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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鸿:说与谁听
    • 作者:剑鸿 更新时间:2024-01-08 06:34:19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8521

           

     读圣贤书,常有一种感觉,似乎越是伟大的思想家和哲学家,越是高深的智者,就越不喜欢立言传世。

     我们的老祖宗孔子不用说了,讲了那么多有智慧的话,自己却不动手写书,而是由弟子记录,才留下一本薄薄的《论语》。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成天到处演说,若非柏拉图有心将与老师的对话记录下来,也是片字不存。全世界流传最广的《圣经》,经过漫长的口耳相传,前后经过1600多年才成书。《古兰经》虽被穆斯林认为是真主安拉的语言,但似乎也并非安拉本人所写。释迦牟尼出世,以心传心,没有任何著述,经过后来的六次集结,才有浩如烟海的佛经。

     年轻的时候,我曾十分诧异于这种现象。

     外国的古人,姑且不论。在我们这样一个有着“立德、立功、立言”强大传统的国度里,立言,向来被看做是人生的大事,承载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续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厚重意义。在中国历史的晚近时期,凡读过一些书,有点社会地位的乡绅遗老,似乎都有立言传世的愿望,巴金《家》中的高老太爷就好像印过诗集,一介潦倒书生破落贵族曹雪芹,也是不辞“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辛劳,硬是把“一把辛酸泪”化成了“满纸荒唐言”。在乡间古老的村落,我还曾亲眼见过好几本明清人物自己刻印的文集,破烂发黄的纸张,见证着一颗颗追求不朽的心。这些著书立说的传统,说白了,都是希望阐发真知,人过留痕,在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

     但是,为什么孔子这样的大师,却没有著述立言的宏愿,他编撰《春秋》,也只强调“述而不作”。老子如果不是关令尹喜拦住他“强为著书”,估计也不会留下什么《道德经》。

      经过了生活的风雨,粗浅地领略了一些高道深理之后,我才慢慢体会出,所谓“大道无言”、“沉默是金”,其实相当具有深意。浩淼的宇宙苍穹,纷繁的人生世界,有多少微妙的事物是我们能够认识和感知的呢?又有多少深藏的奥秘和玄妙,是我们凭笨拙的心智所能书写和言说的呢?生命,只是永恒而浩淼的宇宙中偶尔闪过的一道星光,甚至连星光都及不上。即便我们充分利用上苍赋予的理性,永无休止地振颤我们的精神翅膀,偶尔做到“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幻中”,而一旦当个体精神与所谓的宇宙精神、天地精神搭上了线,我们的书写和言说,又有多大的分量呢?

     书写,或者言说,意义到底何在?

     佛家认为,真理在于证知,不可以言说诠示。所以,他们才反反复复强调,不可说,不可说。“光中现佛不可说,佛所说法不可说,法中妙偈不可说,闻偈得解不可说”。达摩西来,将此种智慧浇灌于我们这方世道人心的土壤,更生出以“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为主要特色的禅宗文化。此后花开枝延,无论是舍妄归真的说妙,还是棒喝交驰的打机锋,亦或是问而不答的默照,都让言说和书写陷入尴尬境地。在禅佛看来,人的本性,无非是一面镜子,一尘无染,但为俗世之客尘妄想所覆,困于诸相,不能自拔,便无法显明。人生的根本任务乃在于打破自他界限,扫除尘妄,而做到明心见性,当下成佛。按照这种修行路径,我们如果真正能够时刻看到自己的本心,渐修顿悟加以修行,就将证悟无上般若智慧,得大解脱、大自在。一旦自在解脱了,言说,甚或是书写,的确是没有必要的。

     然而,我们为什么还要执着于言说和书写呢?

     我经常想,这或许和我们的时代有着某种极大的关系。时代,仿佛一节刹车失控的列车,拖着满满一车厢的人飞奔,我们这些旅客,成天生活在欲望、奔波、忙碌中,深陷在浮躁、焦虑、紧张里,无暇自顾,更无暇他顾,身心疲惫而不得安宁。每个人都不顾一切奔跑着,忽略了明媚的阳光,忽略了自在的山水,忽略了心性的修持甚而灵性的观照,自我和他人之间的界限那么赫然,穷通荣辱之际的鸿沟那么难以逾越。“他人即地狱”,不但成为一种哲学表述,似乎也在渐渐成为真实的人际写照。然而,性灵的丢失和迷乱,并不代表灵魂失却了内在的需求。于是,在众声喧哗的书写和言说中,无处不打着个体的烙印,带着疼痛的痕迹,无处不显示着鲜明的自他界限。而一旦回返具体而微的现实,那些渴求理解的诗意表情又只能掩于面具之后。

     无可质疑的是,人们书写或者言说,至少有一个表达目的,那就是,希望别人看到我们深层的表情,听到我们内心的声音,希望能在茫茫人海之中,找到一二知己,实现心灵呼应,让自己的存在不孤独。还有一些书写,似乎有着更为远大的图谋,希冀藉此教化人心,以自己的世界观影响甚至左右他人的世界观。

     这如何可能?

     我们的孤独和不安,乃本性迷失所造就,是不能自足自乐的缺陷性表现。我们的疼痛,大多缘于无明的执着,有多少人愿意去反省其中包含的抗拒过程中的自我反弹呢?我们成天生活在执着中,执着于自己的情感,执着于不断生成的各种念想,我们什么时候仔细正视过内在的“下劣心”呢?什么时候细心地去揩拭过心灵尘垢,真正看到过自己的本性呢?以文学书写而论,我们哪一个字不是为自己而写,哪一个字不是指向那轻如微尘的空相?我们所说的话,哪一句不是囿于自己的立场,困于狭隘的常识和经验理性呢?你永远无法真正去关注和审视那些真实的他者。一切言说和书写,在先哲的沉默观照中,都陷于不增不减、不垢不净、不生不灭的清净妙心之内。

     当然,我并不想否定书写或者言说的意义。除却大贤大智、除却大彻大悟的佛与禅,对于凡夫俗子而言,言说是必要的,不可说的只是真谛,世谛是必须要说的,不说,心声无以传达,不说,情感无以抒发,不说,文化无以流传。佛说不可说,但还是说了;禅不立文字,但还是立了;老子不言大道,但还是言了。问题在于,人性还不完善,世界还不完美,圣贤们的不言之说终于流传下来,给迷茫的人群以方向的导引,这当是另一种“不说而说,说而不说”吧。

     说到底,我们的书写或者言说,终究是为了寻找那个或者那些你愿意为之书写和言说的人,然而,倾听我心的那个人是谁呢?那些人又是谁呢?你或你们,他或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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