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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克楠:河流边的生活
    • 作者:王克楠 更新时间:2024-07-29 09:30:51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8762

     1

      这些年总是做关于海的梦,蓝色的海,蓝色的船,风浪飞扬,巨大的海岛,鲸鱼,还有小小的城堡。外婆说,楠子,你见到了城堡,不要进去,一旦进去,就死了。醒来依然迷蒙,不知是死了人,还是死了海。

    终于记起来了,是塞北的青城,呼和浩特,离那口冒着热气的泉眼的不远处的大昭寺,妈妈是哭着往医院跑的。大昭寺的喇嘛说,你家老二可能很难,万一顺产,不是大善便是大盗。妈妈说,不管老二成为什么样的人,我都要顺产。那一年的8月25日,这个婴孩出生,那天晚上,父亲被带走审查,妈妈欲哭无泪,哀叹:太难啦。因此,于是为我起名为“克难”,可怜的妈妈,以为这个男孩的出生,真的可以为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庭带来转机。

    往后的一些年,家庭一直朝着覆灭的方向游走,先是我的弟弟在保定的一家仓库降生,母子平安,为纪念这个仓库,起名为“仓平”,但是这个仓平弟弟并没有平安,几个月后,得疾病夭折。我的父亲作为归绥中学的高中生(老建制的绥远省的名校),投奔解放区参加革命,总算确定动机单纯,没有特务背景,总算过了“肃反”这一关。但到了1957年,还是没有能过“反右派”这一关。母亲出身贫苦,但是在文革中也被定为“疑似三青团份子”,饱尝运动的辛酸苦辣。妈妈很困惑,但固执地让我“克难”下去,我反而妥协了,我觉得以一己之力无法克服灾难,能在报刊上发点文字挣点小稿费的时候,就果断地为自己起了一个笔名:王克楠。

    我还是为自己的那个关于海的梦而困惑,若干年后,只要我回到呼市探亲,就会反复去大昭寺寻找那位曾经预言我的命运的蒙族喇嘛,喇嘛已经去西藏云游去了。到更高的山,高远的水,碧蓝的天空,像大海那么明澈的地方,寺院的白色墙壁,低矮的云朵,还有雪山之冰融化的水。生命在生命的高地呈现出勃勃生机,蒙族喇嘛在那里寻到了生命的归宿,把一个无可言说的秘密留了下来,让少年、中年以及老年的我去猜想。我想,那一定是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秘密吧,就像生命里的风,有的时候刮到这里,有的时候刮到那里。

    还是回到了邯郸的这条老街道,街道是我存身的地方,也是我养育羽毛的地方。我出生在呼和浩特小东街26号,后来,生长在邯郸市河坡街30号。门牌在变动,命运在潜移,我在新的街道认识了小伙伴张银坤,认识了来串门的外婆家的亲戚们。仅仅是亲戚,我还不敢称呼他们是亲人。后来发生的上山下乡和找工作都和他们有直接和间接的关系,但是,我见到他们,就如见到了一个个的肥皂泡,五颜六色,光彩陆离。长大后的妹妹说,邯郸的亲戚们不像亲戚——我无力去评判,只是知道自己是在中国最古老的墨迹里做了一场梦。

    2

    我是两岁的时候来到邯郸的。在别人沿着时间的河流往前飞奔的时候,我却在退缩。我是一个善于做噩梦的孩子,外婆住的老房子很大,很空,里面到处是黑色的影子。房顶上,墙壁上,装麦子的大缸里,吱吱呀呀的门口里面,它们是另类的小人儿吗,组成黑色的队伍,直插我的梦境。我常常在梦里无端地惊醒,哭闹一阵,被外婆啪啪地打屁股几下,再入睡。当然性格倔强的外婆也会十分甜美地给我唱儿歌“梅豆花,井边开,黑夜梦到姐姐来,姐姐想吃细箩面,套起小驴磨三遍……”外婆的声音搅合着房子里的黑暗,逐渐淡了下来,等我睡着以后,它们又浓密地集合起来。这些黑暗伴随着我的前半生,我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形影不离。为了甩掉黑影,我学过武功,噼噼啪啪地打拳,打走了一些,心里的那部分,怎么也驱逐不走,立志在我的心床安营扎寨,我的前半生可以缩短为四个字“活得好苦啊”。

