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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景平:高于尘世叙述的写作者
    • 作者:李景平 更新时间:2024-02-17 02:55:19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8416
    [导读]读王芳《一个人的长安》


    “我与长安,隔着一条黄河。”——这话太狂妄了吧?你与长安是只隔着一条黄河吗?渭河呢?灞河呢?泾河呢?汾河呢?丹河呢?沁河呢?你家乡那条潞水呢?怎么就只隔着一条黄河?

    “悄悄地对李白说,我也喜欢。”——好大的口气!即使是悄悄,即使不论大声或者悄悄,李白是你这样亲密说话的人吗?诺大一个唐朝,浩荡一部历史,是在你城里乡里村里说悄悄话的地方吗?

    就这么张狂?藐视千山万水,藐视千代百朝,藐视时间空间,凌驾于长安,坐于李白旁侧,隔山隔水隔空隔代,跨越千年百年千山万水,把自己君临在了长安——写“一个人的长安”。然后,悄悄地对李白说,我也喜欢。

    是的,一个人的长安。既然是一个人的长安,那么,把这河那河都写上,把与长安之间的渭河泾河灞河渭河汾河丹河沁河潞水都写上,把隔着的千山万水都写上,那还叫文章吗?那样的文章还有这样的气势吗?

    对了,气势,就是气势,叙述的气势,文章的气势。大气,霸气,王气。要的就是这个!在这个文章里,我就是女王,我就是女皇,我就要这“一个人的长安”!所以,也只能是——我和长安,隔着一条黄河!

    一个人,在长安遇见周朝遇见秦朝遇见汉朝遇见唐朝遇见所有的历史过往,遇见李白遇见杜甫遇见玄宗遇见则天遇见所有风云际会的历史人物,那么,“悄悄地李白说,我也喜欢”,女皇一样,有什么不可以吗?

    在读过这个微信文章后,我把他转推在了微信朋友圈上,朋友看了,说:“好大的题目啊!”

    是的,一如她读过的夏坚勇所说:“一个人,一支笔,调动千军万马,想象之中有种帝王感。”

    她说“水滴成溪,溪流成河,河聚成江,江汇入海,大江大河澎湃成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气势。这气势,一般事物已经不能承载,于是江河左奔右突,奔腾成曲曲折折的模样。”

    她由阳光投在流水上的一个自己的影子而触发了“曲水流觞”,又由“曲水流觞”而引发百万大江千万历史亿万世界,洋洋洒洒两万字一泻千里犹有未尽。这不就是那种气势吗?

    一种跨越亘古的思维和跨越江山的思维,把一个人的内心外化成为一种历史与山河一样的蓬勃气势。

    她还说:“在我眼里,阿拉善,你不是一处地域,而是一个男人,贺兰山是你的臂膀,腾格里是你的身躯。你接受了几亿年沙尘的磨砺,雄伟地躺在了这里。我不知道这几亿年中,我又曾多少次轮回,多少次义无反顾地走向你。”

    “我将在这里死去,然后与山河同眠,与岁月同在。阿拉善,这是真的。我见到你,便把一魂一魄都搁在了这里。头枕着贺兰山,依偎着腾格里,一寸一寸地停止呼吸,直到躯体被沙尘一层又一层地覆盖,化成阿拉善的空气。”

    就是腾格里的一粒沙,或者,阿拉善的一缕空气。这就相当于,我是昆仑山上一棵草、兴安岭上一棵松、太平洋上一粒水、地球之上一卵石、宇宙之间一个人。极小,渺小,然而,宏大,极大。形态上的渺小,气势上的宏大。

    这感觉就是:我就是国君,我就是帝王,我就是历史,我就是地域,我就是时间,我就是空间。

    那是一个俯视万物的视角,一个俯视历史的视角,也是一个俯视地理的视角和俯视时间的视角。

    当然,她运用了比喻象征拟人拟物通感等等所有寄托思维力想象力的修辞,但是,形式上,所有的修辞都是她的外壳,本质上,她呈现的是一种思维、精神、思想、文化内核的外化,一种内在力量的外化。内力辐射于外从而形成气势。

