,来好好给大奶奶好好看一看。顺便劝你一句:人死不能复生,光义这娃,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就是个犟驴脾气,我听说当初他要认个错,政府是不会杀他的……现在是人民政府,你千万莫与政府对着干,有一句话,我想了好久,说给你,你莫要有想法。这一向政府后备紧张,为了支援前线,尽快活捉蒋介石,解放全中国,要我们解放区捐款、捐物,我想冯家的东西反正迟早也到不了你手里,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把能用的全部捐给支前委员会,也算作将功折罪吧!只要你点点头,列个单子,可以以你的名义让夫人出面……”
“拉处,你别为我操心,我从小没爹没娘,有名无姓,光着屁股长大,啥苦没吃过?啥罪没受过?后来我得遇义父冯九,有了名有了姓,也有了贤惠的任氏和万贯家产,才算有了活人的尊严。我知道这一切都不属于我,我只不过是个临时保管者而已,最终有一天仍会得而复失。如今,风水轮流,我就当是做了一场美梦,没有啥舍不下的。至于我的家产,你们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早就不把它们当做我冯祥云的了,所以也不存在捐与不捐,政府想拿去就拿去得了……”
“掌柜子啊,你就听我一句,马上要土改了,土改的对象就是你们这些人,你就听听我的话吧,这样做对你有好处……”
周疏云听得入神,她把整个脸都贴在了窗棂上,她想尽快看见和郭拉处说话的冯祥云。这时候,她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传来,接着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听出是一男一女:
“去不去反正是你大,我一个人去,算啥?”周疏云悄悄躲闪到了程庙的山墙后面,偷眼看时,原来是冯光孝和他的媳妇周燕。他们一前一后来到了程庙门口。周燕在后面推搡着冯光孝,直到把冯光孝先推进了庙门,然后她跟了进去,关上了庙门。
周疏云闪出身,贴到门口,她随即就听到了一阵疾风骤雨般的骂声:
“你滚出去!我说过我这辈子没有养过儿子,你的耳朵让驴毛塞了吗?……”紧接着一阵撕扯的声音,把门撞得哐哐响,尘土抖落下来,落在了周疏云的头发上。她连忙又藏在了山墙后面。她看到冯光孝和周燕两个人被任氏推了出来。冯光孝不停嘟囔着:“都是你,我说不来的……”周燕说他是你大呀。
任氏抹着眼泪,把她宽大的手掌放在冯光孝的肩膀上,“瓜娃!只怕有不认老子的儿子,而没有不认儿子的老子!你大他是害怕呀,害怕光义和他自己带害了你们,让你们丢了这份当先生的差使,你要懂你大的心思。你快回去吧,这里有我,人家把你大要怎么样还很难说,你们可不能再出啥事了。”
郭拉处也跟了出来,他摇摇头说:“掌柜子想法太多了,光孝他们还有我哩,我好歹还是个乡长,再说现在学校里先生缺得很,像光孝和周燕这样的秀才,人家稀罕着哩!”他冲冯光孝摆摆手说,“回去吧,光孝,好好干,有叔哩,两个娃娃你莫操心,我都安顿好了,亏待不了娃,你俩只管好好教书。”郭拉处望着冯光孝他们走远,才对任氏说:“我不能多呆了,我刚才给掌柜说的那些话,你再给劝劝,掌柜失去光义,给政府憋着气呢。你给好好说说,农会已经进村了,土改就要开始了,千万再不能得罪人民政府。”任氏点点头又进了程庙。
郭拉处刚走了几步,树后面就转出了周疏云。
“郭乡长不坐你的大堂,还有心思烧香?”周疏云说得郭拉处一时语塞。周疏云像是开玩笑的口气,却让郭拉处出了一身汗。“我现在负责支前工作,你不知道其它的乡筹集的物资已拉了好几车?你们双庙怎么这么不积极?不去发动群众,依靠群众,反而去求一个地主老财?”
“既然你已经发现了,你看怎么办吧?”郭拉处垂头丧气,干脆一副任凭发落的架势,看来对于这样做的后果他是早有心理准备。
“放心吧,我是不会给任何人说的。其实,今天我是来看哥哥周蓬的,他虽然把房屋、耕畜、余粮都交出来了,也帮助我们抓住了伪县长,但是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他手里血债太多了,谁也救不了他。周家是彻底完了,大哥去了,周蓬抓了,人心都散了,二哥的那四个婆娘和两个女子都先后鸟兽散,大女子嫁了原上的一个富农,二女子也跟人跑了。那个小儿子狗娃也被奶娘抱到安口乡下去了。这次土改,要划定阶级成分,地主就是地主,这个事实谁也改变不了。但是,他们只要有认罪的态度,能够配合咱们完成土改,就还有改造好的机会,比如减租清债,咱们不是全部打死他们,减租不是去租,只减原租额的百分之二十五,还有清债,也不是不认债,而是付息超过原来一倍才停止还本,这些政策也需要我们原原本本给他们交代清楚。”周疏云话里的意思郭拉处听明白了,她是要他给冯祥云好好讲党的政策,不要有敌对情绪。
“咱们一起的几个,留县里的就你和我了,我以前有啥话爱给老仲说,他是我的入党介绍人。现在老仲走了,柏书记也走了,六神无主的时候就常常想到你,区上已经部署了土改的任务,近期要组织召开批斗大会。你知道,我这人心软,尤其我和冯祥云,我毕竟……”郭拉处也不知道怎么说了,他长叹了一声。
“拉处,我懂你的心事。已经到这时候了,该面对的时候就要面对,无法回避也不能回避,只有尽量把遗憾减到最少吧,我们都需要这样努力。”周疏云既是在对郭拉处说其实又是在给自己说:“我知道,你是希望我能帮助你搞乡上的土改,谢谢你的信任,拉处,但是恐怕不行,我明天就要离开了。”
“离开?你也要走?”郭拉处吃惊之余一脸的失望和无助。
“是的,明天我就要去陕甘宁边区学习,三年时间,建设不比革命,不学点东西啥也不会。所以临走之前,来家乡转转。”
雨后的天空,万里无云,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气息。周疏云和郭拉处来到乡政府的门口,她望着那棵枝叶愈发显绿的老柏树又一次想起了父亲教给她的那首诗:
“古干浓荫自李唐,半枯已阅百沧桑。
十围风雨南柯下,几许人经如梦忙。”
记得父亲周天红曾讲给她一个传说,说是北宋时,猎人在五龙山见一位裸女,全身长毛,跳涧如飞,后来人们合围捕获。一问才知是后唐一宫女,避乱逃入山中,饿得不行了,就在这里来吃这棵柏树的叶子,于是不饥不寒,体轻如飞,已经活了三百岁了。
“拉处,如今这棵神树成了你的了,他会保佑你的。”周疏云望着那树说。郭拉处苦笑了一声,摇摇头说:“这乡长我干得一点都不得劲,我觉得我不是这块料,还不如回家种地来得自在呢……哦,到门口了,进去坐会儿吧?”
