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洒下一弯流苏色的清浅,浏览着喧嚣后的人间。
陌静坐烛灯下,烛影幽幽暗暗,窗前摇曳着翠竹。她忽然想起王维的诗句“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继而又想到常建的诗句“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独坐”“竹径”“弹琴”……陌在心里重复着,可是那个抚琴的人如今在何处呢?那年的事已经散落成凡间的风尘了吧,但为何那面容却依旧年轻?
(一)
莫怕东风迟,唯恐失归期。
“施主,竹下石凳寒凉,切莫久坐。”这是陌第一次遇见阡。她本想说自己甚爱翠竹,但当她寻声抬头时却看见一张莹澈俊朗的脸,还有那与世无争的一袭青衫。
陌突然觉得心要跳出胸口,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便快步离去。回到大殿时,母亲已参拜结束,准备回家。
陌知道那着青衫的少僧就在身后,只要回头便可看见,她紧张又执拗,始终不敢回头去看上一眼。
生活潮涨潮落,不知不觉院中寒梅著花蕾,除夕的烟火点亮了夜空,陌再一次来到“西林寺”,这次是陪双亲烧头香。比起远市的喧闹,山寺清净了许多。凌晨的夜风吹拂着禅香味,随着轻摇着烛光,依稀传来飘渺的琴音。
深谙乐理的父亲牵着陌的手,循声而去,在寺图书馆的门外停下脚步,听着琴声入了迷。
“施主,您来啦?”在微弱的光线里,突然听到有些熟悉的声音,陌吓了一跳。父亲也回过神来,便问:“小师父,琴声出自你手吧?”
“小僧不才,勉强弹得几曲,以安心性。”少僧回答。
“小师父多大了,我方便知道吗?”父亲问。
陌在心里嘀咕着父亲好奇怪,为何问一个出家人的年纪,躲在父亲身后却不敢去看少僧。
“小僧虚长二十二岁。”少僧答。
“到西林寺几年了?”父亲又问。
“小僧到此两年半。”少僧答。
父亲接着问:“哦,哪个学校毕业的呢?”
“清大”少僧回答。
父亲还想问什么,陌拉了拉他的衣袖,父亲便不再问了,说了句:“小师父,你琴弹得不错!”
少僧说:“施主,您的女儿像个天使。”
这突如其来的赞美,竟让陌和父亲不知如何作答。父亲牵着陌的手,看了一眼陌,又看了一眼少僧,说了句“谢谢你,小师父”,便向大殿走去。
生之旷野无人烟,纸上蛮草似幽兰,灵魂乘着风得到了曼妙的舒放。
陌的心毫无准备地散落开来,每个月初一、十五不再随母亲去山寺。
(二)
五月的风带着温馨的槐花味,湿漉漉的空气洗净了人间的尘埃。为了给父亲生辰祈福纳寿,陌陪着母亲又来到山寺。
刚从殿里出来,便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夫人,请允许我迎娶您的女儿,我俗名阡,这是我的八字帖。”
母亲接过庚帖说:“谢谢你,小师父,你欣赏我女儿,我感到开心,可是她还未成年,你又是远离红尘的人…… ”
阡说:“夫人,我可以等,三年后您的女儿成年,请允许我们订下婚约。”
陌差点没跌倒,躲在廊柱后听的分明,她不明白为何这位师父如此执着,都没有问过自己的意思,就去向长辈求婚。
陌听见母亲说:“小师父,三年后再说吧。”
“夫人,从今天起,我便开始等着了”阡说。
“我女儿娇惯,将来的事谁也不知道,她自己说了算。”母亲说。
陌心里闷忿的想:“母亲竟把难题甩给自己,我哪里娇惯了,将来的事多半怕是身不由己的。”
离去时,陌心里萦绕着阡的话,鼓起勇气回头去看。
阡站在寺门前,整个人闪耀着金色的光波。他似乎在说:“陌妹妹,接受我,让我成为你一生唯一的依靠。”
陌忘我地成了一朵轻盈的蒲公英,她有些欣喜,轻声说:“好美的光波呀!”
母亲牵过她的手说:“哪有什么光波,天上是行云,地上是尘埃,人在行云尘埃间而已。”
回到家,母亲向父亲细数经过后。父亲说:“以后不要再带陌儿去寺里,我们注定是凡尘中的人,不可搅扰了山水清音之心。”
生命之泉涌动着风裳,月儿清凉。时隔一年半后的中秋节,父母去寺后回家,父亲的脸像秋夜般冷寂、母亲的脸上有泪痕
陌不敢问,像片细小的叶子一样躲在粗枝间。
生命如粒土,人生孤旅,就算倒在尘埃里,也不要停止寻找,找到天之涯、地之角,找到没有答案可寻找。
(三)
人间又是一年芬芳味,陌已是十七岁的少女,生有天娥之姿、女娲之魄,对爱情却依旧懵懂。
秋日的雨细密柔软地下着。周末的清晨,西林山雾蒙蒙一片,这雾像是裹挟着秋的累实和对人间的愁怨,吸入鼻中竟让人有些晕眩。
早餐后,父亲吩咐陌去山寺草亭一趟,说有人在等。
陌心中不解,父母不允许自己去寺里,甚至连后山都不让自己去,今天为何主动解禁?心中想着却没有问,她从小相信父母为人处事的哲理。
陌换上一袭齐脚的白色长裙,拿上了自己所钟爱的红底白梅的油纸伞。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装扮,就是想这样去。出门时,才发现父亲没有让任何人跟随。
陌从后山横穿过去,在西林寺的草亭边,看见了那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阡背对着陌来的方向,站在草亭外,细雨打湿了他的衣衫。
在十米远的地方,陌停下来脚步,远远的看着阡。这个有些消瘦的背影,突然间刺痛了她的心。
阡似乎感受到了陌的气息,转过身来轻声说:“你终于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原来你不是从山下来,是从山上来呀?”