    她的富有气势的表述,富有气势的叙述,富有气势的文章,是高于尘世语境的表述,站在思维高地的叙述,立于精神原乡的文章。这种内在气质外化而成为了气势,表现在她的为人处世也许是一种外在的浑然合群,但是她的为学作文却具有一种实质的卓尔不群。是浑然合群而又卓尔不群。

    好像陈为人先生说过,小妖终成灵仙。但小妖是怎样成仙的?似乎根源于仙的文化基因。这个从小立于爱戏父亲肩头看戏的小孩,这个越过众人头顶迷之于戏剧的小妖,长大之后是成了仙,虽然形象依然不大,不过,也许由此奠定了她源于尘世而又高于尘世的独特文化视角和独特文化审美。

    应该说,立于父亲肩头看戏迷戏的孩子不止她一个,但只有她日后成为了跨越时空观看历史大剧的作家。她不仅是观看,而且把自己也放在时空历史的大剧之中,成为剧中人,成为了蕴酿故事、营造大剧、演绎情节、喷薄气势的戏剧人。她创造了一种无论写微无论写巨都笼罩于气势氛围的叙述。

    这样的一种笔触,突破惯常思维与俗世审美,飞跃千载,纵横万里,覆盖长空,匍匐大地,与古人唱和,与山河共语,遥想九万里之往世,浮现亿万斯年演变,一切与我同在,一切与我的千百次轮回同在,即使我不在了,也与我的来世同在。这是怎样一种思维、怎样一种审美,怎样一种磅礴气势!

    这样的气势,见之于其《一个人的长安》《那一望无际的阿拉善》《给阿拉善的情书》《在这里找到皈依》《青苔上的赣州》《潞水汤汤》。

    就这么狂妄吗?就这么狂妄!但我要说的是,你不可狂妄一时,你要狂妄一世;既然你有多少次的轮回与转世,那么,你就要狂妄一世,甚至多世!

    不仅仅要站在观照世界物景的高度和深度狂妄一世,而且,要站在观照人心灵魂的高度和深度狂妄一世,站在观照人性幽明的高度和深度狂妄多世!


    附:原文


    一个人的长安


          王芳/文


    我与长安,隔着一条黄河。

    黄河沧浪,每个长安羁旅,我都有一种饮马黄河、枕戈挥师的错觉,错觉便错觉吧,我从未试图涂写或更正,我就是从兵荒马乱的晋阳城出发,去营筑我的江山我的国。

    长安城挑剔,只容得下我一个人的风花雪月,于是我总是风含情水含笑,寻找到黄河的支流,那个叫做渭水的与黄帝有关的河流,然后一舟轻渡,在大明宫的麟德殿里自我深思。

    寻得到渭河,便能看得见长安的千里长河锦江山。

    寻找的过程,就是在八百里秦川放牧饮马的流徒,尘土飞扬,秦腔嘹亮,山河如此壮丽。

    最先遇到的肯定是周人。他们在周原上刀耕火种,关中的土地变成良田,滋养出他们的膘肥体壮,只是可惜,总有一些游牧为生的种族觉得弯腰耕地的人那么刺眼,破坏耕种人的安逸,这种游戏让游牧人种乐此不疲,于是,周人在饱暖之后,为了捍卫自己的饱暖,又要杀伐征战,这样的不得已,反倒练出了血性与胆魄,武力都是从自卫开始的。纵马渭河之畔,这个黄帝的后裔族群有了问鼎中原的野心,挥戈东进,“牧野之战”刀光血影地不可避免地开战了,血流漂杵啊,纣王自焚,商王朝在神鬼的祭祀与崇拜中,让位于一个创造“礼乐”的王朝。

    而这主宰历史几百年的王朝,是从渭河开始的,还能看得见姜子牙在这里直钩垂钓,周文王轩辇扈从华盖如云求贤而来,这一幕,竟然超越了周王朝的八百年统治,以戏曲的形式辉烁古今。

    总是要离去的,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周王朝也是,但周王朝在没落的风声中,裹挟着秦的崛起之音,是那样的磅礴,世人竟然都未察觉。

