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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进勇:乳名里的故乡
    • 作者:韩进勇 更新时间:2019-09-09 11:26:31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351


    母亲站在家门口,高亢而悠扬地喊我家的鸡群。那时候,我家的门外就是村头,往东再没有人家,村边的路把人家和田野分开。“咕—咕—咕”,母亲喊我们的鸡群回家。天色将晚,炊烟飘荡,鸡群该入院回窝了。这样的情景大都在夏秋之交的季节,春天孵的小鸡已经能跟着母鸡村外满地觅食捉虫了。早起撒出去,一天都不用管。“咕—咕—咕”,母亲喊上几声,转身又回到院中,回到灶台旁。锅底的火还没有住,一大锅烀白薯还没有揭锅,正在受气儿。母亲往灶口里添点儿柴火,再用手捻一捻堵在蒲草盖子和锅台之间缝隙上的布条。然后,再回身走到院外,边走边“咕—咕—咕”地喊叫。不等母亲站定,我家那只能干的母鸡已经颠儿颠儿地领着小鸡欢快地从村外的青纱帐里跑到母亲的脚下。


    母亲喊完她的鸡群,便用更响亮的声音喊她的儿子。其实,我早就听到了母亲喊鸡的叫声,也知道该回家了,只是故意不吭声,就等母亲一声一声呼唤我的乳名,仿佛我的晚归需要这样的仪式似的。而这样的呼唤在母亲那里好像也成了一种习惯一种舒畅。几乎天天都这样,母亲站在家门口,朝着村外的田野、水坑、小河,高声叫喊她儿子的乳名。这情景这高喊是我家日子的一个调子、一个气氛、一个声势。听着这样的呼叫,我还是不应答,甚至不抬头,该割草割草,该挑菜挑菜,该摸鱼摸鱼。直到觉着应该给母亲一个回应了,我便使劲地喊一声“唉——”然后或背着一筐草,或挎着一篮菜,或拎着用柳条串起的一串小鱼,嗖嗖地跑向母亲。


    与此同时,村南村北,远远近近,也有几家的母亲或家人呼唤村外未归的孩子回家吃饭。被喊的孩子大都是男孩儿。女孩儿不敢贪晚,更知道自己的任务,或烧火、或切菜、或喂猪,或哄着弟弟妹妹。这个时候她们总会忙在院里院外,忙在大人的脚前脚后。“拴住”、“锁头”、“来福”……被喊的孩子大都有个讲究的名字,这样的名字大都有个来由。要么是头生儿,家里的第一个孩子,要么是前面的孩子都没有存活,要么是一连串的女孩儿之后终于来了个儿子。家里人宠爱和娇惯,孩子的名字就显得有些金贵。孩子成堆成群的家里,大人们是没有工夫这样喊叫他们的孩子的。“二狗”、“三牛”、“四虎子”他们也不用谁喊,吃饭的时候不早早回家早早上桌就会没饭吃的。当然,每个孩子都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孩子再多,也是母子连心。倘若有哪个孩子深更半夜、迟迟不归,村庄里就会听到他们的母亲满世界的寻找和呼喊。虽然他们的喊声或许不亲切不温情,甚至是咬牙切齿,高声叫骂、诅天咒地,然而,这样的母亲是以极端的态度表达她们强烈的情感。倘若她们的孩子有了闪失或灾祸,她们的母亲也会哭天抢地,痛不欲生。孩子多的母亲有更宽广的怀抱更深厚的爱,只是平日里她们的疼爱无法集中在一个孩子身上。


    昔日的村庄,是男女老少相亲相伴的聚落,是父亲母亲的忙碌,爷爷奶奶的安闲,更是孩子们的自由和快乐。街头巷尾、田野小河,一群一群、一堆一堆,追追赶赶、打打杀杀、喊喊叫叫、哭哭闹闹。相伴相随的是乳名的呼叫和应答。高一声低一声、粗一声细一声、急一声缓一声、远一声近一声、亲一声恨一声。这样的呼应在村庄在田野,随着风伴着雪,追着日趁着月,隔着水离着林……响在晨昏,响在午后,响在干净的光阴里。这样的呼应村庄听着欣慰,草木听着舒心。它们和鸡鸣狗吠,蝉唱蛙鸣,和扁担、风箱、捶布石、石碾、车轮以及节日的锣鼓鞭炮的声音相交相错,相融相合,构成了穷苦日子的生机和火热。后来,离开的远了久了,才开始明白,村庄的空虚和寂寞是需要孩子们的欢闹来驱散的。哪个村庄的乳名稠密和响亮,哪个村庄的日子就兴旺。


