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无声的雪花,在天地之间,飘飞出最大的声响,落在我熟悉的这片土地上。
离这里最近的山,是太行山,离这里最近海,是渤海。这一片华北平原像敞开的胸膛,宽阔而坦荡。如果说大山里下雪了,那跌宕起伏的曲线,可以让人的目光翻涌起无数波浪,那么大雪覆盖的一望无际的平川,便可以让你的目光最大限度地伸展和飞翔。尤其是在没有高楼的农村,比如我的村庄。站在大雪覆盖的田梗上,喊一声,声音就被风带走了,因为没有障碍,就带远了,远的连自己也听不见了。这里更不知道什么叫隐藏,所有的田野,敞开的院落,每一条大路和小路,以及路边自在的老磨盘,都面朝苍天,都接受着上苍赐予的洁白。
这里镌刻着很多慷慨悲歌,走出过很多名人大家,但这里更多的是如庄稼一样,一茬一茬生长的老百姓。
如果快速的播放这里的历史,就会看见,他们在这里盖起平房,升起炊烟。他们把路趟开,再淹没,他们垒起墙头,又推倒,他们走不了多远,就会回来,他们说过的话,还会反复说,他们让大片的田野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他们在雪地里,披红挂绿的迎亲,他们在草长莺飞的季节,穿白戴孝送别掉落的亲人。他们在这里经受着四季的轮回。
他们死去了,就像没活过一样,就连坟头也没有一块墓碑。茂密的衰草覆盖着那稍稍隆起的坟头,那隆起的部分是他们经历过的传奇,领悟出的真谛,是一段段鲜活的历史。然而,他们无声的故事只有大地记得,他们是大地的一部分,他们就是大地。
他们当中有我的父辈,有我不知名的先人,然而,我又何尝不在其中呢。
我看见,我坐在窗前,是那个眼睛因为雪光而更加明亮的孩子。我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但我内心充满期待的欢喜。
在大雪覆盖的早晨,除了跳动在雪地和枝头的麻雀,第一个在雪地踩出大脚印的是我的祖父。他穿着一双大草鞋,和只有最冷的时候才穿的,套棉衣的黑色袄罩裤罩。他带着脚印去房外的柴火垛边、废弃的小院和村外的地里观察,因为这雪会把各种动物暴露无余,祖父总能在野兔、刺猬、田鼠的各种爪印中发现黄鼠狼的踪迹。这让我总觉得祖父和雪有一种神秘的约定,他能知道雪深处的秘密。
但雪给我更多是亲切的记忆。每当大雪初停,父母和邻居们都会上房扫雪,那时候看不见楼房,相似的平房因为大雪就更加像了。它们整齐、谨慎,一排紧挨着一排,足够生活行走的小路将它们连接着。没有个性,更谈不上创意,就像这里的人一样,更愿意做群体中的一员,和别人一样的活着。
扫雪是很热闹的,人们在屋顶上见了面,总会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笑。我日后才发觉,那声音,是平原而造就的,发声点儿不在口腔,而在胸膛,通过喉头的推送,直接出来的,是拐弯最少,修饰最少的腔调。虽然现在我觉得普通话要比我们的方言省劲儿,也好听,但我仍然认为只有这样的土音是最适合说实话的。
我也曾在那屋顶上瞭望,我看见了世界的大,我可以俯视远比我高的大人们,我相信那是最高的地方,多年后,当我看见了这平房的矮小之后,当我攀登了一座又一座高楼之后,当我用岁月丈量了世界的大之后,当我再次站在平房之上眺望,我就更加相信,这平房之上是最高的地方。这里离天空和飞鸟最近,在这里眺望是最长的目光。
大雪覆盖的村庄又是暖和的。院中,不走动的地方都堆着雪白的雪,雪堆看着走动的人,守着平庸的日子。直到院中的过冬葱绿了,才彻底化尽,化尽的时候也是雪白的。
母亲像这里的每一个女人一样,掀开雪下的麻袋片,抱出水桶一样的白菜,母亲一层一层剥掉青帮老叶,沉默的白菜就露出了新嫩的面容。母亲就这样在陈旧的生活面前拨开每一个新鲜的日子,喂养着我的时光。
父亲像这里的每一个冬天一样,掀开压着雪的瓮盖,拿出一进腊月就买下的猪肉,年就真的到了。
在我的印象中,过年就是两种颜色,红和白。红色的对联贴在两堆雪之间,红灯笼映照的雪泛起红光,红色的炮皮落在雪地上。
父亲说:谁谁回来了,谁谁家的谁谁回来了。雪听着一个又一个在外的人回来的消息,我看着他们带回来的熟悉和陌生。多少年都是这样,我和这个村庄一样,是留守者、迎接者、目送者和期待者。所以,过年回家这句话对于我来说,不是遥遥的归途,而是窗前的眺望。
有时候我想,若不是我被疾病强行留在了这里,我一定也是这个村庄的背叛者,我也会留给这里一个背影,留给这里一小块空寂。一边向远处走,一边想念这里,在异乡用一份乡愁疗伤。
但我被留在这里三十多年了,这是这片土地对我的偏爱吗?
让我和它一起感受这里的四季,看着这里的孩子长大,看着他们长大之后离开,看着他们在大雪覆盖的时候回来,看着他们回来的越来越少,看着这里空房子越来越多,看着这里的老人在被遗忘的时间里坚守着别人和自己的记忆。因此,我和这片土地有着同样的角度,我仿佛最能了解这个村庄的心。
目送,目送,一次又一次目送,仿佛一切都是过客,一切都过去后,这里还有什么呢?我看见,无尽的爱已经伸展到了远方。
我也曾从远处回来过,准确地说,回来的那个我,是从坐在窗前的那个我眺望的目光所能及的地方回来的。我在大雪覆盖的时候回来,带着喜悦或悲伤回来。在白茫茫的一片片田野间越走越深,在一段段路程中越拐越熟。我问自己,我这是要去哪?空荡的公路通向一个村庄,村庄中有一个院落,院落中有一盏灯。无边的世界中我只需要那个微小的归宿。我突然看见,那个终点是我活着的和死去的亲人的目光,是那些老物件和记忆的目光,是窗前的那个我期盼的目光。
那些目光足够容纳我所有的悲伤,足够回应我所有的荣光,足够安慰我所有的病痛,足够呵护我所有的梦想。正是那些目光,一次又一次催促着我远行,然后期待着我归来。那些目光聚集的地方就叫故乡。
无论走多远,一个人永远属于一个地方。我永远在我的村庄看世界,用这里的土音对生命表白。
然而,每一个游子又何尝不是一块流动的故乡呢?仿佛故乡长了腿和眼睛,并可以用独一无二的乡音说话。在繁华的世界里,带去某一个地域的灵魂,在异乡流浪着无数的“村庄”。
对于华北平原上平凡无奇村庄里的孩子来说,在大雪飘落的时候,都该归位了,下雪了,就该回家了。一场大雪,就是一场浩荡的召唤,召唤着每一个远行的人,召唤着人们回到来处,回归那一片初心。
我在辽阔的雪地上走一走,印出两行车辙,就知道该往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