    就在这关中之地,就在这八水绕长安的清澈明艳中,秦人息刀兵、养精神,渡过他们的春秋,待得商鞅爆得大名时,秦国已经长大变异成可以碾压天下的铁骑雄兵,势不可挡,在秦人的南征北战中,齐、楚、魏、韩、赵、燕,纷纷瓦解,以血的代价换来的是六国的幻灭,以至于今日立在秦始皇陵墓前,依然听得见赢政那不可一世的笑声: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我的战车,我的兵俑,永远天下第一,不论我活着,还是死去。是的,天下无敌的大秦,开始修筑万里长城的大秦,不可一世的大秦,那是战争的神话。李白有多喜欢这样的虎视啊,悄悄地对李白说,我也喜欢。

    秦去了,布衣刘邦带着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的胜利喜悦唱着大风歌而来,云飞扬兮起长安,威加海内兮守四方,长安城真的有了长安的模样,当我走到汉武帝陵的时候,看得到刘彻墓前的封土堆,想得见当年的百代雄心,刘彻从来就不是金屋藏娇的男人,而是一个睥睨天下的帝王,这雄心便化作霍去病墓前的“马踏匈奴”石雕。想起,我曾立于贺兰山下,畅想着这个封狼居胥的孩子,一骑飞纵千里,深入大漠孤地,终结了汉与匈奴的战争,这是大汉朝最后的华章。

    而我的大长安,即使是这样的星汉灿烂,也未达到自己的巅峰,一直到唐朝的来临。

    我是有理由自豪的,当年,李渊是从晋阳城起兵的,一路辗转向西向南势如破竹,进占长安,隋朝江山易主,隋炀帝客死他乡。大长安终于成了大长安了,建起大明宫,饮马西域,放眼世界,这时的关中之地,肥硕得连西方的罗马都不可比拟,这肥硕养就了唐朝的体格,也成了风靡一时的审美品格。

    周秦汉唐,这是何等的绝世气魄,任你再有百世,又怎堪与这绝代风华相抗衡?

    长安城里的风,吹来的是我们拎不动的历史瑰丽,长安城里的灯,辉映的是一片月下的捣衣声。万国衣冠拜冕旒,我已无法真正经历,但不影响我的神思慊慊,有一条冥想之路,可以助我一次次地回溯。

    总有什么是不朽的,不然我何以回溯?那刻在石上的、写在绢帛上的、藏在纸页间的诗文给了我畅想的途径。

    “长相思,在长安,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李白让我们在千百代之后捉月而待,心心念念都搁在了长安,有多少人不对那个朝代、那个诗人生起相思之心呢?那个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的李白,那个透明如玉、纯真如孩童的诗人,一生都没能挣脱长安的羁绊。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杜甫的长安总是悲凉的,朱门酒肉,安史战乱,不堪回首,也因此,万古江河鸟飞回,杜子美留给我们的是半部盛唐屈沉史,“他真的能够在精神上给我们一种支撑,伴随着我们对抗时间、命运、身体的种种不幸,让我们始终保持着对自己、对世界、对他人有那样一份爱和一份承担”(李敬泽语)。

    杜牧望长安,“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意气忆长安”,王翰在边塞忍不住思乡。“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高中及第,只是喜形于色而已,长安怎么可能一日看尽?即使送别,也得去灞桥折一枝长柳……

    长安就在灿若星河的诗人笔下高耸,是这样的灯红酒绿,也是这样的金戈铁马。

    甚至那一句“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也带着婉约的气息,摇曳在曲江池畔,以至于我今日寻来时,竟呐呐不成言,只想起这一句盛满了悲凉的诗句。

    曲江池,芙蓉园,近在咫尺,我在秦皇陵前买到的一只粉红玉镯在太阳下发出荧荧的光,这是芙蓉园啊,这是唐玄宗送给玉环的蓝田玉,“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烟,是历史之雾,这芙蓉园也是。山花、曲江、杨柳、芙蓉,不过是一个男人心生情动时送给一个女人的礼物,连江山都可赐予,何况这一堆假山假河,可山河难阻情爱的消逝,终究是“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站在骊山下的温泉旁,“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都是白居易的悲凉心作,也都随着白居易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只能在这里把手伸入温泉去,去触摸一个女人的悲叹:我从始至终,不过想要几夕欢爱,何以我却得背负自缢马嵬坡的结局?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无貌无才,在宫中寂寂地死去。

