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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倪铎:爸爸的七个剪影
    • 作者:倪铎 更新时间:2010-06-15 02:10:52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618

     

     

    大作家海明威在论起写作之道的时候说,时过境迁之后,深刻的哲理会有霉味,重大的社会问题会被遗忘,甚至连流行的道德风尚也会起变化,只有那些刻画得很清晰、客观的人物和场面都还保留着。这个观点一点儿都不错,如果您看过《地道战》这个电影的话,我想,在您的脑海里一定还保留着《地道战》里崔连长那挺拔、干练的军人形象。这个话题暂且按下不表,我要说的是,在东北有那么一个叫海城的地方,城外有一条宽宽的大道,一头是火车站,另一头是一个军营,当地人管那儿叫北大营。39116师的后勤就驻扎在那儿。

    1968年快入夏的时候,大道两边的青纱帐都已经起来了,有一天,晌午前的那会儿,营房的大门口一群六、七岁的小萝卜头拿着高粱秸子做的大盖枪、歪把子,正趴在大道两边伏击着鬼子。战场上各种枪声和手榴弹爆炸的声音响成了一片。就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大道上传来了沙、沙、沙的脚步声。大伙儿侧过脸去一看,只见一个军人正迈着大步,朝这边走了过来,那军人高高的个子,背着打得四四方方、有棱有角的背包,斜挎着的挎包和文件包在胸前交叉着,又被腰间的宽皮带一扎,整个人的精神都出来了,任谁看了都会联想到像崔连长那既挺拔又干练的形象。一个“八路军战士”兴奋地叫了一声“爸!”接着把手中的三八大盖一扔,就从“战壕”里蹦了出来。战斗立马就结束了,刚才还在负隅顽抗的鬼子都蒸发到空气中去了。那军人帮跑上来的“八路军战士”们拍掉身上的黄土,接着从挎包里掏出糖果,犒劳这些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子弟兵”们。那第一个跳出来的“八路”,就是我。四十年过去了,爸爸在我心里留下的第一个剪影,就是那个像崔连长一样的形象。

    男孩为什么都崇拜英雄呢?只要一说起这个问题,很多人马上就会联想起:人生一世,草生一秋、男子汉大丈夫活着就应该成就一番事业这些听了让人热血沸腾的话。可以说血性和事业心都是构成英雄的重要元素。

    从我记事起,爸爸就是个沉静而又严肃的人,我因为怕他,曾经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和他之间存在着严重的隔阂。但是,一件不大的事让我见识了爸爸的血性和有胆量,那是68年底、69年初的事了。因为爸爸、妈妈都是军人,家里没人做饭,我们全家一直吃食堂,在整个师后勤,似乎只有我们一家是这样。最初吃的是干部食堂,后来干部食堂被取消了,我们都要到大灶食堂去吃饭。大灶食堂我进去玩过,一间长长的房间,排着整整齐齐的饭桌和条凳,两边的墙上钉着一排钉子,每个钉子上挂着一的毛巾包,里面装着一只蓝边碗和一双筷子。那钉子都钉在一条直线上,之间的距离也是相等的,所以,远远地看过去,那一排洁白的毛巾包就像一排立正的士兵笔挺地站在那儿。去大灶的头一天晚上,妈妈也给我做了一个毛巾包,把蓝边碗和筷子放在了里面,我拉着收口的带子,觉得很兴奋,好像自己也成了解放军似的。

    39军是野战军,没有像地方那样造反呀、打砸抢什么的,但是批斗大会还是开过,虽然我很小,但是已经知道被批斗的不会是好事。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午吃饭的时候,有人站在食堂中间念起批判稿来了。被点名批判的都是干部,有些熟悉的我们见面就叫叔叔,他们吃完饭,就坐在那里听别人批判,那时候我还不懂得“交待”和“坦白”是什么意思,但是,每天看到批判稿读到达最后,都是挥着拳头,声嘶力竭地要被批判的人“老实交待!”、“老实坦白!”就会觉得背上凉嗖嗖的。终于,有一天被批判的人是爸爸了,我有些惊恐地看着爸爸,甚至忘了咽下自己嘴里的饭,爸爸和平常一样不紧不慢地吃着,吃完饭,爸爸没有像之前的人那样,坐在那里听别人批判,而是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举动,他站了起来,在很多人不解、吃惊、恼怒的眼光中,一脸严肃地朝门口走去,丝毫也不理会发言人的批判,把要他“老实交待!”的喊声扔在了背后。多年之后,我渐渐地明白了一些事,当我回想起那一刻的时候,我深深地理解了什么叫做庄严,什么叫做有胆量。爸爸走向门口时的那个极有力量和尊严的身影,就是留在我心里的第二个剪影。