周疏云点点头,跟随郭拉处进了冯家大院。
“小关,县里的周领导来了!”郭拉处把周疏云前面让进办公室,后面就冲隔壁喊了一声。随即,小关就甩着马尾辫进来了,这个小关走路一直像在跳,永远给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
“周领导好!”小关进来就冲周疏云打招呼,周疏云瞅着她,感叹道,年轻真好,你们赶上了好日子啊。
郭拉处接过话头说,“是啊,我一回家看见我家拴牢,就会说,狗日的跌进福窝了,你老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一直在鬼门关晃悠呢。”郭拉处说着招呼周疏云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然后对小关说,“周领导一直过问咱的支前工作呢,把册子拿来,给周领导汇报一下。”
小关很是认真,这丫头记忆力好,翻开小本,也不看,就有板有眼地汇报起来,“到今天早上为止,双庙乡共动员担架一副,借粮一千石,料一万斤,草二万斤,做军鞋五百双……”
周疏云听完后不失时机地表扬了郭拉处几句后,就随郭拉处在冯家大院里转着看。
“拉处,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进这个院子吗?”
“怎么不记得?你女扮男装,当时把我吓坏了,你一个女人,真让我佩服呢。”
“那时候这里树荫葳蕤,一片生机,我当时印象很深,觉得这深宅大院自是和别的大院不同,很有几分书香气呢。你说奇怪不?冯祥云一个粗人,竟然把他的院子弄得像个读书人家。”
“那是你不知道。冯九当家时就送他去读张先生的私塾,后来他还请了张先生作冯家的私塾先生,编修冯家族谱和冯家堡庄史,替冯九立传。他在我们眼里可是个斯文子呢。”
周疏云想象着冯祥云在这里的年年岁岁,点点滴滴,她对他有了更多的陌生和新奇。如果说他们曾经相爱,但是他们却对彼此的生活一无所知,两个看似陌生的人却因某种缘相系一生。她觉得冥冥之中有着什么力量在主宰着人的感情,日日相见的却不能相濡以沫,远远守望的却永远心心相牵。
周疏云离开冯家院的时候,日已西斜,郭拉处有些依依惜别,执意要留周疏云吃饭。周疏云又一次看出了他的孤独和无助,她笑笑说,拉处,好好干,别忘了你曾经是这个院子的大总管呢。
月华如水,泻了一地。夏季的夜总是来得特别晚,戊时的时候,天空才有了点点灰白。乡村的夜虽然冷冷清清的,但是夜空却十分地明朗,也许是大暴雨刚过的缘故。抬头看看,今夜的月亮是那么美,一种朦朦胧胧的美。弯弯的月亮弧线比那割麦镰刀的弧线还要美丽,加上周围朦胧的水影,更添了一分韵味。这样美丽的月夜,心跟着变得美丽起来。程家湾村头的程庙就孤零零地罩在这样的月色里。
一个人悄悄地靠近了程庙,门口的民兵已经睡着了,看来他已经坚持了多久发现里面的人毫无逃走的迹象,已经彻底放松了警惕。这个人蹑手蹑脚地从熟睡的民兵腿上跨过去,小心推开了破旧的庙门。庙里的人显然没有睡着,有人问,是谁?接着一盏油灯亮了起来,一个女人站在门口,影子拉长在了墙壁上。
短暂的凝视。冯祥云几乎惊叫起来,“眉叶!你是眉叶?”
“是我。”
短暂的沉默,沉重的呼吸。
任氏望望冯祥云,望望周疏云,忽然有些明白,她仔细地拨亮油灯,悄悄地走出了门外。
“你怎么会来?”
“我是来向你赎罪的。”
“赎罪?”
“是。光义是我带人抓住的,也是我……他就葬在风岭塬的桃花岭。我每年清明都去给他烧纸。他像你,执拗。”
一阵鼻息抽搐的声音,无言,墙上巨大的黑影在抖动。
“你,要骂我就骂。”
“那是他的命,谁也没有法子。那雨晴呢,雨晴她在哪里?我找过她,她不肯认我,我派人去接他,结果她被人给劫走了。”
“不知道,我也在找。雨晴,她也像你,执拗。”
“找到了告诉我一声,要是我还在。”
“把子!今天你是把子,不是冯祥云,我是眉叶,不是周疏云。今后我准备叫周眉了,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疏云是疏远祥云的意思,今后我不叫了。因为经过了好多事,我明白了好多,我也知道了自己的内心,我必须面对自己的内心。”
“不,你还是叫疏云吧,就叫疏云。”
“雨晴会回来的。”
“回来了告诉我,只要我还在。”
“把子,你一定要在。今天我就是来告诉你,你还有光孝,我们还有雨晴,我们一定要团聚。今后不管有多大的事,就是天塌下来,我还想听你说,天塌下来好!这么多年,当我坚持不住的时候,我就会大喊,天塌下来了,好!你塌吧,我看你能塌到几时?把子,振作起来,等我回来,等雨晴回来!”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镜中花,水中月;幻非真,无来去;
是幻是真两俱离,看取浮生归宿处。……”
两个影子移在一起,两个人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彼此,看到彼此心底那些沉淀的心事和纠结的情愫。风吹进来,油灯扑闪着,在眼睛里燃烧,灯火潮湿,像是结上了一层雾气。
晨曦微暝,月亮却还不肯离去,依旧在淡淡的云层里逗留着,尽力释放着最后的银辉。双庙的人们刚刚结束了一个安恬的睡眠,起来出门准备一天的劳作。远远的五龙山也像刚刚醒来,肩披一层微光,舒展着它的每一道梁,每一棵树,每一条缠绕的小路。天渐渐地亮了,一轮红日从黑沉沉的山梁背后缓缓探出头来,古老的双庙又迎来了新的一天。那条自东向西逶迤而来的瑞河,玉带一样地绕过双庙,潺潺的水声,记录了双庙的每一天,也见证了双庙的兴衰荣辱。
人们来到瑞河边上驮水的时候,惊奇地看见了山下搭起的那个很大的戏台,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可能又要唱戏了。去年新中国成立的时候,这里演了十多天大戏,演员把嗓子都唱哑了,双庙人把十年的热闹都看完了。今天又要唱戏吗?
的确要唱戏了,不过主角不是演员,而是冯祥云。
当人们驮了水开始往回走的时候,已经有农会的干部在家门口敲着铜锣吆喝:乡亲们!走啊,集合开会了!参加批斗大会去……
紧接着,人们看见冯祥云和任氏被五花大绑着,从程庙里出来,往五龙山下走去,他们头上戴上了一顶纸糊的又高又尖像宝塔一样的高帽子,上面还写上了“恶霸地主”的字样。他们到了山下的土戏台跟前,发现周蓬已经在那里了,和周蓬在一起的还有其他几个地主、乡绅。他们看见冯祥云来了,脸上的神情在表达着这样的意思:又见面了,这次不是在祠堂,不是在“下马楼”酒堡,也不是在更正式些的交际场面上,而是在批斗场上,从这一点来看,我们是一样的。
冯祥云和任氏被推了过去。冯祥云昂着头,面无表情,身边的一切似乎与他无关,他的目光放在远处,停留在了苍翠的五龙山上。望望多年一成不变的五龙山,冯祥云脑海里那些模糊而不失温馨的记忆,薄雾般纷至沓来。美丽的五龙山,绵长无垠的远山的黛岭,广袤灼热的土地,快乐的放羊娃把子。他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少年把子。他的音容笑貌,变成心头暖暖的滋润。怎么能忘记,林荫小道上,他留下的深深足迹?瑞河边上他洒下的朗朗笑语,树林里他采下的串串野珍。怎么能忘记,他在河边嬉戏,翻江倒海,河捉鱼捉虾?怎么能忘记,春天的成长与芳华?怎么能忘记,夏的热烈与簇簇浪花,秋的深沉与累累硕果?怎么能忘记,冬的泠洌与柔柔白雪?