    村里的孩子大都土生土长、土头土脑,仿佛一个个都是从泥土里冒出来的,外人是不好分辨的。但他们个个都有叫起来响当当的名字。不仅如此,总有几个孩子的名字在村里家喻户晓,甚至成了一家人的称呼。这样的人家大人的名字或许有人不太清楚,但一提孩子的名字,大人小孩儿全都熟悉。于是,这样孩子的家人就变成了二愣爸爸二愣妈,变成了强头爷爷强头奶奶,变成了狗子二哥狗子四妹子了。


    无论贵贱,孩子一落草总得要有个名字的。或随随便便,或寄托心愿,或故意取个轻贱的名字取其反义以图孩子更好活命。更有特别娇宠孩子的人家给孩子取个不雅的名字。单说出这个字眼儿难于启齿,但到了小孩的名字上叫起来却上口而亲切……形形色色、五花八门。但一经母亲奶水的浇灌,一经一家人的呼唤,每个名字就落地生根,坚实而茁壮,不可更改、不可剥夺,仿佛生存权的依据和证明。


    从呱呱坠地到迈进学校的门槛,乡间的孩子一天天一年年在乳名的呼应中长大。然而上学的第一天就必须有一个学名的,庄户人家称之为大名。起初,对这个正规的名字每个孩子都显得陌生甚至奇怪,有人喊了,却不知在叫自己。总听着小名才是自己真正的称呼。于是便有了大名小名交叉使用的几年时光。课堂上老师叫的是大名,课下人们依然叫着他们的小名。然而,人总是要长大的,那个小名终归是要丢下的。18岁?20岁?当乡间的后生或扛起了锄头走向田野,走入成人的行列;或告别父母、告别乡亲,走向外面的世界,他们也就告别了乳名,把最亲切的称呼留在了往昔,留在了故乡。


    被别人尤其是被长辈称呼大名,是长大成人的一种标志,是一种承认,甚至是一种尊重。但我们这些从小到大一直读书后来离开故乡的人,乡亲们总是不知道你的大名的,不管你多大,他们依然叫着你的小名。这让人总有些尴尬,甚至气恼。在我20到30岁之间,包括娶妻生子之后,母亲人前人后,时时处处总是喊我的小名。虽给予多次纠正,但母亲还是照叫不误。直到有两次跟母亲郑重其事地声明,脸红脖子粗地抗议,母亲才改称我的大名。起初她很不习惯,有时候喊我的小名喊到一半,突然停下来改称大名,还为此脸红和自责。后来,逐渐习惯了,母亲就再也没有叫错,一直到死一次也没叫错。那个她叫了千遍万遍的儿子的乳名再也没叫过一次。


    随着年华老去,没有人再叫我们的乳名,就连知道我们乳名的人也越来越少。只有老人,只有那块故土还记得你的乳名。前几年过年的时候,在故乡看一个远房的奶奶,我小的时候和她住在一个院里。老人家90多岁,已经认不出我。她闺女是我的姑姑,说我父亲的名字,老人家没反应,再说我祖父的名字,老人家还是没反应。直到我那个姑姑说出了我的乳名,老人家突然眼睛一亮,高声喊出我的乳名,同时用力抓住我的双手。这一声乳名,把我叫得热泪奔涌,让我仿佛听到了过往的岁月、一个村庄和一片故土的呼唤……



    几乎所有乡间的孩子都是吃着母亲的奶水活命长大的。因此,乡间的母亲是名副其实的母亲,乡间的乳名也是实实在在的乳名。大名或者说学名,总是要由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人起的,而这个乳名就是乡间说的小名,是由父母说了算的。