    爸爸的职业是医生,要说一个医生的事业成功不成功,首先该说的是他的医德,其次才是医术和上进心。多少年以来,我一直很自豪是,我爸爸是一个好医生。

    当年的海城是一个小地方,116师的子弟就读的都是地方上的小学,我读的第一个小学就是海城县钢铁小学。那时候部队的子弟相对而言都比较文静,和老百姓的孩子发生争执的时候,难免要吃一些亏,我当时在全年级年龄最小,自然就更不用说了。可是,每当我被别人欺负的时候,却总会得到很多认识或不认识的同学的保护。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爸爸经常带着卫生员到部队周围的村庄巡诊,地方上的老百姓提起3174(部队番号)的李大夫总是赞不绝口,那时候,附近的老百姓不管得了什么急病和重病,抬到部队里来总是指名找李大夫。

    在东北的那段日子里,爸爸还奉命先后担任过当时的辽宁省委书记曾绍山和到东北参观、休假的越南驻华大使黄文欢的保健医生。

    因为“文革”,我们家69年底离开了部队,爸爸被分配到南方的这座城市的中医院,这家中医院是一家以伤骨科见长的医院。现在骨折病人整复后一定会拍X光片子确认复位效果,但是当年的这家中医院却因为没有人会使用X光机,仅有的一台X光机也被调拨给别的医院了。爸爸上班以后,不但立即争取采购X光机,而且还亲自采购、操作、培训X光机使用人员。想当年,每天宣传的是“战天斗地学大寨”、强调的是“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而这一切仅仅依靠农民手中的锄头、镐头、铁锤和钢钎,落后的生产工具和险恶的自然条件造成了大量的骨折患者,医院的大厅里排着许多躺在竹板子上的骨折患者,他们近的是用大板车推来的,远的是由拖拉机运来的。其中的很多患者并不是仅仅靠中医复位手法就能整复的,而当时的实际情况又是,除了极个别曾经在部队医院工作过的护士以外,绝大多数的医生和护士连手术室的门都没进过,能够送出去进修学习的又是另一个极个别,爸爸下决心要组建一个好的手术室,他不但主持制定了手术室的各种规程、培训医护人员,而且亲自出差采购手术器械。到了70年的秋天,爸爸已经带着科室里的医生和护士,为患者实施骨科手术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四年之后,又成功地进行了第一例置换人工股骨头的手术。那是一个极其困难的年代,困难到由于动乱,连手术室的手术服都无处可买,手术室所需的全部手术服都是爸爸买来白布,利用我们家的缝纫机,自裁自做的。可以说,当年爸爸踩缝纫机做手术服的形象,是珍藏在我心中的第三个剪影。

    一九八三年六月,我在上海做毕业论文,那时候通讯手段非常落后,外地人来上海,临时想找个人非常不方便,爸爸出差路过上海,抱着侥幸的心理到一个长辈家里打探我的消息,正巧那天我去看望那位长辈,爸爸见到我喜出望外,特地把我带到福州路与河南中路附近的一个楼道的二楼,原来那是个不公开营业的科技图书门市部,当时国外很多最新的科技图书影印后都在那里出售。门市部里人很少,和其他的书店不同,那里完全是开架售书的,爸爸带着我在不同语种的书柜间穿行,一边走一边对我说:“我每次来上海都会到这里来看一看,这儿的书都是原版图书影印的,搞技术的一定要了解和掌握国际上最前沿的东西,最快的途径就是直接看国外原版图书,等着看别人翻译的东西,不但要等很久,而且像吃别人嚼过的馒头。”