冯祥云神游八极,全然忘记了此时他已经被放在了烈火上。土戏台上的他和任氏成了真正的主角,现场气氛一下子变得像烧煎的油锅,先是农会宣传队的人在唱曲儿,一个拉板胡,一个开始唱:
“请同志呢吗仔细听,你听我谈呀,听我把旧社会表一番。
大地主呢吗坐飞机,空中游玩呀,咱穷人担担呢吗两腿发软。
大地主他穿的是绫罗绸缎,咱穷人穿粗布烂成片片。
大地主他吃的是白米细面,咱穷人吃糠咽菜难以下咽。
大地主有房有屋前庭后院,咱穷人搭草棚才把身安。
大地主养骡养马拴满后院,咱穷人没牲口只好把人力添。
大地主娶老婆三房又六院,咱穷人无婆娘断了根烟……”
唱罢演员下去,农会主席就开始拎个大喇叭一一历数他的罪行:“冯家堡大地主冯祥云,占有好川地两千多亩,佃户多达二百户,长期雇工十五人,放高利贷的粮食一千五百多石,借债户遍及周边五县六百多户。长工王安泰因为死了一头牛就被冯祥云活活打死,长工王良因为睡了懒觉就被冯祥云剁掉一个指头,后来又残忍杀害,农民薛虎虎因为还不起冯祥云三两银子,被折去土地五十多亩,当佃户三十年,交租一百多石……”
两千多亩土地,二百个佃户,原来这些都是他冯祥云的。难道不是天与地的?人终有一天会化作尘土,而天与地却是永存的。就像这五龙山,自他小的时候就这样子,一场地震过后他还是这个样子。人是个多么渺小的东西啊!
“清算剥削债,打倒冯祥云!”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愤怒的人群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拥上了戏台,为首的自称是王安泰的兄弟,他咬牙切齿地扑上戏台。他们对着冯祥云和任氏开始拳打脚踢。王安泰是他下的黑手,多年里他一直能感到王安泰的幽灵无处不在,他由此后悔不该因为钱财害人性命。人彷佛都有一种生活的惯性,就像骑上了一匹快马,走了好远,还觉得不远,还想昏头昏脑地往前奔。冯家的经营其实已经到了顶点,能保持它现有的富庶就已经不错,而他却一时心迷,为了地底下周家的珍宝而昏了头。
如今的报应和讨伐不是毫无来头,也许早就该来了。冯祥云拿出一副心甘情愿任人宰割的架势,领受着来自贫雇农们的拳脚相向。但是任氏不能和他一起挨打,任氏的身体最近就一直不好,她哪里能经受得了这个。冯祥云用身体护着任氏,任氏却躲避着他,迎面替他拦挡着拳头。但是拳头和乱飞的脚太多了,他们谁也无法抵挡,索性,冯祥云紧紧抱住了任氏,他的身上开始发青,好几处皮开肉绽,疼痛很快袭来,但是冯祥云没有倒下去,他靠着那个戏台柱子,用他宽大的胸膛包裹了瑟瑟发抖的任氏……
袅袅炊烟,夕阳西沉。牛羊入栏,暮色里,走来禾锄晚归的农人,人都散去的时候,戏台上剩下了冯祥云和瘫软在地的任氏。冯祥云抱着任氏已然骨肉如柴的身体,想起了这个长他三岁、却与她同甘共苦多年的苦命人的一点一滴,孩子、土地,一切都不在的时候,唯有她,这个母亲一样的女人守护在他的身旁,替他遮风挡雨,为他奋不顾身……任氏终于没有熬过这一天,还不到凌晨,她就在冯祥云的怀里永远闭上了眼睛。任氏念了一辈子佛,敬了一辈子菩萨,无情的菩萨你就不会显显灵,拉她一把吗?
郭拉处来的时候,任氏已经离开了。他捶胸顿足,悔恨不已。知道要开批斗会,郭拉处以拴牢有病为名,躲回了家,把配合农会和土改工作组的事交给了葵指导。郭拉处人在家,心却在土戏台上,群众疯狂的声音不断地传来。郭老汉拍着炕沿,不停地说,人都那样了,放过得了,杀人也不过头点地嘛。土改工作组在他们家来过,来宣传土改政策,告诉他们政府的方针是,依靠贫农,团结中农,中立富农,打击地主,有计划有步骤地消灭封建剥削制度,建立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民当家做主,人人有饭吃,有衣穿的新国家,自然他们家被列为彻头彻尾的贫雇农。听到山下群众群情激烈,郭老汉连着催郭拉处,你倒是去看看呀。郭拉处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脑袋说,我不能去,我咋去呢?我就是去了又能咋样?郭老汉又喊郭抓处。郭拉处说,大呀,你就别操心了,你这是淡吃萝卜闲操心。郭抓处已经加入了民兵,今天是郭拉处叮嘱他哪里都不能去就在家待着的。兰花刚生了儿子拴锁,才四个月,郭抓处巴不得天天守在儿子旁边呢。郭老汉喊他,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反正没见他过来。
郭拉处好不容易盼得天黑,就往程庙跑。去时任氏已经闭上了眼睛。他要去学校叫冯光孝和周燕,被冯祥云拦住了,他说,人已经去了,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别让死人再害了活人。郭拉处眼泪淌得擦都擦不及,他说,大奶奶她是多好的一个人哪,天爷怎么这么不睁眼?在冯家大院,就数大奶奶对我们好,她有一副菩萨心肠。呜呜呜呜……说着郭拉处不由大放悲声。
“天塌下来好!你塌吧,我看你能塌到几时?”冯祥云在郭拉处的哭泣声里默默念叨。
“东家你在说什么?”
冯祥云没有回答,他的耳畔忽然一遍遍响起眉叶的话:今后不管有多大的事,就是天塌下来,我还想听你说,天塌下来好。这么多年,当我坚持不住的时候,我就会大喊,天塌下来好!你塌吧,我看你能塌到几时?把子,振作起来,等我回来,等雨晴回来!
“拉处,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她走的时候对我说,好好活着,不管多难……”
月亮再次升上天空,雾锁人事,月空若梦。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半梦半醒之间,翘首,过往的岁月,一一再现。冯祥云重重叹息一声:沧海桑田,走不出的永远是红尘,明月啊明月,你知人间悲欢否?