    我当时不知道,我的苦难在我出生之前就确定了,为了摆脱苦难,我悄悄把“克难”改为“克楠”,又去医院把自己眼睛右边象征苦的那颗大大的黑痣切除了,没有用,并没有能改变苦的命运,一直我过48岁生日的时候,母亲告诉我大昭寺的喇嘛的说法,我豁然开朗,开始欣然迎接苦难,并把名字改了回去。这时,我知道了佛祖有一个弟子叫阿难,难,有什么不好呢?

    外婆有六个姐姐。她的姐姐,我应该唤姨外婆。姨外婆们一律小脚,三寸金莲,常常提着一些馒头来串亲戚,本地人叫做——送羊(当地一种外婆探闺女的食品)。馒头被捏成了羊的模样,猪的模样,还有小刺猬,栩栩如生。我喜欢小动物的样子,不忍心吃掉它们。外婆的姐姐们很疼爱外婆,外婆就对姐姐们有点赖气,反正姐姐们都让着她。我也喜欢姐姐,但是我没有姐姐,只有一个画画的哥哥。我上小学的时候,飘来了一个姐姐,她是从乡下来邯郸上师范的女学生,脸膛红红的,梳着一条可以碰到腿关节的大辫子,走路像是蚂蚁一般毫无声息。姐姐的到来,改变了家里我和外婆相依为命的家庭结构,毕竟来了一位很俊美的姐姐,对门的老爷子爱给外婆开玩笑,呵呵,是不是给你们楠子找了一个童养媳啊?我不知道什么是童养媳,姐姐进了我们家,我喜欢,就是喜欢。

    外婆说,姐姐是上海人,是闹饥荒的时候,从上海运到了火车站,这里的人们,谁家缺孩子,就到火车站抱养一个。可怜的孩子像是小猫,在北方的水土长胳膊长腿,直到大了,才知道他们是游来的。外婆不识字,但这个“游”字说的很清,姐姐是游来的,我也是游来的,姐姐是从上海游来的,我是从蒙古游来的。我喜欢姐姐身上的味道,鱼的味道。鱼儿离开了水,还是鱼。哗啦哗啦的水,就在房子外流淌,常常唤起我的游的冲动,一旦跳进了水里,就好像到了自己的天堂。姐姐不会跳进河里游水的,但是她会画,画了很多的河流,有的是长江,有的是黄河,她说她的亲生妈妈就在长江的入海处。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小,像是小蚊子,那是我还小,不知道女孩子的声音怎么比我还小,一定有一个很×沉重的东西压着她,让她不敢大声说话,那一定是一个很大的妖魔,到底是怎样的妖魔,我现在都描述不透彻。

    “姐姐,我能去你的上海吗?”

    “不能。”

    “姐姐,我能变成一条鱼吗?”

    “不能。”

    “姐姐,你能把你的妈妈接到邯郸吗?”

    “不能。”

    “姐姐,鱼死了,还能活吗?”

    “不能。”

    “姐姐,我能躺你的床上,听你讲故事吗?”

    “不能。”

    .......

    我跟姐姐说过许多的疯话,姐姐一概两字——不能。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能,但是知道和姐姐的眼泪有关,姐姐总是爱哭,不爱笑。在乡下的养父母不供生活费和学费了,她哭;在学校受到欺负了,她哭;回家的时候,被顽童放狗撵着咬的时候,她哭。哭,就是她生活的主要内容。有一次,外婆和姨妈说悄悄话,把我赶出去,我站在窗外悄悄地听,听到外婆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的养父母已经半年没有来送寄住费了,可怜啊,明明自己成分高,却去抱养孩子,他们两口子扫街,挨斗,孩子咋办呢?姨妈说,既然住进咱家,就有这个缘分,不能赶走,赶出去,孩子就完了。只要咱们有能力,就供她把学上完吧;就算我认领了她这个干闺女。听到了外婆和姨妈这样说,我很高兴,觉得俩人都是天使,就把外婆用绳子打我的事情忘记,或者抵消了,如果姐姐能在这里继续读书,每天让我挨一次打,我也愿意,小孩子的心,都是这样的。

