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体验过在黑暗中,静听风吹鸟啼的空寂和大静呢?我就有幸体验过一回。
那是去年清明节刚过的时候,我想陪母亲多住几天,就在村子里待了下来。村子是一个百十人口的小山村,城镇化的步伐大踏步挺进,传统的农耕文明和恬静的田园牧歌,早被冲击得风飘絮飞。空心化的小村,白天仅有七八个老病之躯,在春阳下吃力地蹒跚,到了夜晚,小村几乎是纯粹大自然的天下,没有了人的活动,没有了狗的叫声。只有风,只有鸟,彻夜长鸣。
傍晚的时候,母亲因为一件小事,突然烦燥起来。母亲的脾气向来很大。到老了,依然是丝毫未改。她的老年手机充不进去电,她一直站在那儿,把充电线和手机连接上,又断开。如此反复,依然是充不了电。她的手机早就该换了。我们说给她换个新的,她坚决反对,说换了新手机她不会用。
母亲说的是实话。这几天,我在村里就没少给老人们摆弄手机。她们手里拿的,要么是儿女们淘汰的触屏手机,要么是缴话费送的廉价手机。手机是他们和远在城市里的儿女们惟一的联系通道。对他们而言,是须臾不能离开的物件。可是,他们实在玩不转信息时代的的物件。放下锄头镰刀的双手,在小小的手机屏幕前显得笨拙而局促。他们拿手机给我,诉说各种问题。往往在他们没有絮叨完,我已把手机弄好,递给他们。看到他了开心的笑容,我的心情很欣慰。
可是,母亲的手机跟其他人不一样。她的是老年机,而且真的是坏掉了!可是她不相信,她不相信仅仅充不进去电,怎么能说手机坏了?!就像是一把锄头,仅仅某个地方有点小毛病,怎么能说要换掉一把锄头?
母亲的固执和烦燥,有对用惯了的旧物件的依依难舍。更多的,却是对自己的衰老不甘和恼怒。一辈子好强的母亲,怎么甘心衰老到连一个老年手机都“降服”不了的境况呢?我自忖说服不了母亲,也不愿在她烦燥的时候去聒噪什么。我能做的,只有躲在厨房里默默准备晚餐——乡下的晚餐照例很简淡,这与乡间的气质是一致的,充满了和谐,安宁,俭朴,和清素。
母亲只喝了一杯牛奶。她的饭量,自从去年冬天以来,就日渐简约。有时候甚至简约到连一杯牛奶也要省略掉。她说她不饿。我只有自己坐在庭院里,守着石桌,对着那两株静静绽放的玉兰花而慢慢地吞咽心事,捱摸过这春天黄昏的时光。
春末的夜色笼罩村庄的时候,夜风点亮了满天星光。风忽疾忽徐,像节奏跳跃的小夜曲,又像阴晴不定的青春少女。“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那是唐人的襟怀,不是我辈草民所能有的境界。此刻,我静静地坐在黑暗的夜色中的,想到的是一幅油画——那是几十年前我看过的一幅世界名画。画面上是傍晚的田野和村庄,教堂的晚钟悠悠飘荡,村庄里的老妇人满眼慈祥,满脸荡漾着安静和幸福。
十年之后——也许用不了十年,这个农耕文明时代衍续了几百年的小村庄,会湮没在信息时代的城市化之中。她的命运,也许是消逝在大地之上的庄稼或草树之间;也许是华丽转身,焕颜一新成一个城镇化的社区。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摆脱黑暗之中时间之手的摆布。就像母亲一样,就像我们许多人一样,我们都摆脱不了时间的摆布。时间强大到无形无踪而又无所不能。它躲在黑暗之中,静静观看眼前的一幕一幕,随手一动,一个时代或者一个人的命运,就结束了!
我突然顿悟,时间就是天道和命运!在清明节后的这个偶然的机缘里,时间显露了她的真相,似神谕一样,给我以菩提和启悟。
窗外,夜风之中是断续的鸟啼。我知道,这些不知名的夜鸟的啼叫,从来都不曾停歇,更无断续之时。是风,是春末浩荡的夜风改变了鸟鸣的真相。就像太阳的东升西落,改变了时间的真相一样。我们大部分时间里,在白天和黑夜的交替中,在忙碌的分秒之间,都不曾得悟时间的真相,可是我们自以为掌握了时间。只有在行将就木的时候,我们才彻悟:原来一生的时间,我们看到的都是时光的幻象。而顿悟的时候,我们只能绝望地看着时间绝尘而去的背影。
感谢母亲,感谢这黑暗时间中平静的短暂时光。让我在黑暗里面看清时间的光芒。看清生命无情的真相。诗人艾略特说:“四月是一个死亡的季节!”眼下,正是四月的夜晚。夜风暖暖地吹着,鸟啼空幽,人心枯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