第三十二章
这一年,天公作美,该下雨时雨美美地下,该晒时太阳猛烈地晒,所以夏粮丰收,秋粮有余。靠天吃饭的双庙人就希望年年有这样的年份,只有风调雨顺,才会不饥不饿,一年衣食无忧。但是,更多的时候干旱总是过早地光顾,一冬无雪,一春河枯是常有的事。
庄稼收成好,干起活来也得劲,地里满满的,心里面也就满满的。尤其今年又与往年不同,他们脚下的地真正成了他们自己的,掰一个棒子,打一粒麦子都进了他们自己的囤子。玉米丰收了,你看田野里,玉米像哨兵一样骄傲地比赛着自己的精神头,地里的删玉米的人变干活边嚼着玉米杆吃。玉米杆里的水分甜丝丝的,那是喜悦也是快乐的滋味啊。郭拉处很少回家,当他回来的时候,郭老汉已经率领着郭抓处、碎花全部把玉米背回了家。乡上早早来人,帮助他们组织了各种互助组,亲帮亲,邻帮邻,热热闹闹收庄稼。郭抓处的儿子拴锁还在吃奶,所以兰花就没有下地,她在家经管着拴牢和拴锁,倒是她的娘家兄弟满福参加了互助组,和他们一起干活。
秋天的阳光下,院子里堆满了金黄的玉米棒,碎花正被一大片金色包围着,金黄的颜色映得她满脸喜色。郭拉处走进大门,被碎花的样子惊住了,他突然有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冲动,他想立马把碎花抱到炕上去。可怜的碎花,跟了他,过着寡妇一样的日子。不争气的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冲动过,他有一种悸动和紧张,今天他是不是行了?他的脸色吓住了碎花,她喊,“拉处,你咋啦?你是病了吗?你的脸色怎么那么红?没发烧吧?”
碎花说着就要站起来,郭拉处的脸色却愈发红了,他转身去牲口窑里洗脸。碎花纳闷地望了望他,就拿了一把锥鞋的锥子,开始剥玉米,她用锥子尖顺着排列整齐的玉米缝隙划过去,两列玉米就纷纷脱落,落在她膝盖下的簸箕里。老天爷像是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呢,所以碎花得抓紧干活,她心里着急着,所以暂时就把郭拉处的异样放在了脑后。
当兰花把饭做好,郭拉处来喊碎花吃饭时,碎花才想起郭拉处已经回来了。饭端上了炕桌,郭老汉、郭拉处、郭抓处、满福都盘腿坐在了炕上。碎花看到桌上摆了五个盘子,中间盘子里的烫面饼正冒着丝丝热气,周围四个盘子是菜,一盘凉拌莲花白,一盘红萝卜,还有两盘分别是炒鸡蛋和炖白菜。碎花说,这么多啊,这要吃掉几个月的啊?
“糠菜半年粮的光景过久了,也该过上了好日子了,政府给咱发了土地证,人有土地,百世不愁啊!”郭老汉拿起筷子,感叹道。
“地主的土地、牲口和农具都没收到农会了,农会已经将贫农、中农的人口和生活情况分了上中下三等,最近按照需要给大伙分配东西。”郭拉处抓起一个烫面饼一边嚼一边给大家讲形势,“对了,周蓬因为夺民兵的枪,被判处死刑,枪毙了。”
“啊?这周蓬是找死啊。”满福插话道。
“你说对了,他是熬不住接二连三的批斗,才故意夺枪想破罐破摔,想死得有个响动。”
“自古以来,坏事做多了就会有遭报应,这人啊,还是要多做善事,积德行善,才得善终。”郭老汉感叹不已。
郭拉处望望大家,转了一个话题,看来这话他是想了很久了,“如今有地了,也有人了,只要我们勤快点,就再也饿不着了。饿不着了,就该想想其他事。我思谋着,抓处也有了娃,拴牢也渐渐大了,该去学堂上学了,咱大不能一直住牲口窑里。”
“就是,该给大箍一孔窑了。”碎花反应快,抢先说。
“就是,就是,该箍了。”郭抓处和兰花也响应了。
“吃饭!箍什么窑?牲口窑住了几年了,咋就不能住了。才吃上白面就向往猪肉了?”郭老汉抡了抡筷子,连连摇头,“快吃饭,这事以后再说。”
于是无语,只有吧唧吧唧吃饭的声响。过了一会儿,郭抓处突然说:“哥,乡上都宣传抗美援朝的事呢,我们民兵中也有人报名了,我也想去。”
郭拉处抬头瞅了瞅抓处,又望了一眼兰花,问兰花,“拴锁还这么碎,兰花你同意?”
兰花嘴里噙着菜,小声说:“抓处早就想去了,说他们民兵排长都报名了。拴锁有我呢,不要紧,就是他现在在家也帮不上啥,他去也是支持你的事呢!他上战场了,你脸上也光彩,是不,哥?”
“那你可想好了,那可是打仗,流血掉脑袋的事。”郭拉处这话是说给老爹听的,因为老爹一直没有发话。
满福表态了,“我支持姐夫去,你不听喇叭上说,只有和平我们才能幸福,打击美帝野心狼,匹夫有责!”
郭老汉瞅瞅大家,终于发话了,“国民党抓壮丁,抓处差点被抓走,现在要保家卫国了,我看抓处有种,男人嘛,老窝在家有啥出息?听说毛主席的儿子都上前线了。去吧,好好打那些个狗日的美国鬼子!”
郭拉处没想到老爹觉悟高得很,他了解老爹,虽然在庄稼地刨了一辈子土,但是心里亮堂得很,大道理说起来谁也比不上。有时他会把自己跟老爹比,自己胆小怕事,特别是遇到棘手事就没了主意,他想要是老爹来当这个乡长,肯定干得比他好。
郭抓处参加抗美援朝的事算是得到了全家人的支持。晚上熄了灯,兰花用奶头哄拴锁睡着,就紧紧搂住了郭抓处。郭抓处心里颤颤地,说,兰花,我知道你想啥?兰花说我想啥。郭抓处说,你想,抓处要是被美国鬼子打死了,谁给拴锁我娃当爹啊。兰花听完就狠狠拧郭抓处的胸膛,你就胡说,美国鬼子要打,你也要囫囵着回来。
郭抓处呵呵笑着,一双手就不老实了,“来,弄一哈。”
“拴锁,拴锁,小心娃,啊——”兰花话还没说完,就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却又荡人心魄的呻吟……
“老乡们,站一站,听我把旧社会表一番。旧社会,太黑暗……”天已经很晚了,喇叭上还在说着快板。郭拉处刚刚欢送走包括郭抓处在内的应征入伍“抗美援朝”的青年,就往乡政府赶。
乡上给应征参加抗美援朝的青年们召开了欢送会,郭拉处讲了热情洋溢的话。因为有郭抓处,他也就理直气壮得多。不过群众的热情很高涨,有人还说,“国民党抓兵、捆兵,群众躲兵,像老鹰抓小鸡,而现在共产党征兵,群众争着报名,这要是让蒋介石知道了,能把老家伙气死。”郭拉处很高兴,让小关一定把这话记下,一定要写在给区里的情况报告中。
郭拉处很疲惫地回到乡政府的时候已是晚上了。最近太忙了,他都有点支撑不下去的感觉,白天大会,晚上小会,乡政府也很热闹,县上土改工作组的人全部住满了。进了屋,他就上了炕,靠在炕墙上捏了一份开展土地复查的文件。一会儿,他就疲倦地睡去,轻轻拉起了鼾声。
突然,他的门被人轻轻地敲响。郭拉处被敲醒了,天都已经黑了,他不知道谁会来。他害怕是工作组的人,就问:“谁?”对方不语,门还在敲,断断续续地。郭拉处感觉到不是工作组的,便要对方报出姓名来。对方停顿了一会儿才说,“我。”郭拉处听出是个女的,但仍然听不出是谁。他又问,“你是谁?”对方看来是生了气,提高了嗓门说:“郭拉处!你当官了,真的听不出我的声音了?”郭拉处觉得这声音的确熟悉,他虽然仍没想起是谁,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开了门。
门外不是别人,原来是郭珍,进了城的郭珍更像个城里人了。郭拉处愣了半晌,“你怎么来了?”