    几个月后,姐姐还是走了,小巷子里再也听不到她的如同气息一般的脚步声,看不到她的如同鱼尾一般摇摆的大辫子,听不到她在天井里读书的声音,她到底去哪里啦,不会顺着沁河用游到了上海去了吧。上海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上海一定有水,没有水,怎么称为“海”呢?如果姐姐是小水珠的话,一定会回到海里,在海里,她会成为最美丽的美人鱼。想到这里,我的小嘴巴,笑了。

    3

    姐姐走了,哭着离开这个小城。姐姐毕竟没有疯掉,但是邻居二哥疯掉了。二哥的绰号叫二老皮,1960年挨饿的时候,他12岁,整天拿着个空碗,在巷子里哭。都知道他是饿的,但是家家户户饿肚子,没有人给他东西吃。二哥长到了18岁,上高中,大革命的风暴席卷天地,二哥家里是中农,倒也对付着戴上了红卫兵的红袖章,戴上红箍箍的二哥像是换了一个人,走路也咚咚咚。街道给每家每户发了领袖画像和领袖石膏像,每户都视若神明,小心翼翼。二哥一家人也小心翼翼,每天早晨和晚上都要对着画像和石膏像磕头……后来,厄运找到了这个羸弱的家庭,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命运也是软的欺,硬的怕吗?

    北方的风沙大,平房的木头门窗又关不紧,尘土进了房间,也抚摸了领袖洁白的身躯。画像还好说,用鸡毛掸子掸去泥土就可以了,但是石膏像不行,厚厚的尘土,偏偏二哥的父亲磕头的时候,总是捧着领袖像。手指上的汗渍,尘土,共同发生作用,领袖像上有了手印,黑色的,一块块。一家三口胆战心惊,儿子刚刚进了红卫兵,别让儿子受到影响!老两口彻夜哀叹,哀叹声刺激了二哥,他绞尽脑汁想法弥补父亲的“过失”。他终于开窍,想出了绝妙办法,从父亲的存钱盒里“偷”出一元钱,到油漆门市买了一桶好油漆,回家,用自己练大字的毛笔蘸着油漆,把领袖塑像漆的黑黑亮亮。他的爹娘回来后,也觉得儿子很聪明,这个办法好,以后领袖就不会沾染灰尘了。可怜的爹娘,还出门向邻居介绍“经验”,不知怎地传到了造反派耳朵里,军宣队的长官带着几个人到二哥家一看,只说了四个字“太嚣张了。”一家人都被带走了,三天后,二哥的爹妈回来了,二哥作为主犯被判刑12年,每逢枪毙人,他都要被拉去陪绑,啪啪啪,活人变成了死人,白色的脑浆,白色的河流,白色的花朵,二哥眼前一片混白,他开始撕扯囚服,天天喊着,天太暗!

    监狱确定二哥精神错乱,容许二哥父母给他办了保外就医。回到巷子的二哥整天就那三个字,天太暗。有的时候,二哥还会在巷子里溜达,像是仙人一般。外婆告诫我说,老二精神出了问题,你不要招惹他。我给二哥说过几句话,他直直地看着我说,天太暗。我大着胆把他的苍白的手放进我的手心,他一点也没有生气,反而说,好。只有我一个人听到他说“天太暗”之外的另一个词。我比二哥小6岁,在学校也入不了红小兵。学校里的人不太跟我玩,我只有好朋友银坤,银坤也到印染厂的理发店学徒去了,在街筒子里,我就和疯二哥玩,我无论给他说什么,他都说,好。也有他不高兴的时候,他又会说,天太暗。看着疯二哥呆呆傻傻的样子,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从呆傻里走出来。人们习惯说,精神病人,是正常人看着他们可怜,其实他们自己内心是愉快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有点不高兴,明明春天来了,野花都开了,怎么老暗啊,暗啊的,恰好家里人不太管我,学校里闹革命,也不让我参加,我就带着疯二哥去野外捉蝴蝶,逮蚂蚱,我是司令,疯二哥是我的兵,我带他去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我让他给我提着玻璃瓶子,我用纱布套子套蝴蝶,蝴蝶进了瓶子,就等于进了监狱,我逗二哥玩,说,二哥,你知道这个瓶子像什么吗?疯二哥用手抚摸着瓶子,只是回答,好。我说,瓶子是蝴蝶的监狱。刚说完,二哥高高地举起瓶子,使劲地摔在地上,幸亏松软的泥土地,瓶子没有摔坏,二哥不再给我拿瓶子了,再给他说太多的话,他的嘴里也只三个字,天太暗。我不是医生,不知道疯二哥为什么就只会说这三个字。