    这趟书店之行,让我恍然大悟,原来爸爸的书架上那些比砖头还厚的《西氏内科学》、《凯氏手术学》是从这里买来的。对于爸爸的外语水平我是自叹弗如,这也是后来让我在外语上痛下了一番功夫的原因。爸爸在大学里是俄语科代表,我们家曾经有过很多俄文书,“文革”开始以后都烧了。爸爸看起英文和日文书来,就像我看中文书似的,根本不用字典,我有时候真纳闷:“他那时候外语是怎么学的?我团弄一门外语都费老鼻子劲儿了。”回想起当年来,我们家只有一张方桌,吃完晚饭以后,我们围着饭桌做作业,爸爸则是在书架前,坐在一张小椅子上,把一本《凯氏手术学》摊在方凳上认真地看。

    冬日里,昏黄的灯光下,爸爸坐在小椅子上,抄着双手看书的样子,是留在我心里的第四个剪影。

    爸爸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有空就看书,从来不善交游。和他来往的人,除了大学的同学和妈妈的医大同学之外,就屈指可数了。他的坚持和固执,当年在部队里很得首长的欣赏,但是,下地方以后简直就是他的缺点了。其实,当年他被批斗的时候,妈妈曾经劝他不要太倔了,他听了一声不吭,照样我行我素。

    要说爸爸给什么人送过礼,在我印象里只有一次,好像是72年的冬天吧?医学界有一个范围很小的日语班,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利用二附院的一个办公室,大家练练口语,也请了一个老先生讲一本北京大学东语系编的文选。爸爸认出来了,那位老先生是当年他读大学时的助教,军医大迁重庆的时候被留了下来。听爸爸对妈妈说,那老先生的境遇好像不太好,要抽个时间去看看他。爸爸的话引起了我的好奇,爸爸的老师会是个啥样呢?趁爸爸上班的时候我翻开了他的书,看到里面都是不太认识的繁体字和一些像鬼画的符号,虽然没看懂,但是记住了一个叫小林多喜二的名字。后来读了大学我才知道,那些像鬼画的符号叫“假名”,“小林多喜二”是日本有名的无产阶级作家。那年代,每天白天要上班,晚上还要学政治,偶然才有空闲的时候。不记得是过了多少天,有一天傍晚,爸爸下班的时候拎了一个挺沉的袋子回来,里面透出糕点特有的香味和甜味,闻了让人直往肚子里咽哈喇子,吃晚饭的时候我一直在琢磨,“那里面是蛋糕还是桃酥?今天晚上会吃吗?”吃完晚饭,爸爸戴好帽子,围上围巾,拎着那一袋东西,急匆匆地走了,我这才明白了过来。

    从窗户里看过去,爸爸在北风里费劲地蹬着自行车的背影,是藏在我心里的第五个剪影。

    明朝张岱曾说过:“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我读到这话的时候已经快四十了,倒不是现在为了说爸爸的好话,在这里瞎谝。其实,我读初中的时候就和同学议论过各自老爸的嗜好,我爸爸不抽烟不喝酒,不打扑克不下象棋,我真的说不出他有什么嗜好。不过,听他说过,他的那枚印章是自己刻的。那印章我小的时候就玩过,石头的,刻的字体是汉隶。刻的好不好,我因为一窍不通,到现在也不敢评价。但是,我们家的长辈里,爱好金石的大有人在。俗话说,人怕上床,字怕上墙。以我爸的个性,如果他认为刻得不好,一定藏拙,再继续闭门修炼。敢于亮出来,想必是他认为还过得去,只是我做儿子的没眼福,不曾看他亲自奏刀治印罢了。

    升了高中以后,我的同桌爱好书法,当年是中学政宣组的主力,受他的影响,我对读帖好像入了一点门,1976年一月八日,周总理去世,那是真正的举国同悲,我到医院去,正巧看到爸爸应大家的要求,用不同的字体在写挽联。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觉得老爸的字写得很有神韵。老爸当时写字的架势,就是藏在我心底的第六个剪影。

