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陪父亲去染发,发现他的白发又多了,原本密实的头发愈加稀疏,看着理发师几分钟就打理完毕,我有些怅然。
时常感叹自己老了,偏偏没想父亲也在老去,老得让我猝不及防,甚至不敢想他已年近七十。
父亲年轻时是十足的帅哥,一米七六的个头,浓眉大眼,棱角分明,尤其书生气满满,回头率相当高。我遗传了父亲良好的基因,也长了个高个儿,单从这一点上就得感激父亲。
可是,我要感激的又何止这点呢,于我而言,父爱就是一笔债,我倾尽一生都无法偿还。
一天早上,我睡得正香,一阵电话铃把我吵醒,我极不情愿地摸过电话:“喂,哪位?”
“是我,你爸。姑娘生日快乐!永远幸福!”我一骨碌爬起,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台历。可不是,今天是腊八,我的阴历生日,早忘了。可是父亲没忘,还像我儿时一样,祝我生日快乐。我一时语塞,“谢谢老爸”还没出口,电话已是忙音。
其实我应该想到,每年的这一天,父亲都会打电话问候。在他眼里,我永远是孩子。父爱看起来简单,可是对我和我的兄弟姐妹来说,却是厚重的。
是父亲的不幸也是我们的不幸,我12岁那年,母亲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年仅32岁。12岁的我不知道自己未来能够记起多少母亲的故事,只知道,母爱已成为永远的回忆。
两岁就失去母爱的父亲,人到中年,又失去了深爱的妻子。我隐隐记得,母亲去世那天,父亲脸上无泪无语的哀伤。许多年以后,当我懂得爱和拥有爱的时候,我才更能够理解父亲当时的痛楚。而所有的痛没有磨灭父亲对生活的信心,因为他知道还有他深爱的孩子们在等着他,依靠着他。
上中学那年我13岁。家离学校很远,骑自行车要一个多小时,路两边要么是山,要么是大片的田地,隔好远才有一个数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出了村,又是看不见人的山路。冬日昼短,拐进山路,眼瞅太阳落山,我就提心吊胆,总觉得身后有声音。一阵风吹来,吓一身冷汗,本来穿得少,一吓更冷了。
冷不丁,借着月光和雪光,我感觉前面好像有个人影,我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不会是坏人吧?或者……我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近了,的确是一个人影,好像还推着自行车,有点眼熟。终于看清了——父亲,他足足接出我二十多里地,然后就站在那等我。看到父亲的刹那,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可是看着父亲满鬓的白霜和不断揉搓着的双手,一种感动的情怀却迟迟难以放下。我十分愧疚,怎么可以让父亲在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冬天走那么远来接我,一接就是整整一个冬天啊!
山道,月光,白雪,回家的长长的路上,13岁的我默默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上理想的学校,无愧父亲一路的风雪陪伴。当我如愿考入师范学校的时候,父亲豁然开朗的笑容一直在简陋的四壁空间萦绕,穿越时空,快乐到今天。
时隔若干年,父亲接我放学的情形似乎还在眼前,可那个等候孩子放学的人却换成了我。我也时常要在寒冷的冬天里等上几分钟,顶多十几分钟。可那十几分钟却觉得十分漫长。我无法在原地站立很久,四处踱步,以缓解那一刻的冷。直到女儿的身影出现,赶紧拦下出租车奔向温暖的家。
扪心自问,和父亲当年远远的接与久久的等是一个概念吗?何况现在的冬天哪有小时候冷啊?