    4

    过了年,学校开始备战备荒为人民。每个学校都要挖防空洞,砖从哪里来?工宣队的老赫豁着嗓子说,“我们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难道造不出砖吗?”因此,学校的门口挖好了一个砖窑,学生们从田地里挖来黄土脱坯,晒干,就等着生火烧窑。煤炭是没有的,用什么烧,老赫发动我们去找木材,树枝子,树根,玉米秸,酸枣棵子,都找来了,放到学校门口,像是一个山包。有的学生和老师表示积极,把家里的旧床板贡献了出来。我也想贡献,外婆说,木头床板只有一个,你捐给学校,你打地铺啊?是啊,这张床,我从八岁的时候就躺在上面,在这张床上做多少梦啊,这张床还记录了我13岁的时候的性的苏醒,让我对人生有了异样的认识。

    用柴禾烧窑,得有真正耐烧的柴,光是树枝之类的定不上暖度,烧不透砖,学校想出了办法,说,西部山岗有一处乱葬岗子,大部分坟地是无主坟,可以把棺材板拖来,当柴禾烧。学校的男孩子天生破坏性强,一听说挖坟地,纷纷来劲,我害怕,坟地里的木头是死人的床,怎么能把死人的床拿来当柴禾烧呢?前几次,没有去,最后一次,不得不去,看着同学们刨坟,那天,刚去的时候,还是有阳光的,拖了棺材板回学校,突然雷雨大作,同学们扔掉了棺材板去躲雨,雨点子扑打扑打地击打棺材板,在场的同学都看到了棺材板上起了白烟,然后有一个黑乎乎的人形的影子在板子上走动,同学们吓坏了,不顾上拉板子,炸窝一般冒雨往家里跑,我也跑,因为腿脚比较笨,跑在最后面,回到家,就病倒了,我病得很厉害,发烧38度,把郎中请到家里,给我打针,往我的额头上放了凉毛巾,给我用冰吸热,用尽了一切办法,就是不退烧。不退烧,就没有尿液,我已经虚脱了。

    晚上做梦,尽梦到大风大雨,还梦到了曾经在我们家住过的姐姐,她个子小小的,穿着白色的裙子,住进了一朵花里,花,也是惨白惨白的,像是一块白布。烟雨把露珠散在她的长发上。哦,姐姐已经不梳长辫子了,长长的头发柔软地披在她的肩膀上,刘海齐刷刷的,很整齐。姐姐的眼睛像是亮晶晶的星星,她的身后是矮矮的土墙,黑色的瓦,月亮被姐姐藏进一个黑匣子里,墙壁的外面有青苔,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大水缸,水缸里的水是红色的,水缸的左边有三个纸箱子,纸箱子里注满了野猫,黑色的,白色的,花色的,它们纷纷瞪着姐姐看,似乎随时把姐姐当成它们的食品。姐姐的身边还有一些树,这些树纷纷举着手,想要撕破姐姐的衣服,有的树干脆就变成了蛇,吐着鲜红的信子,我大声喊,“姐姐,你要当心!”