郭珍说:“我怎么就不能来?郭拉处,你还是厉害!你在冯家隐藏了这么多年,总算取而代之,做了双庙的主人!我该祝贺你,乡长大人!”
郭拉处心里不是滋味,但还是满脸堆笑,“二奶奶,你说哪里去了?这种结果连我也没想到,冯掌柜……”“别叫我二奶奶!新社会结婚也有了法了,一个男人只能有一个老婆,所以这二奶奶不敢随便叫。我是来乡里和冯祥云离婚的。你看!”郭珍亮出了他在县上签发的离婚证,上面还有于修亮县长的签名。
“哦,你厉害你厉害!但是二奶奶,哦,不,郭珍,冯祥云他现在就你一个老婆了。”郭拉处说。
“他不是还有那个死老婆子吗?可是她赶我出门的。”
“任氏她,她已经不在了,那天的批斗会,唉,她经不住,回来当天晚上就走了……”郭拉处一脸悲怆之色。
“哦?”郭珍很意外,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顿了一会,她说:“怎么会这样?说实话,那老婆子心肠很好,唉,命苦人啊!”
“你爹呢,他还好吗?我有多日子没见他了。”郭拉处想起了郭坤义,这个对他来说充满了神秘感的人。
“我爹到专区工作了,今年七月,他被任命为分区行政督察专员公署第三科的副科长。”谈起她爹郭坤义,郭珍有些失意。郭拉处听了也不无失落。他说:“以后要见他恐怕很难了。”
“不过首长们对我都很好,不然这张离婚证于县长怎么会给我签字?我和光杰日子过得很平静,光杰他已经上学了。”
“我记得光杰和我家拴牢一个属相呢。”郭拉处说起儿子也就有了劲头,“完了我也要送他读书去。”
郭珍突然话锋一转,“光杰今后的前途很重要,我今天来找你是有事想请你帮忙,因为这事也只有你能帮我!”
“什么事?”郭拉处有些疑惑,他想不明白解放功臣郭坤义的女儿还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
郭珍说:“我听说你们最近在整党,登记和清理以前的一些地下党员,不知你们算没算王良?他可是烈士!……你也许知道,光杰是王良的儿子,光杰可是烈士的儿子呀?我找过老仲,他说王良是柏治林介绍入党的,这事他知道。但是柏治林人已经调走了。老仲说,王良的死与叛徒曹子轩有关,具体细节让我来问你。我想让你给写个证明,做个证,证明王良既是地下党,又是烈士……”
郭拉处的眼前浮现出王良那双狡黠的眯缝眼。他杀死王良的事老仲是知道的,这也许就是老仲让郭珍来找他的原因。这么说,让他证明王良是烈士就等于证明他郭拉处是国民党刽子手。想到这里,郭拉处说:“王良入党没有证明人,王良牺牲,查无实据。这证明我给你怎么做?”
郭珍不高兴了,她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哼”来,说翻脸就翻了脸,“郭拉处!我知道你与王良一直有过结,现在人都死了,你还要怎么样?别人不知道我相信,你和他同在冯家大院,同为地下党员,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郭拉处被她问住了,的确她说的不无道理,按照常理,他不该不知道。但是他又能怎么回答她呢?说王良目无组织,目无纪律,他受上级指示处决了他?不能,他不能这样说。王良毕竟也是地下党员。
“你倒是说话啊,我的乡长大人!”郭珍凑上来,一双杏眼圆睁,死死瞪着他。
郭拉处觉得此刻被一个女人这样威逼着实在是件不光彩的事,今后同一个院子里住着的工作组的人知道了也会轻看他。自从当了冯家管家,一直到双庙乡长,诸多的矛盾纠纷让郭拉处原先身上的那些软弱胆小的性格特质有了一些变化。如今,对着郭珍虎视眈眈的眼睛,他的脾气也不知不觉被逼出来了,嗓门不由地也提高了八度,“王良是你什么人?你不过是王良嫖过的一个婊子!竟然还有脸来为淫夫讨什么名份?你以为我不知道?王良在你心目中算个屌,你不过是想借烈士遗孀、遗子的名份来骗取政府的抚恤和优厚的待遇而已。你做梦去吧。即使我给你证明了,可终究逃不过群众雪亮的眼睛!……”
郭珍显然没有想到一贯在她跟前唯唯诺诺的郭拉处竟然如此恶毒地教训起了她。她有些不知所措了。最后,她还是拿出了她的杀手锏,“郭拉处,你做事不要太绝,有一件事你可能想不到,我要是去告发你,不仅能让你身败名裂,还能让你进班房!”
“是吗,啥事这么厉害?”
“黄占仓你认识吧?他告诉我地下党那次袭击冯家院,冯祥云连夜逃走,是你走漏的消息。你这个阳奉阴违的家伙,你这个两面派!”
“胡,胡说!”郭拉处果然胆战心惊,他下意识地望窗外望了一眼,口气就不由软了下来,这事的确不是件小事,“好我的二奶奶,你好糊涂!就算王良是烈士,你又怎么能公开你和王良的奸情,光杰是王良的儿子,你又怎么能说出口呢?”
“只要证明王良是地下党,我就是心向党,为党献身啊。今后光杰就能体面地活在这个世上。”
“难道你不怕背上淫妇的名声?”郭拉处说了句一针见血的话。
这句话又一次惹恼了郭珍,她恼羞成怒,跺脚骂道:“郭拉处!当时王良早就告诉我你是地下党,还说你在地下党里做了官,我要是那时就揭发你,你哪有今天?把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有本事来呀,老娘现在给你叉开双腿,你也没球本事!把你个断子绝孙的货!……”
“你给我滚!你去告发吧,这个乡长老子一天都不想当了……”
郭拉处把郭珍轰出了乡政府,但郭珍刺耳的话语还嗡嗡响在耳边:“……把你个断子绝孙的货!”
郭拉处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裤裆,他妈的!这个骚女人,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郭珍是凭着手里县长于修亮签发的那份离婚证进了程庙的。冯祥云没想到能看到郭珍,他以为今生他们都不会再见面了。
“你怎么进来的?”
“我手里有县长签发的离婚证,和你离婚,不见面怎么离?”