春节快到了,我不由得又想起那件不情愿想起、想永远遗忘的往事。
那时过年,对于一个小女孩儿,一件新衣服就是最大的企盼与快乐。母亲早早地就把我们的新衣服备好。因为家里条件不好,平时不怎么买新衣服,大多是姐姐穿旧了给我,我穿旧了给妹妹,弟弟稍好些。记得有一次母亲带我去赶集,我穿着已经属于妹妹的白的确良衬衫,还没等出发,妹妹就哭着追了出来,一边追一边喊“别穿我的衣服……”看着妹妹在后面奔跑的身影,坐在母亲自行车上的我胜利地笑了。现在想想我的笑怎么那么可恶!妹妹当年的哭大概不仅仅是因为我穿了她的衣服吧,说不上还有母亲带我上街却把她留在了家里的缘故呢。
但不管平时怎么对付,过年了,母亲是不亏待我们的。要么买来崭新的花布亲手缝制,稍宽裕些就带我们到集市上各选一套新衣服,让我们在大年初一的早上都能穿上喜欢的衣服去姥姥家串门。
母亲走了,春节前半个月走的。离春节越来越近了,父亲终于告诉我:今年不给你买新衣服了。虽然有预感,但还是抱一点点希望。现在,希望彻底破灭了,这个春节已没有任何意义,我立刻感受到失去母亲的痛楚,那痛楚甚至超越于看着母亲的灵柩被一大帮人抬走,然后屋里的炕上再没有了那个卧床的身影。
我躲在角落里哭了,大冷的天,眼泪淌在脸上有一种疼,可我就是控制不住,那似乎是当时我唯一能宣泄的方式。我知道那种伤心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彻骨的,没有任何杂念,只有对母亲深深的想念,然后是无休止地假设,假设她还活着。
除夕的前一天,父亲突然告诉我要带我上街。我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后座上,忘记了先前的痛,乐颠颠地来到集市上,兴致勃勃地在一个又一个卖衣服的摊位上流连,最终选择了一件嫩粉色的上衣,至今还记得两个衣兜上各绣上了一朵漂亮的玫瑰花。穿上它的瞬间,我忘记了所有的痛,也未曾去想父亲为何改变了主意。那个春节,我没有遗憾了,可是却给我一生留下了深深的无法弥补的遗憾。不就是一件衣服嘛,为了满足虚荣心,丝毫不体谅父亲所面对的生活的困窘和艰难。今天,即便我有能力给父亲买更多件衣服,又如何能弥补我的愧疚?
爷爷的去世,让我再次感到命运对父亲、对我们的不公。17岁的我经历了两次生离死别。那是1992年3月,我正在学校上课,听到消息赶紧跟亲戚往殡仪馆跑。
爷爷的灵车还没有来。北方三月,春寒料峭,站在冷风中四处张望,满眼的残枝败絮带给我无尽的苍凉。
爷爷的灵车缓缓驶来,我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车上的带着白纱的单薄的父亲,和同样弱小可怜的弟弟。那一瞬间,我感到了父亲前所未有的苍老,第一次在父亲的头上看到了几根显眼的白发,父亲才四十几岁啊。5年间,他的妻子、父亲先后离他而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任凭泪水肆意地流淌下来。我不知道,是为爷爷,还是为父亲,抑或是为我先逝的母亲。
父亲只说了一句:你爷爷走得没有任何痛苦,别难过了!可是,我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泪花。父亲是一个极重感情又很感性的人,七尺男儿,时常会为电视中的故事落泪。可是,在送别爷爷的这一刻,他全然忘记了自己的痛,先想着怎么去安慰儿女们,不让我们柔弱的心灵再承受更多的痛苦,可是,谁安慰他呢?
养育我们的过程是艰辛的,在经济拮据的情况下,父亲克服重重困难供我们姐弟几个读书,选择专业。后来,我们相继有了稳定的工作,他肩上的担子总算一点点地卸下了。
走上工作岗位,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终于可以不再拖累父亲了,而且有余力为他做些什么。三尺讲台上,我忙碌着,不知不觉少了与父亲的交流;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女儿,似乎离父亲更远了,我不再是以前那个能常回家看他,陪在他身边的女儿。我未曾去体会父亲是否失落。每隔一段时间,父亲总会找机会到学校看我,有时我陪父亲吃一顿午饭,有时只匆匆地说几句话,就看着他的背影远去了。
弟弟妹妹在外地工作的时候,每次回家探亲,不管几点的车,父亲都要早早地去出站口守候;每次返程,他都坚持送站,直到望着列车渐渐远去。
退休之后,父亲不忙了,他用手中的笔书写身边的人与事。写作是他年轻时的爱好,我们都希望他笔耕不辍,这样可以延缓他的衰老,给我们更多的时间去回报他曾经艰辛地付出。
一次,我无意间浏览报纸读到了他的《桂子余香》,是回忆我母亲的。时光荏苒,父亲对母亲的爱从未磨灭,在文字里,父亲埋藏心中所有的痛和思念都骤然释放了。可他却努力地用坚强、乐观、善良、无私、上进,引领和呵护他的儿女们,与往事告别,向未来前行。
父亲名吉福,爷爷起的。吉人天相,福报一生,我应该没有曲解爷爷的意思。祝福并致敬我的父亲!
那年,那月,那爱,我将一生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