    我一直烧了一个星期,才退烧。发烧的日子,除了梦到了姐姐,还梦到了西藏的雪山,高大雄伟,像是白色的飞机,雪山卧在西藏,真的像是老人讲的天百年的白色的柱子。雪山使劲地顶住天空,使得天空不至于坍塌。山坡上有一个红色的斑点,像是一只红色的小虫子,他像是云彩从天空落下来。他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玛尼堆,终于来到了我的面前,真的是一位穿红袈裟的喇嘛。我很想接近他,但是他总是与我保持足够的距离,不说也不笑。我想起来妈妈说过生我之前喇嘛的预言,我想问问她,认识不认识内蒙古喇嘛?他不说话,只是向我招招手,我就跟着他走,走到了一个蓝色湖边,并不顾及我的感受,他纵身一跳,就跳进了湖里,迸溅出很高的水花,随后,湖里有了一条很大的红鱼。红鱼冲着我笑,我很纳闷,鱼怎么会笑呢?上大学后,读了不少欧洲文学理论书,才知道,蓝色湖是一个象征,红鱼是一个象征,红鱼的笑容也是一个象征,究竟它们象征什么,是一个神秘的结,这个结,也许一辈子都无法解开。

    5

    我在家养病养了一个月,才转危为安,我要去学校了,到学校正好赶上挖防空洞最艰巨的时候,我的同学刘恩三知道我干活没有耐力,轮到我进洞挖土的时候,他总是照顾我,让我提着筐子往外运土,他像小老虎一般在最前面。他因为身材瘦小,在洞子的最前面可以抡得起镐头,进度贼快。但是,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天我也在洞里,看到刘恩三头顶的土哗啦啦地掉,就招呼他撤退,专心干活的他扭过头,以鄙夷的口气说,胆小鬼!我真的胆小,就拉着身边搞运输泥土的两个同学退出了洞子,快到竖井的时候,听到了里面沉闷地响了一声,就什么也听不见了。我们三人退到竖井口,惊慌地坐上箩筐,逃出井口,才向班主任哭诉,塌方了----,刘恩三埋进去了-----,班主任的脸立即黄了,赶紧报告革委会,革委会找来专业人员,谨慎地清理塌方,因为担心再次塌方,抢救进展缓慢,最后,还是从主巷道那边挖一个口子,把已经停止呼吸的刘恩三拖了出来。可怜的刘恩三,再也不会回到同学中间,同学们再也听不到他耍贫嘴,因为人死了,他活着的时候许多缺点,就变成了优点。

    刘恩三的遗体清理干净了,穿上了蓝色的学生服,还戴上了他梦寐已久的红卫兵袖章。通知他的家长,他的父亲是从五七干校回来的,对儿子为革命而牺牲,也说不出什么。只是请学校考虑给儿子一个英雄称号,学校犹豫再三,觉得这个平时调皮捣蛋的学生不太配英雄称号,最后以“挖洞反修小英雄”的称号向上级有关单位写了申请,上级一直没有批下来,据说这和他的父亲有历史问题有关。但是,刘恩三还是被厚葬了,用乒乓球台做的很挺实的小棺材,把他精瘦的尸体盛了进去。我们在学校操场召开了追悼会和遗体告别仪式,我们都哭了,我们班的女同学,哭晕过去好几位,那天,学校操场的上空飞来许多野鸽子,一圈一圈地飞,直到运棺木的三马车开到,那群鸽子才飞走了,不知道这群鸽子是不是来招呼刘恩三的魂灵。可是,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凡是同类的生物之间,都是通灵的,这一批不请而至的鸽子一定知道追悼会上鸽子的去向。

    回到家,我让小伙伴银坤给我找一只鸽子养,银坤说,要养就养一对,哪个有养一只的。我说就要一只,银坤给我找来一只,褐色的,红嘴唇,圆溜溜的眼睛。这只鸽子找来了一群鸽子,整个房顶上都是,咕咕咕,咕咕咕,银坤和我一起喂鸽子,多亏有他帮忙。我把鸽子捉在手里,再高高地扔到天空,说,你们高高地飞走吧,别回来啦。可怜的鸽子却偏偏飞回来,我让银坤带着鸽子去西岗上放飞,这些鸽子还能找到回来的路。我只有死心了,就让它们在我家的房顶上安家吧,我让银坤帮我在房顶搭建好了鸽子窝,一共三层,能让几十只鸽子歇息。我不知这些鸽子和给刘恩三开追悼会时天空的鸽子是不是一个家族,我很感谢刘恩三骂了我“胆小鬼”,却救了我一命。胆大可以让人送命,胆小可以自保,通过挖防空洞这件事情,我开始把这个道理当成原理,每逢大事,选择胆小,一直人到中年,才逐渐改变了这个观念。