天已经很冷了,庙里烧着了一堆火盆,既取暖也照明。冯祥云站在火盆一侧,郭珍站在另一侧,火苗在他们中间扑闪。
“好,好,我同意。”
“这么干脆就同意了?就没有一点留恋?你真的就不念及以前的情分?”
“你看看我,我还有资格养老婆吗?对了,琬儿好不?光杰呢,乖吗?”冯祥云问她,他的确很想念这两个孩子。
“琬儿都有娃了,叫孔瑞生,你看快不快?我们都做了外公外婆了。只是琬儿犯了迷糊,被那个保安队的孔军拐走了,琬儿怀了娃,而娃的爹却被特务打死了。”郭珍提起那个孔军有些咬牙切齿,“出了这样的事,琬儿也觉得脸上无光,没脸见人,整日里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来。”
生活总在重复着同样的故事,三十年前,他,一个放羊娃,和周家的千金相好私奔,有了一个孩子,两人却从此天各一方。三十年后,他的女儿却和一个穷当兵的相好私奔,也有了一个孩子,两人却从此阴阳相隔。这是命运在惩罚他吗,他犯下的美好错误难道要后辈来替他赎罪?
“你在想什么?”郭珍看到冯祥云发着呆,就问他。
“没,没什么,你一定要好好照顾琬儿和她的孩子,还有光杰,他怎么样?”
“光杰上小学了,很乖,本来想带他一起来,只是他在学校上学。再说,再说这里……”郭珍望着角落里一张草席上堆着的破烂被褥。
“我知道,我知道,别带他来,乖着就好。”
“现在跟以前不同了,政府下发了婚姻法,一个男人只能娶一个老婆,但是我不知道大姐她……”郭珍悲伤地摇摇头,“那会在郭拉处那儿我才知道的。”
“这与她没有关系,我完全同意离婚。你还年轻,应该去找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冯祥云毫不犹豫地表了态。
郭珍突然耸动着肩膀抽泣起来,“祥云,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们夫妻一场,恩恩爱爱也有多年,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咋能说舍就舍下呢?”
“珍珍,别这样!以后两个娃还靠你了!”冯祥云的脸在火苗的照耀下,亮一块暗一块地。
郭珍目不转睛地望着冯祥云,一步一步向他走去,边走边解开了自己的灯芯绒外套,然后解开了里面的小衣服,一一脱下扔在了地上。那一对依然饱满的胸乳瞬时就呈现在了冯祥云的眼前,它们在火光的照耀下颤颤地,亮亮地,泛着美好的光泽。
“珍珍,你?”冯祥云始料不及。
“祥云,我是你的女人,现在还是。过了今夜就不是了,难道你不愿意和你的女人睡吗?我要好好给你一次,我要你记得我的好!”郭珍的眼睛里喷着两团火。
郭珍说着解开了自己的裤扣,一把将冯祥云推倒在那张烂席上,在吡啵的火光里,两个人很快就浑身赤裸了。碰到郭珍绵软火烫的身体,冯祥云冰凉的内心迅速燃烧起来,又迅速从头燃烧到脚,最后连脚趾都火烫火烫了。他紧紧地抱住了这团棉花一样的火,让自己尽快燃烧,燃烧,燃烧掉……
五年了,他们离开已经五年了,五年,让他们对彼此的身体开始有了陌生感,但是当他们完全融合到一起的时候,从前熟悉的感觉又开始重新回来,他们忘情地幸福着,呢哝着。
他说,珍珍,你还是那样,要把我挤碎呢。
她说,祥云,你一点都不老,劲大得很呢。
他们的舌头,他们的四肢,他们身体的全部纠缠着,深入着,磨蹭着,他们散发着集聚了太久的内热,释放着身体每一部分的能量,他们嗷嗷地叫着,肆无忌惮,无拘无束……
门外放哨的年轻民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推开门进来,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庙里还有一个人,他暴突的双眼几乎要惊出眼眶,如果他能喊,他一定也大喊了。他就是程庙的主人---拿半截斧头的程咬金。
郭珍并没有放弃落实王良地下党身份的奔波,她凭着自己特殊的身份一遍遍去县委,找每一个领导,在地下党的名册里查访每一个知情者。一来二去,郭珍就认识了县委生产合作部一位姓杜的部长。杜部长五十来岁,很是热情,每次去都留她喝茶,帮她出主意、想办法,分析当时的情况。
有一次,杜部长和蔼地说,“小郭啊,也许我不该问,你这样执着地为一个死去的人正名,到底有多大价值?况且毫无有力证据,连基本的入党资料都没有,我看难哪。”
因为很熟悉了,郭珍也不避讳,直截了当地说了心里话,“不瞒杜部长说,我不希望光杰有一个地主父亲。光杰是烈士的儿子,他应该得到社会的尊重,应该享受烈士后代的待遇。”
“哦,我明白了。”杜部长点点头,“你是为了娃,可是小郭,你为什么就不能换个思路呢?”
“换个思路?什么意思?”
杜部长一双眼睛直直地瞅着郭珍,“小郭,你还年轻,就没想过再嫁个人什么的。不瞒你说,我第一次看见你就对你有好感,也为你的执着劲感动,我不妨给你介绍一下我吧。我是三代贫农,解放前夕入的党,现在又是党的革命干部,根正苗红,老婆死了也有一年多了。我们也不陌生了,就这么个具体人,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考虑。”
“杜部长你说什么呢?”郭珍没当真。
杜部长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小郭,我是认真的。希望你好好考虑考虑。”
婚礼是在县城举办的。
郭坤义对这门亲事起到了很大的促进作用,杜部长为了加速婚事的进度,专程去专区行署说通了郭科长,郭坤义不仅认可了他,还专门带着儿子郭计升回县上为他们操办婚礼。因为他的回来,县上的大小官员都出面了。一个是专区领导的女儿,一个是县委的部长,所以这婚礼就多了许多政治味,但按照政策,婚礼却办得极其简单,放了一串鞭炮,县委书记讲了个话,郭坤义给新婚夫妇提了些革命要求,然后给来宾每人一包糖,一把瓜子。随后,两人去城关政府登记并领取了结婚证,郭珍把所有的家当全部搬到了杜部长的家,就算成了一家人。
母亲的婚礼,琬儿始终没有出现,郭坤义给她做了一夜的思想工作,郭珍说,县上都给琬儿在供销社安排了工作,她就是不肯去。
郭坤义给郭珍交代说,“现在孩子小,也没法工作。孩子的事尽量不要扩散,过段时间,你把瑞生抱过去养着,对外说是亲戚家的,让琬儿去上班吧,有事干她就不会胡思乱想,兴许会好些。”郭计升也说,“不行的话,瑞生可以交给我,你嫂子在家闲着没事。”
新婚之夜,在杜部长张牙舞爪的身体下面,郭珍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她盯着屋顶,想起了王良,想起了冯祥云,也想起了那个破庙里最后的夜晚……
第三十三章
冷子来了!