    起小名讲究也不讲究。有随意的,看见什么,赶上什么就叫个什么。我有个表叔,出生的时候他父亲正在垒猪圈,院子里的人告诉他,你有儿子了,说你给起个名字吧。表叔的父亲说我正拿砖垒墙,要不就叫砖头子吧!我小的时候表叔常来我家探亲,我们背地里就管他叫砖头子表叔。虽然称呼长辈的小名有些大不敬,虽然后来表叔当了军官但直到他闺女都十几岁了,我们还是照叫不变,因为那样叫着既习惯又亲切。也有把出生年月季节时辰作为纪念而称为孩子乳名的,于是村里就有了不少叫春生秋生的。亲戚邻家的一个男孩儿生在黎明,家人便称其为亮头,而跟亮头对门的一个男孩儿生在傍年根儿就叫了年头。孩提时代,我每走这家亲戚必与亮头年头玩在一起。有省心的,名字好像根本不用起、现成的,是啥就叫啥,生个儿子就叫小子,得个闺女就叫丫头。倘若小子有了弟弟,便顺着叫二小子。前边那小子当然就上升为大小子了。能生能养的人家没准儿就有了三四五六七八成排的小子。当然,也有丫头成队的人家。


    起名讲究的人家大都出自传宗接代的期盼和生活根本的需要。或几代单传,或前面的孩子没能成活,这样孩子的名字就寄托了大人迫切的心愿。在我童年时代,好像哪个村都有叫拴住、锁住、留住、逮住、捞住、抓住之类乳名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一个村也总会有重名甚至好几个重名的孩子。于是便有了“南存头”、“北存头”和“大存头”、“小存头”之分了。说来奇怪,越盼啥越不来啥。已经满炕的“丫头片子”了,盼儿子盼的都心发焦眼发绿,于是女孩儿们的名字就叫了带弟、招弟、盼弟、来弟、领弟、贺弟……外人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只觉着一大群“弟儿”。有的人家恰恰相反,就希望养个闺女,却来个是小子,又来一个还是小子。实在达不到目的,就来个“男当女养”,给男孩子起个女孩的名字。我爱人一个本家大哥小名居然叫丫头。当然,村里孩子们的乳名里也会俗中有雅,谑里存庄的。我们村有个“树木成林"的一户人家,哥儿几个槐树、柳树、松树、桑树、椿树、榆树一溜排开,或许是父母希望儿子们个个根深叶茂,成梁成栋。而爱不爱女孩儿,从孩子们的名字上一听便知。我们村有个“花朵之家”,大闺女叫梅花,二闺女叫兰花,三闺女叫荷花,四闺女叫菊花。听上去这户人家总是花开不败。


    乡间的乳名仿佛天赐地予,自然而然,一个比一个接地气,叫起来亲切,听上去鲜活。白天的时候,孩子们或挑菜或拾麦,或打鸟或捉蝉,或摔跤或赛跑,或戏水或溜冰。有的三个五个结伙,有的十个八个成群。村南村北、村东村西,叽叽喳喳、你呼我应,那些响亮的名字便飘荡在村头、在河边、在广阔的田野了。吃过晚饭,鸡鸭入窝牲口进圈,男人歇息、女人针线,村庄消停下来。只有街头大槐树下热闹一片。土打土闹的游戏总是玩得津津有味,热火朝天。冬春的夜晚,村庄上空星星密密麻麻,地上的孩子吵吵闹闹、你呼我叫,那些乳名就又响亮地飘荡在天地之间了。而夏秋之夜呢,声声欢笑和乳名的呼应,压过了四野的蛙鸣和此起彼伏的蛐蛐的叫声。


    离开故乡的人,总算怀念亲人和故土,更怀念乳名飘荡的童年。大舅那年回来已经87岁,舟车劳顿三千里,还做过癌症手术,他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回老家了。村东头一个拄拐弯腰的老人闻讯赶来。大舅迎上去叫老叔,而那老人紧紧抓住大舅的手,竟然一遍又一遍地高喊大舅的乳名。他比我大舅大3岁,自大舅从邻县药铺当学徒的时候秘密参加革命,一对发小已有70多年没有见面。他一声一声地喊着大舅的小名,仿佛要喊回过往的时光。两人从热泪盈眶到老泪纵横,抓在一起的手久久不松开。回去第二年,大舅就去世了,长眠在遥远的黑土地上。儿时伙伴那几声乳名是他听到的最后故乡的呼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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