    刘恩三死后,我还看过一次死人,一个不认识的人。房山墙西边有一棵矮柳树,树头不高,树荫很浓,夏天的时候,巷子里人喜欢在树下乘凉。树下有一道矮墙,小孩子喜欢踩上矮墙玩耍,那太早晨,天还没亮,疯二哥嘭嘭嘭地在巷子里跑,又嘭嘭嘭地敲每家的家门,还能听到他怪声怪声地喊,“天暗了。”大家已经习惯他的疯,没有人搭理他,该睡的还睡,该洗漱的照样洗漱。又听到一个妇女的呼天抢地地喊叫,“不得了啦,吊死人啦……”,大家纷纷跑出去看,果然看见柳树上吊着一个中年人,穿着银灰色的中山装,上衣的小口袋上插着一支钢笔,面容慈祥,真的,那天我胆子大,跟着大人们凑近了看,真的不害怕,只是他的身体很轻,风吹动了柳树枝,他就跟着树叶一起摆动,让人感到很纳闷。我不知他是一位教师,还是一个工程师,选择死亡一定有选择死亡的原因,人总是习惯把自杀当做懦弱,其实是一种文明,是对生命的尊重,只有高级生物才会选择自杀。外婆是一个不怕死人的人,她事后后悔应该去把这个吊到树上的人放下来的,也许可以活过来,我也赞成外婆这个说法。

    我被外婆揪住耳朵揪了回去,我已经对死不害怕,人死了,就像柳树枝一般,摆来摆去。一个生命在结束的时候,一定会有一种姿态,有一种语感,许多年后,我读了台湾作家三毛的死,她预感到,死亡和活着之间有一条长长的通道,走到这边,就是活着,走到那边,就是死亡。可是活着的人,谁甘心情愿选择死亡呢。

    6

    看到了柳树枝上的吊死的人后,疯二哥的疯病更重了。那时候,我已经能读鲁迅先生的小说《眉间尺》,觉得疯二哥瘦骨嶙嶙的相貌很像是眉间尺,我在夜间开始注意聆听老鼠的鸣叫,但老鼠的叫声没有疯二哥的叫声大。疯二哥过去的叫声比较文雅,像是朗诵课文,三个字“天太暗。”现在一下子高了八度,还是这三个字,但是每个字都冲云霄。邻居们睡不好,提意见,疯二哥的爹娘就把他送到了乡下,到乡下弄死了一头牛,被亲戚又送了回来,真搞不懂瘦里吧唧的他,怎么能搞死一头牛呢?

    外婆可怜疯二哥,有好吃的东西,就让我送一些给二哥。二哥见到我就不疯,有的时候还会说,“好。”我问二哥的爹娘,二哥怎样才能不喊呢。二哥的爹娘说,让医生看过,医生说,他总是看见身后有一个怪影子追他,他喊了出来,那个怪影子就不追了。我想,这个怪影子太可怕,千万别追上了疯二哥,如果追上了,二哥就惨了。我想,有精神病的人和正常的人眼睛里看到的东西一定不一样的,鲁迅写《狂人日记》,狂人走到街上,看到每个人几乎都张大了嘴巴,想吃人。萨特也说过,他人即地狱,是不是也说的是这个意思呢。

    这一年,巷子里的香椿树死掉了五棵,北方的香椿树,每年的春天,开出了紫色的芽芽,满巷子的贼香。香椿树是张大爷的,张大爷并不独吞,这家送一把,那家送一把,家家可以吃到喷香的香椿。香椿炒鸡蛋,香椿鸡蛋饼,炸香椿糕,身体都能分泌出香椿的香。但是这年香椿树死了,不久张大娘得噎塞病死了(实际上是食道癌),张大娘死后,她家大院子里的鸡都死了,接着一家挨着一家死鸡,没有死的,赶快把鸡运到乡下去了。死亡是可以传染的,这是我在那年得出的结论,人们可以躲避出生(比如计划生育),但是无法躲避死亡。死亡,是天空的城堡,平时不睁眼,一旦睁眼,就会把大地上的某些生命召唤过去。