郭拉处还没有起床呢,忽然天空就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郭拉处心想,太好了,终于要下雨了。于是赶紧爬起来穿衣下床。去年入冬以来,老天爷一滴雨都不下,麦子眼看快要成熟了,麦苗却黄拉拉得不长个子。终于下雨了,这下庄稼有救了。半个时辰后,郭拉处乐滋滋地拎了个尿盆出去,刚踏出门槛,暴雨就骤然而至,接着一颗颗鸡蛋大的冰雹结结实实地砸了下来。整个乡政府屋顶的瓦片开始乱飞,好几颗冰雹打在了他的身上,险些将他打倒,他感觉到了一阵锥心的疼痛。
完了,这么厉害的冷子!疼痛不光是疼在他的身上,还疼在了他的心窝里。郭拉处知道这下庄稼又完了,他们又要再次面临灾年了。郭拉处呆呆地望着,一任冰雹疙瘩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冰雹持续了好一会儿,看不见了。这时候天空又下起了小雨,郭拉处看到连绵不断的雨水顺着冰雹打破的瓦片洞渗进来,房顶开始有水漏下来。
郭拉处顾不得许多,迈开两条瘦长的腿淋着小雨往外跑。一路上他看到到处积满了洪水,好多屋顶的瓦片都被打烂。地里的很多农作物都被大风刮倒,大批的麦苗倒伏着,像一个个被爹娘遗弃了的孩子。路边的好多大树都被风拦腰折断,有的还被连根拔起,就连冯家堡门口那株千年古柏也未能幸免,生生被折下了几根枝条,无奈得耷拉着脑袋,看来神柏之神也只是无奈人们的精神寄托而已。见此情景,郭拉处伤心的泪水不由从眼角滑落。
很快,乡政府就被一脸苦相的乡亲们围住了。郭拉处把他们让进屋子,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让大家安心,其实他自己知道,饥饿这个敌人他们又要不可避免地面对了。去年,区建制撤销,原来的区政府和双庙乡政府合并了,直接由县里管,所以现在的双庙乡变大了,人更多了,郭拉处感到这个乡长比原来更难干了,虽然原来区上的两个副区长都合并过来当了副乡长,加强了领导力量。但是郭拉处还是觉得费劲。现在老天不睁眼,又出了这么大的事,该咋办呢?
郭拉处坐在门槛上,一言不发地抽旱烟。乡亲们挤了一屋子,都在眼巴巴地望着他。这时候,陶副乡长和小关进来了。小关已经出嫁了,找了双庙棺材山下的婆家,完全成了双庙人,她的头发也扎了起来,走路也不蹦跳了,一看就知道在学着做媳妇子了。两人过来,陶副乡长对屋子里的人说,大家回去吧,明天郭乡长要去县里开会,我们的情况要汇报给县里,县里不会不管的,争取把统购的部分降一降,给大家把口粮留下。
大家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郭拉处,却没有一个人动。这时候他们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去看,原来是碎花急匆匆地从大门里进来了。郭拉处站了起来。碎花说,拉处,你快回去看看,大门都塌了,地里麦子全趴下了。郭拉处看看碎花,没有说话,他回头对大家说,乡亲们,回去吧,我和陶乡长要分头去每个村登记灾情,明天就去县里汇报,大家不要心焦,我们的日月光景还要过!
人们这才开始三三两两、低头耷脑地往回走。郭拉处冲碎花说,“大呢,大咋样?”碎花说,“咱大没事,就是替你着急。”
陶副乡长说,要不你先回家看看。
郭拉处想了想说,“要不这样,我现在就回去,南边这几个村我顺便去跑,北边你和小关跑吧,尽量把情况摸准了,白天跑不完的晚上继续跑,一定要跑完,我明天把情况带上,一老早去县里。”陶乡长点头说,“好,那就这样,我们分头行动吧。”
郭拉处攀上后山沟时,就望见了自己家倒塌的大门,大雨泡塌了土墙,整个门楼子垮下来,一头栽倒在地上,像一摊烂泥,大门一塌,整个院子里所有的窑口都对着山沟了。郭拉处的心一紧,他走向偏窑,郭老汉现在住在郭抓处两口子的窑里。郭抓处在抗美援朝中虽然腿上多了块钢板,但是人总算是囫囵着回来了,而且还拿回了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授予的“二级战士”的荣誉勋章,去年复员回来后不久就在县里工作了。小拴锁跟着他到县城去上学,兰花也随着去县里照顾他俩,做了干部家属。他们仨一走,家里一下子就变得冷清了。郭拉处不常回家,拴牢也在双庙上中学,隔三差五回来一趟。让郭拉处欣慰的是,拴牢这娃学习恁精心,每天都住在学校,书不离手,也不爱和学生娃扎堆玩。隔两天,碎花就烙些饼给带去。每次去,老师都说,郭拴牢虽然是乡长的儿子,但是从来没有优越感,不论是学习还是劳动都往前冲,每次考试都是他们班分数最高的。
家里没啥余粮了,拴牢正是长个头的时候,这孩子要遭罪了。郭拉处望着窑门,没发现窑有被水冲垮的痕迹,心里就踏实了许多。他进了窑。郭老汉正在炕上的阴影里坐着,他和这口窑一样地老了,背陷下去,牙齿几乎全没了,耳朵也不听使唤,但是郭拉处知道,他的心里还是那么亮堂,这几年,因为自己当乡长,郭老汉不仅没因此享受点啥,而且还处处为他的工作考虑。双庙乡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时候,郭老汉害怕大家有顾虑,就第一个将他们家土地、家畜、农具折价拿出,申请入社。南山沟修建水利渠,郭老汉不顾高龄,天天上工地劳动,做给全村人看。想到这里,郭拉处不由地一阵心酸。
郭老汉看了看他,虽然身子没动,但却是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他说:“拉处,老天爷的事谁也没办法。庄稼汉就这样,瞅天吃饭,麦子没了,有秋,再不济还有野菜吃,难不倒人。”
“大。”郭拉处说,“我思谋着,家里出了抓处这个公家人就行了,我想回来务庄稼。当了这几年乡长,我越来越觉得我还是当不来,还是让别人干去。”
“这事你自己定,人活着图个顺心,从小看大,你从小就不是个爱当头头的人。我是一把老骨头没几天了,碎花是个苦命女人,你当乡长一天,她就为你愁一天,要是回来种地,还能图个全家安生。”郭老汉的一席话坚定了郭拉处辞官回乡的念头。他决定明天去县里开会就去找县长谈。
郭拉处的县城之行让他更加坚定了辞官回家的念头。
县委开会主要是传达省委书记的讲话,推行全县“鼓起干劲,苦战三年,力争工农业跃进,再跃进”的工作计划。郭拉处坐在会场里,脑子里全是大批麦苗倒伏的情景。会上,县长让乡长们表态,乡乡都要大办工厂,炼钢炼铁。郭拉处说,双庙受灾,粮食瞎了,老百姓没有饭吃,眼下最关键的不是工业跃进,而是吃饱肚子。于县长大为恼火,当场批评郭拉处不分轻重,他说,“成立农业合作社后,通过推广优良品种和先进农具,改进耕作技术,粮食单产和总产都有了大幅度提高,每年一家人都能从农业生产合作社分得四五百斤小麦,年底还有几百块钱的人民币,小小的冰雹怎么能挡住我们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强大威力?”