    我读大学前的一天下午,爸爸下班的时候带回了一张《光明日报》,第四版上印了一幅画了一只引吭啼晓的雄鸡的国画,作者是南京美术学院陈大羽教授。爸爸告诉我,这是当年教他学画的老师。虽然鲁迅批驳过“一代不如一代”的九斤老太的论调,我大体上也赞同他的观点,可是在老爸面前,我真的是自惭形秽。原来我总以为老爸那一辈人手上的活儿像《水浒》里呼延灼手上的钢鞭一样,等到我写这篇东西的时候,仔细一想,我还是错了,他们玩起手里的玩艺儿,说是呼延灼耍钢鞭恐怕还不太够,如果比喻成尉迟公的鞭枪也许还差强人意,尉迟公手里神出鬼没的长枪能够杀得程咬金屁滚尿流,腕子上悬的钢鞭招呼起秦叔宝来也毫不含糊,不然怎么会有“三鞭换二锏”一说呢?

    我从小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等到后来和父母亲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有了一层隔阂,后来因为调皮捣蛋,常常挨揍,和爸爸之间的隔阂就越加深了。我的个头太小,加上上面又没有哥哥,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别人欺负的对象,每一回在外面挨了打,回到家里还有一顿肥肥的揍在招呼着我。到了高一下学期,有一次我又被班上的大个同学欺负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我竟然像鬼魂附体一样,下午捡了一块石头,把欺负我的同学头上开了九个大窟窿,这个祸可闯大了,虽然后来赔了很多钱,但是,这一回爸爸却连一下都没有打我,而是很亲切地和我单独谈话。现在回过头来看,可以说那天晚上,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转折,也是我和爸爸之间隔阂消融的开始,等到我考大学的时候,爸爸已经快三十年没碰数理化了,为了辅导我,他把高考复习资料看了又看,再来教我,也许爸爸的诚心感动了上帝,到了高考的时候,上帝去睡午觉了,让我混进了大学。

    高考通知书来的时候,爸爸和妈妈正在部队里办理落实政策手续,爸爸提前赶了回来送我,我是1979年九月二十一日去学校报到的,那天凌晨偏偏停电,爸爸很早就起来点着蜡烛给我做吃的,四点钟的时候我被他叫起来了,桌子上摆着饺子、酒糟汤圆和百合绿豆汤,都是我爱吃的。爸爸默默地看着我吃,然后拿起行李送我去车站。马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连环卫工人都还没出来,我跟在爸爸的身后,看着昏黄的路灯下,爸爸的身影由长变短,又由短变长,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堵塞着的感觉。进站的时刻到了,爸爸细声地在我耳边叮嘱完了学校要注意的事项,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对我说:“在外面千万不要学抽烟,烟不是好东西,你看,咱们家里从来没一个抽烟的人。”我这时候突然发现以往一直很英俊的老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鬓角已经斑白了,以往挺拔的身材也开始佝偻了,我鼻子一酸,说不出一句话,只有使劲儿地点头,我和爸爸之间的隔阂就这样崩溃了。十多年后,当我第一次读到朱自清的《背影》时,我止不住地泪流满面,我在车站里看到的,爸爸转身离去的背影,就是留在我心里的第七个剪影。

    作为军人,爸爸的仗早已打完了,作为医生,爸爸的手术也早已经结束了,爸爸不知道帮助多少人来到了这个世上,也不知道送了多少人离开这个世界,就在他安享晚年的时候,病痛却不时地折磨着他。去年夏天,他终于病倒了,连走路都很困难,甚至在医院里对我说:“不知道还能出去不能?”可就是这样,他仍然努力地配合着年轻医生的治疗,终于,他,恢复过来了。在这期间最让我感动的是,虽然他走路很困难,上完洗手间以后,却毅然拒绝我替他清洗,坚持自己打理,就是这样,他尽最大的努力,保持着自己的尊严。

    出院以后爸爸一直坚持自我康复锻炼,后来又以八十四岁的高龄学完了老年大学的电脑课程。如今的他正在努力地和病魔缠斗着,同时又通过上网了解着飞速变化的世界,每当我听到他:“你教我一下”的声音时,我是既幸福又惭愧,真想对他说:“爸爸,你是我永远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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