    我所在的街道就成了死亡街道,小商小贩也不愿意从街上过,好像走过这条街道,就沾惹了晦气。

    7

    又是一年的春天,南方的油菜花开成了大海,北方的小麦沁绿了大地,张大爷家里的鸭子踩着细碎的脚步,走到巷子里,呱呱呱呱地叫着,已经死去的香椿树的树根又孳生出了小苗,野蜜蜂扇动翅膀,把矮矮的泡桐树花煽得紫红紫红的,榆树也长出了新叶,榆钱在飞,巷子里的人,暂时忘记了去年的死情,活着的,还要好好地活。

    疯二哥陡然不喊叫了,难道春天的鲜活还能治疗疯病?张大爷的院子有一口井,这个街道里的人都吃这里的水。这年的春天,井突然会说话了,凡是单独去打水的人,都听得见井在说话,说的声音很低,听不清,但是肯定是说话了。于是,张大爷就招呼街坊们掏井,本来是五年才掏一次井的,这次,不管这么多了,青壮汉子撑着胆子,腰间系了绳子,往井下慢慢掉,吊了井底,用小铁锨往桶子里铲井泥,黄色的,也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黄泥。渐渐地,井下掏井人开始哭喊,快点,快把我往拔上去!众人赶紧把他拔上来,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不清,又一个汉子下井,没有带铁锨,小心地摸,摸出了什么,往井上人喊,给我卸一个布袋!大家按照他的指挥,卸下了布袋,他小心地往布袋装了什么。大家小心地提布袋,提到井沿,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只黄色的铜猫。

    没有人敢往家里抱这只铜的猫,只有疯二哥的爹妈突然胆子大了,用井水冲干净了铜的猫,抱了回家。说,前些天做梦,梦到了猫大夫,说可以治好儿子的疯病。掏好了井,安静了七天,再去打水,果然听不到井底的说话声。张大爷感谢街坊们的鼎力相帮,为驱逐街筒子里的邪气,悄悄从老家请来一个跳大神的,穿着唱戏的戏装,一只手抓着黄表纸,一只手打着扇鼓,扇鼓上有五个小铁环,哗啦啦,哗啦啦,孩子们跟在她后面看热闹,没有人离她太近,大人说,大神身上有邪气,招惹不得。咣当当,咣当当,大神跳起来,就不知疲乏,好似神仙真的附身,一蹦三尺高,像是砸夯。大神挑来跳去,偏偏绕开疯二哥的门口,好像疯二哥家有老虎。大神终于跳够了,带好张大爷给她的一元钱,走了,走到巷子口,说了一句,“别看天,天上有灾……”

    8

    这年的春天走的很慢,夏天走的很快,还没有怎样承受太阳的暴晒,秋天就到了。巷子里的人们安然度过了半年,渐渐地开始放松,男人们开始喝酒,是那种很劣质的红薯干酒。喝酒喝到兴头,还会四季财啊,八匹马啊,猜拳。猜拳的声音缭绕在巷子的上空,上空真的没有什么,没有鸟,我的家的鸽子群也飞跑了,只有被风吹跑的树叶和纸屑,街坊们觉得这样很好,仿佛这就是巷子里该有的生活。

    静静地过了一天,又一天,不安静了,疯二哥的爹妈满巷子喊儿子,片儿……片儿……片儿是疯二哥的名字。疯二哥找不见了,能去哪里呢?锁疯二哥的门本来锁得好好的,怎么锁子就开了呢?大家帮着去找,电影院,曲艺亭,火车站,凡是人多的地方都找了,并没有疯二哥的踪影。第二天,大家又帮着找了一天,疲惫地回来,太阳染红了大地。有个小孩子眼睛尖,说,奶奶,烟囱上有一只大鸟。奶奶看不清,说,鸟就鸟吧。我也听到了孩子的话,想起自家跑掉到了鸽子,往烟囱上看,不像是鸟,竟然像是人。街筒子里的男人和女人都往烟囱上看,果然是一个人,能是谁呢?疯二哥的妈先是哭出来的,那就是我片儿啊,片儿啊,你爬那么高干啥子啊?