    “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媚娘也在长安生活过,貌美如花过,心狠手辣过,可站在乾陵时,还是不得不感叹,从生时来到死时去,不过是封土一堆。乾陵的神道这样长,翁仲石马石人威武依旧,可那个站在历史顶端的女人再不可能回归了。她累了,与嫔妃斗,与臣子斗,与儿子斗,与丈夫斗,与命运斗,与世道人心斗,斗了一生,争了一世,不过是武周朝几年光阴。她睡了,睡的安稳长宁,以至于过了千年,她都不肯转世。一条百褶裙,她在天地的另一面,抚摸着那些褶皱,她安享她的情爱时光。当我们按图索骥寻来时,却只能看到一块大大的无字碑,倔强挺立:我,武媚娘,不用任何人评说。这才是千古一帝啊,这才是压了须眉男子几英尺的绝世气度。史上只有这一人,世上只有这一个。神道两边开满了花,乾陵至今严丝合缝无人偷盗,她有多骄傲啊。我站在这山一般的陵墓前,笑出声来,“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不敢与君绝”,一衾合欢,她和李治魂归于爱情,石榴裙更艳了,我们也看不到了。

    我的长安,我却不敢踩踏,生怕一动足,就踩着了哪一个汉唐的魂灵,他们在这里柴门犬吠,落日无限好,在黄昏体会离合悲欢,也上马征战,将军百战死,至今几人回。他们共同抟下一个民族“汉”,至今屹立在世界之林,他们演绎出一个盛世“唐”,至今光耀历史长河。

    走着走着,我遇到唐僧,众多妖精都想吃掉的唐僧,不是西游记,只是一个手提锡杖、目向远方、站在大雁塔广场上的玄奘,他取经归来,建起大雁塔也有一千三百多年了,塔铃叮当叮当响起的同时,西行的驼铃也会响起,一处一处去披荆斩棘,踏平坎坷成大道,那些征途中的沙尘、流变、灾难,不过是来助他成佛的魔。走过伊烂钵伐多国、萨罗国、安达罗国、驮那羯碟迦国、达罗毗荼国、狼揭罗国、钵伐多国,坐在菩提树下时,山河袈裟放出万道佛光,一念成佛,佛意绵绵。之所以至今他还站在这里,是他必须回归他的长安,这里的愚昧情状,需要佛光来普照,经书译完,他的使命便完成了,他离开的那天,长安城呜咽,可我分明看得到他还在弘法,只是凡夫不可解罢了。

    那夜,我独自坐在长安的城头,华灯初上,那是尘世的烛火。我终于在终结长安这个名称的大明朝的城墙上,等来了一片月。那琼辉般的皎洁,让人的心也清明起来。这月,一点点升上中天。这一片月,是唐朝的月,也是周朝的月。一月辉耀五千年,多少灿烂文明或是腌臜勾当,都未逃得过月亮的双眼,只是月不言也不语。在这清辉般的夜里,举杯邀明月,便有许多人影影绰绰地走出来,他们是周朝的文臣,捧了满卷礼乐之竹简,他们是秦朝的武将,身挎汗血宝马,肩背弓弩,他们随时可以出发。他们中有汉朝的张骞,正要持旌节出使大月氏,凿空西域,他有他的伟业。他们中有隋朝的百姓,正在赶往修筑大运河的路途。他们是唐朝的西域舞者和商旅,马不停蹄地赶往长安。他们历经百年,终于聚齐了,他们在长安城里大声喧哗。我与他们素不相识,却又熟悉如故人,我们不需交谈,看芸芸众生弹冠相庆,长安的夜,比白日多了几番热闹。

    这是我一个人的狂欢,也必将是我一个人的阑珊。

    长安繁华如昨,渭河流淌如昨,关城巍峨如昨,八百里秦川依旧秦腔嘹亮,而我却得在这样繁华又寂寥的相遇之后分离,孑然而来,又孑然而去,没有人可以做我的护心镜,也没有人愿做我的解语花,每个人来世上都买的是单程票。

    此刻江山如固,我只占领片刻,所幸我把儿子放在了这里,以期我在“长相思,摧心肝”之时,可以再次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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