“山上来近些”,陌本来还想说:“我知道是你,是你在等我,怕你久等。”可是只说了五个字便哑然失声。
阡静静的看着陌,然后望向远方露出温柔的笑容,悠悠地说:“今生最大的遗憾竟是不能抱一抱你,你要好好的,陌。”泪水无声地从他的双颊滑落。
陌看得真切,心中像含羞草划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眼前人。
山中浓雾携着细雨、凝着默默无语的空气。陌在心里说:“愿我们能滑进那个温柔的世界,洗去一身的红尘泥。”
阡突然说:“对,你说的对,陌。洗去一身的红尘,一切都是前生。”
陌抽紧了孤单的心,阡竟能洞悉她的心声。
“水希冀化作云,云渴望做回水,这雾这雨都像是水的梦境”,阡有些惆怅的说。
“就此别过,我的天使,谢谢你!雨湿雾冷,你该回去了,别着凉了。”阡轻柔的说。
陌心生难过,想走过去抱一下阡,或者只是牵一牵他的衣角也好。最终她还是迈步离去,并没有做出越礼的行为。
山中冷雾抚着脸,长发上沾满了水珠。走到家门口的陌有些不甘心,她飞奔来到草亭。但除了风吹雾缭、细雨绵柔,阡已不知踪迹,只有他站过的地上还留着他的气息和余温。
(四)
人间陷入混沌苍茫里,干涸了大地,枯竭了万物,心疫蔓延,很多人因感染心疫而死去。
世事沧桑,陌失去了一切,眼中种着幽茫、心中结着愁狱。
前世已远去,为躲避心疫的传染,活下来的人们四处逃散。人越来越少,天地愈来愈干燥,扬尘悬在半空中、遮天蔽日。
人们走累了,在路边斜倾的椅子上坐下,记忆力在衰退、生命在消亡。于无风之风中翻滚的所有发生的和未发生的,都不再重要。
没有山,没有水,心在老。
当一枚贝石赢得属于她的海洋,她的声音才会清脆如风铃般摇落。
陌随着逃亡的人群来到孤山。一天夜里隐约听到有琴音传来,突然间像干涸的大地迎来了雨滴。陌循声而去,历经炼狱的人,还有什么好怕呢!
在落霞榭畔,陌看见了那个有些熟悉却已斑驳的身影。霎时清明、霎时泪,一种无法再逃遁的牵引。
陌竟失声唤了一声“阡郎”,这一声像隔着千年的尘霜。
阡感到一阵熟悉的气息相迎,他的双肩横在睡与醒之间,喃喃似自语:“赐我以活水浩瀚的海洋,以我之躯解人间之殇。”
陌刚要转身离去,又听见阡说:“不要悲伤,把生命丢给红尘泥沤去处理,幽暗的路上,不曾将你遗忘。”
“是啊,除了痛苦,我们还可以携带歌声,解开生的谜底,将该忘的忘,将该爱的爱,都是一趟人世来去,”陌在心里想着。
在短暂的无沙无尘里,夜将残,是凤总要涅槃。陌在轩窗看着阡走在九曲桥上,灰蒙蒙的天地,枯竭的湖裸露着湖底的惊悸,一切都像是得了瘴疠。
陌有种虚脱的幸福,同时又升起一丝恐惧,望着阡远去的背影,拼尽力气,终于喊出声来“阡郎,我爱你。”
阡像是没有听见陌的声音,背影越来越虚,和天地融为了一体。
陌的泪水淹没了双眸,坠落到地面。浮尘开始降落,太阳破空而出。这泪水竟化成了河流,将人间洗涤成一片安宁纯美的风貌。
只是陌再也看不见阡的身影,她饮砥柱、暮宿风穴、扫尽九万丈红尘俗世,将阡陌化为了永恒的心灵之河。
(五)
终不忍停留,牵起衣袂,为谁拭泪。
陌从梦中醒来,紫烛已燃尽,烛台空空落寞如残叶。
原是澄清天下,深邃宇宙,阡陌隐去,来者未来。不再牵扯彼此情长,喊你之名告别,让我的心灵之河流进你心的深海去。路正远,看斜阳,绽着春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