    经过疯二哥的爹的辨认,从烟囱上那人穿的紫红色的绒衣来看,确定是疯二哥。这根大烟囱是针织厂的,厂子的门卫很尽职,怎么能让一个疯子跑进厂区并且爬上了烟囱呢?厂长叫了保卫科的人,保卫科的人是部队转业的,开始轻轻地往上爬,像是摸敌人的岗哨。攀登烟囱的人,腰部缠绕了长长的麻绳,准备把烟囱顶的人捆结实,再慢慢地卸下来。营救计划在按部就班执行,攀登的人渐渐看清了坐在烟囱顶部的人,一只手扶着铁栏杆,一只手扶着脑袋,像是思考高和底的问题,到底是高一些好?还是低一些好?攀登的人不知道这个人是一个疯子,不知道为啥子他会朝着自己笑,为啥子笑,有那么好笑吗?

    攀登者很自信,他肯定是小时候攀登过房檐,掏过麻雀的,那么小的麻雀都被掏出来了,对烟囱顶部这个大活人,还不手到擒来?需要的是稳定,再稳定,不动声色,不能惊动,更不能激怒这个静坐的人。他是这样想的,轻轻地攀,有几分钟,贴住铁栏杆,像是一只蝙蝠,他必须小心,厂长说,如能成功解救这个人,就立大功了,厂区的地面上不想看到鲜血。慢,要慢,10米,8米,5米,都能听到这个面带笑容的人哼哼小曲了,什么小曲啊,分明是猫叫,他暗暗地骂道“娘的,真是神经病!”(他不知道他要解救的人,真的是神经病)。

    两米啦,再伸手就能够到他的脚腕了,这个人,疯二哥突然站了起来,向解救他的人,做了一个神秘的手势,然后张开双臂,像是跳水运动员跳下去啦,哪里是跳,简直像是大鸟在飞,我知道这个时候,亲吻他的只有风,风在还原他的生命,让他回到巷子里拿着一个大碗,呜呜地哭,让他跟着我去野外去捉蚂蚱,去逮蜻蜓,去和青蛙说话,在这个世界上,最不能信任的是人,二哥比我们聪明,他知道这一点,才选择那么高的高处往下飞,成为一只真正的鸟!

    9

    鸟死了,哦,二哥死了。老河坡街的巷子重新寂静。二哥的遗体火化后,他的爹妈抱着他的骨灰,回老家的乡下了,他家住的房子荒芜了,只有野猫自由地出入。

    不久之后,我知道了姐姐也死了,不是今年死的,是去年就死了。她的成分高的养父被村人不停顿地揪斗,戴着大牌子,头发都被揪光了。养父得了很重的病,医生说是伤寒,伤寒救了他,不用再被揪斗了,可是,日渐一日地消瘦,差不多被瘦干了,油灯耗尽,死了。养母要嫁人,也要把她嫁给另一个村庄不熟悉的人。

    快到大喜接亲的日子,姐姐来到了河边,抱了一块很重的石头,一步步走进河中心,河水淹没她的腰,她的肩膀,她的浓密的黑发……姐姐是一条大鱼,她会游泳的,她定然是游水到上海找她的亲生父母了。我还小,不知道自己对姐姐有什么样的感情,我没有哭,呆呆地坐着,两天没有吃饭,外婆骂我吃饱撑的,姨妈可怜我,带我到沁河边,一把一把地往河里扔黄表纸,说,闺女,命苦的闺女,这个人世不值得珍惜,你掉进了水里,就好好睡吧,水里比陆地安静,也干净。

    我呆呆地望着河水,觉得河水的漩涡就是姐姐笑的时候的酒窝,姐姐躺在水里,比陆地上更好看,水里有草,有荷花,水藻,姐,你不会饿的,我要是想你的话,会跳进河水里找你。一个有梦的城市,一条有梦的河流,一个有梦的寺院,一口有梦的老井,菜园子,拦河坝,掉进河床里的云朵,河川里会唱歌的鱼,一切都是好的,比鲁迅先生写的《好的故事》还好。

    一切就这样吧,光阴还在继续。时光如同流水,把痕迹刻在一个少年的心床,让他人到中年,还误认为停驻在少年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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