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来征战几人还?何处黄土不埋人?风云激荡的乱世,志在四方呼啸沙场的英雄是不会也不屑考虑命丧何处的。但田横想不到的是,他的一腔鲜血没有洒在他征战多年的齐地,却浸染在洛都在望的郊野。
田横倒下的那个地方,从此有了个流传至今的名字:赫田寨。
赫田寨,田横埋骨之地也,有齐王冢一座,碑碣几幢。
西去三十里,邙山洛水之间那片狭长的冲积平原上,便是从东周开始先后做了540年国都,被司马光称为“春风不识兴亡意,草色年年满故城”的汉魏故城。
慕名拜谒,但见烟尘滚滚的烟囱,但见机声隆隆的厂房,冢碑何在?
知情人讲,几十年前,因建首阳山电厂,那座齐王冢被铲平了,位置就在厂区一角。
当年,在远离齐鲁的帝都洛阳,田横用那片殷红的血泊与悲壮的浩气,把汉初那段历史浸染成一段荡气回肠的传奇和不可复制的绝唱。而今,你近在咫尺,而我,却无处凭吊。
秦朝末年,趁着楚汉相争,无暇东顾,田横与其兄荡平齐地。刘邦遣郦食其赴齐连和,齐王应允,兵备稍懈。不意韩信争功,大举攻齐。田横大怒,以汉王相欺,烹郦。
烽火狼烟,无可避免。结果,田广被韩信虏获,田横乃自立为王,率残部五百人困守孤岛(在山东,名田横岛)。
史载:高祖忧之,遣使召横。横曰:昔者,吾杀郦食其,其弟郦商为大王宠臣,恐有后患。高祖乃召郦商曰:“横将来,如伤之,灭九族!”再派使召横曰:“赦其罪。横来,大者王,小者侯。不来,且举兵加诛”。
田横,你只有两条路:归顺。抵抗。
天心属汉,无可更改,五百残部已是强弩之末,既然寸地尺天既有主,倘若再起刀兵,以卵击石,涂炭苍生,何苦徒为天下怨?罢、罢、罢,为天下计,为苍生计,为部下计,归顺也罢。
五味杂陈中,田横乃与门客二人,迈着犹豫沉重的步履,踏上洛阳之路。
这天,来到一个名叫尸乡(在今偃师市)的地方,这里距都城仅半日之程,田横仿佛看到,那片连云的宫阙中,隐约浮现出刘邦睥睨四海“嗟,来食”的蔑笑。你突然明白:还有第三条路——也只有第三条路!
田横乃驻足与门客曰:“横始与汉王俱南面称孤,今汉王为天子,而横为亡虏,其耻固已甚矣!尔奉吾头,以见汉王。”言罢,长啸一声,拔剑自刎。
尸乡是一道门槛,跨过去,是吉凶莫测的富贵,是壮志难酬的隐痛,是苟且偷生的耻辱。嗟夫,英雄末路,夫复何言!尸乡,就是你不能渡过的乌江!
英雄不怕死,但英雄注重死的方式。
田横自刎的地方附近有个村子,以前叫什么不得而知,此后就叫赫田寨。
赫田寨,又名吓田寨,“吓田”?难道田横在这里受到了什么恐吓?第三条路,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抵抗,当然,也可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归顺。一旦抱定必死的信念,再无纠结,还有谁能威吓到你?
二客含泪奉其头,从使者驰奏。
高帝流涕叹惜,下令发卒二千人,以王者礼葬之,封二随从为都尉。
戎马一生铁血心肠曾视群雄轻若无的一代枭雄,刘邦恐怕一生也没哭过几次。还定三秦,东出函谷时,曾“袒臂”哭过许下“怀王之约”的义帝。楚汉鏖战,于乌江逼杀项羽,刘邦又哭祭过对垒多年将他揍得狼狈不堪的西楚霸王。这次的“流涕”应该是动了真情,因为,他已没有必要像以前那样演戏。
“六国苗裔同死亡,至今荡然无一墓”。“以王者礼葬之”,世人眼里,应该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殊荣。而对于随从,都尉,也算是不小的官职吧,不过,对两位已然心若止水的随从来说,已经掀不起任何波澜了。
“既葬,二客穿冢旁孔,亦自刎。”
惊雷之后的余响,想必再次震撼朝野,高祖使人赴岛招安。
在那个孤岛,你凛然就义的一声霹雳,引发了空前的海啸。五百壮士焚香祭拜,且哭且歌。“拔剑自刎五百人,一时俱化苌弘血! ”
英雄之所以是英雄,是你可以打败他,但无法战胜他!
想起一句诗:你的死,让你永远不死!
从司马迁的“田横之高节,宾客慕义而从横死,岂非至圣?”到韩愈的《祭田横墓文》,再到郑成功的“田横尚有三千客,茹苦间关不忍离”,和龚自珍的“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田横五百士,震撼两千年。
最后一次镌碑刻石是清道光年间,最近一次吟咏是抗战时徐悲鸿的《五百壮士图》,而我,也决不应是最后一个来拜谒你的人。
乱云飞渡,残阳如血,风过北邙,啸然有声,似你当年的征战,又似你壮志未酬的喟叹。
悠悠往事垂千年,再拜田横思凄然。只是冢碑无踪,身死异乡的你魂归何处?
魂归洛河吧,洛河汇入黄河,黄河流向你的故乡,尔后注入大海,亲吻你的田横岛——那里有你的500义士驱之不散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