于县长讲着讲着站了起来,大手在空中有力挥舞,声音也变得铿锵起来,“……我给同志们讲这样一个事实,前年安徽省的桐城县是遭遇灾害最多的一年,先旱后涝,又遇台风,受灾面积达到了三十余万亩,占全县田地七十五万亩的百分之四十,合作社刚刚建立,缺乏经验,但是因为群众在胜利地实现了农业合作化之后,又得到了毛主席多快好省的指示和农业发展纲要草案的鼓舞,鼓起了革命干劲,积极推行了‘三改’办法,这一年粮食产量就比风调雨顺的年份增加了八千万斤,每亩平均产量达到了六百二十斤。这个活生生的事实证明了只要提高干部群众的社会主义觉悟,鼓起革命干劲,就是遭遇灾害的情况下也可以实现粮食增产。同志们,在党的八大二次会议上,刘少奇同志说,我们有六亿多人口,我们党同这六亿多人口结成了血肉的联系,依靠这伟大的力量,凡是人类能够做成的事,我们都能够做,或者很快就能够做,没有什么事是我们不能够做成的!”于县长的话马上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响应,各乡乡长纷纷表态说要全面落实县上的工农业跃进计划。随即,郭拉处被潮水一样的掌声和一句句激昂的表态声所淹没,他感到自己完全被孤立了。
会后,感觉十分落寞的郭拉处去了县委宣传部。郭抓处在县委宣传部工作。他走进去时,郭抓处正拿着一支钢笔伏在桌子上写字。郭拉处恍惚了一下,过去的抓处的样子在他眼前闪了闪,但是很快就与眼前的郭抓处的样子重合了。他想,当初郭抓处还没他认下的字多,这会儿人家倒坐在崭新的三抽桌子前用起钢笔了。
郭抓处看见哥哥来了,忙热情地站起来倒水,“哥,怎么了?看上去脸色不太好啊。”
“家里被冷子疙瘩打了,麦子全瞎了!”郭拉处摇摇头,“可是县长还不当回事。”
郭抓处刚要说什么,电话突然猛烈地响起来。他过去拿起了话筒,“好,我正在写,马上就好。好的,好的。”放下电话,郭抓处说,“哥,你先喝点水,这里有个通报,我要尽快写出来,今天要发出去。部长在过问呢。”
郭拉处站起来,想说,你先忙,我先出去一下,却一眼看到了郭抓处笔底下的一行字,其中有个他特别熟悉的名字:老仲。
再仔细看,郭拉处不由吃了一惊,原来老仲在整风运动中通过群众的揭发和讨论,被罢免了副县长和人民委员会委员职务,定为右派分子,郭抓处写的正是这个内容。
“抓处啊,这老仲,他?”郭拉处吃惊不小,一时不知道怎么问,“没搞错吧?他是我的入党介绍人,我觉得这人是个好人。”
郭抓处盯着他的眼睛,凝视了三秒,正儿八经地说,“哥,这话你可只能给我说,而且以后,千万再别说了。”
郭拉处觉得形势很不妙,他已经隐约嗅出一些异常的味道,他顿时觉得他这个乡长的帽子有些沉重,几乎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还在胡乱想着,连郭抓处在给他说话都没听到,“哥,下班了跟我去家里吃饭吧,难得来一趟。”
说完郭抓处看到郭拉处没反应,就大声说,“哥,你怎么了?我给你说话呢!”郭拉处回过神,说,“哦,哦,说啥呢?”
“我说,下班了跟我去家里,难得来一趟,兰花在家呢。”
郭抓处就住在县委后院的砖瓦房里,那一排全住的是干部。郭拉处进去的时候,屋里除了兰花,还有一个女人,俩人正坐在炕上纳鞋底。
那女人一回头,郭拉处和她几乎同时叫了出来:
“郭珍。”
“郭拉处。”
兰花问候过郭拉处,就赶忙停下手里的活计,在门口用木椽搭的简易灶房里端饭去了。原来郭珍他们家和郭抓处家正好是隔壁,简易厨房是他们两家和搭的,所以属两家共有。兰花出去后,郭拉处仔细端详郭珍,他发现郭珍很显老了,身体已经变得有些臃肿了。倒是脾气还是那样,郭拉处想起上次他们的争吵,就有些尴尬,以前在冯家,郭珍一直看不起他,但是人家说的对,当初她从王良口里知道了他是共产党却没有去揭发他,算来也是有恩于他的。郭珍这人,心直口快,但不记仇,她看见他,好像他们骂架的事从未发生过,她的脸上显出了故人意外相见的几分惊喜。
“郭乡长好久不见,还不错吧?”
“行吧,你呢?做了官太太了,福堆里钻呢吧?”
“别挖苦我,既然来了,去我家坐坐吧。”郭珍收拾起她的针线,“好歹一个院子里住过那么多年,这情分总在吧。”
郭拉处笑笑,“看你说的,这城里有个熟人来了也就不显生了,下次吧下次吧,下次一定进去坐坐,双庙遭冷子疙瘩打了,我这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的,一会儿我就要赶紧回去。”这时候,郭抓处说话了,大嫂,哥这下认下门子了,知道咱俩是邻居,下次一定来家里坐。今天我哥俩要好好说说话,我们也是好久没见面了。郭珍摆摆手,说,“我懂,我才不会没眼色。我走了,不打扰你们了,你们哥俩好好聊吧。”走到门口,她冲厨房里的兰花喊了一句,声音还是那么响亮,“兰花,姐走了,安顿下过来浪。”
饭都端到了桌子上,迟迟不见拴锁回来,郭抓处说,不等他了,这我儿才上一年级就逛逛哒哒地。兰花叹了口气,这拴锁不知道跟了谁了,整天疯个不停,看看拴牢,学习多踏实。郭拉处说,拴锁还碎着,还不省事嘛。郭拉处和郭抓处兄弟俩一边吃饭一边拉着家常,郭拉处心里急,很快就吃完了。他喝完一杯茶,刚要告辞走,忽然门里冲进来一个男孩,进门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拴锁跟人打架,把,把,把人头打烂了。”
“瑞生,你慢慢说,慢慢说,在哪里?把谁头打烂了?”郭抓处蹲下身抓住小男孩的两只胳膊,让他尽量平缓一下气息。
“在操场,我们班的黄三儿,一块石头下去,黄三儿的头上就流血了。”
兰花急了,就要出去,被郭抓处拦住了,他对郭拉处说,“哥,你先在着,我去看看。兰花,等会送送哥。”
那小男孩走后,郭拉处问兰花,这娃谁家的。
兰花说,“郭珍的外孙女,琬儿的孩子,孔瑞生,和拴锁一个班,人家的娃很听话,从不惹事,唉,天世下这么个货!不知道把人家娃娃打成什么样了,上次就有一个娃娃他妈来家里告状,我们好说歹说才打发走。这不,才没几天,又出事了。”
郭拉处这次进县里开会,虽然辞官回乡的念头更加强烈,但是他还是没有去找于县长,他觉得当下群众受灾,自己不尽一份力就罢了,反倒甩手走人,这事他做不出来。郭拉处骑着一匹马往双庙赶,觉得自己此行一定让大家很失望,那种形势和局面根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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