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条生产线的描述
1原料:木薯
木薯是灌木状多年生作物,原产美洲热带,其根块可食,可磨木薯粉、做面包、提供木薯淀粉和浆洗用淀粉,乃至酒精饮料和燃料乙醇。木薯矩圆形,种子褐色,根有细根、粗根和块根。木薯适应性强,耐旱耐瘠。
木薯,确切是入侵者,被大海推举,从中国的口岸登陆,打破了中国长期以来依赖红薯和玉米生产酒类饮品和酒精做化工原料的历史。也让安徽、山东、河南、江苏北部大面积种植红薯的局面几近消失。木薯带来泰国的尘沙、石块、钱币、铁器、文字、和生活的碎屑,其次是越南、印尼。一次我从木薯里拣出一个盘子,一块菜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使用它,这让我觉得我和那些国家的人民有了共通之处,和食物有关,连接了语言和感觉的器物,让咀嚼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后来又拣到了铁环、管钳、报纸,这些东西都放在我的工具柜里,我不知道如何使用它们,我让它们在黑暗的柜子里,和我的工装在一起,和我的洗漱用品在一起,有时更换衣服和他们赤裸相见,它们喑哑的光芒将身体照亮,瞬间的静默带来一种神秘的荡漾,有时我轻轻地摩挲,质地坚硬的器物带来的颤栗是凉的。以后我又拣到了扳手,但它们不能使用,因为尺寸是单数,而中国的扳手是双数,我把它们放在一起,同样的伤痕累累,只有钢铁才能损害钢铁,它们在柜子里相遇,我的扳手却不断地出走,带来新鲜的油污和指纹,让另一只扳手感受季节、温度、事件的更迭。
这些都和木薯有关,木薯还带来了工厂的变迁,和频繁的商贸往来,制造了中国唯利是图的商人。开始是泰国的商人带来优质的木薯,木薯根块断裂的截面,洁净的淀粉,是好的,没有被金钱污染的截面是干净的,后来木薯被中国商人垄断,整块的木薯被粉碎,更容易运输,也更容易搀进石块、沙子,甚至其它能增加重量的东西。就地加工,起始是中国人在木薯里搀杂质,后来开发了当地人的大脑,他们再也不能购买到干净的没有杂质的木薯了。木薯变成资本的傀儡,通过海上的风云、波涛、从鱼群的脊背上经过,然后是吊臂的旋转,超载车辆的奔跑和交警的盘查,或者在中途停顿,在运输的木薯里撒水,埋进沙子、残碎的水泥制品、砖、石头等所有能增加重量的东西。“木薯:别名木番薯、树薯。木薯极易发生变异,所以本身可能就是一个杂交种。”木薯在进入中国之前和之后,在没有进入工厂的流水线粉碎之前,不断地杂交,是彻头彻尾的杂交种。
2009.6.6/6.7
2.喂料口
所谓喂料,就是作为原料的木薯,利用风向筛选杂质,粉碎,变成粉浆的过程。杂种的木薯之作为木薯,在喂料之前,是粉浆的前身,木薯消失了,进入工业的熔炉。
而作为喂料工的杜波,必须脱掉干净的衣服,换上工作服,喂料工的工作服清洗是没有意义的,一分钟不到就变得面目全非,与其说是工作服还不如说是盔甲。必须戴上专用的防尘口罩才能保持并不顺畅的呼吸,因此做喂料工就是和人性进行搏斗,把自己打败,服从机器的节奏。庞大的机器架构在人的头顶,机器是喂料工的天空,巨大的风管模仿了彩虹的形状,浅灰色的风管和彩虹没有关系,和幻想没有关系,风管是木薯的屠宰场。从喂料口开始,我赞美人类的伟大努力,每小时粉碎能力30吨的机器,把木薯变成鱼群,喂料口是一个黑洞。木薯在成为木薯之前,在变成杂种的木薯之前,作为植物的木薯,作为原料的木薯,它们的阳光和风雨没有任何意义,现在堆积在喂料口,粉尘腾起,光线昏暗,木薯的颜色没有任何改变,在喂料口堆积。自重16吨的铲车,钢铁的臂膀是有力的,铲车的震动让人绝望,而杜波习以为常。杜波和铲车司机的交流仅仅依靠手势,司机蔡虎经常在工间和杜波坐在一起,他们坐在拣来的蓝色的废塑料桶上,屁股挨着屁股,粉尘掉下来,还会落上更多,他们坐在一起,仅仅用数字交代工作量,他们似乎坐在木薯的山冈上,看到的世界不过如此。有时木薯磨坏了风管,碎屑飘落下来,好像下了一场木薯的雨,他们有时咒骂,但仍然不为所动,有时在木薯堆里厮打、翻滚,甩掉防尘口罩,张开嘴巴大声呼吸或者哈哈大笑。
杜波家里和孩子姨合伙开了液化气瓶罐小店,刚开始挣钱,孩子姨就翻眼把她们两口子赶出来,杜波在木薯堆里叫骂,怀抱着木薯的包装袋,跺着脚。然后一声不吭干活。杜波和小老板是不远不近的亲戚,但杜波还是喂料工,小老板还要关照一下,杜波才能安稳地做喂料工。放假的时候,杜波只有不到200元的生活费,媳妇在火车站货场做300元工资的清洁工,顺便可以清扫一点漏掉的粮食,他吃两块钱一斤的猪头肉,他知道是死猪肉,死猪肉也是肉啊。做喂料工能拿一千多块钱啦!木薯在喂料口堆积,在减少,铲车还会源源不断地运过来。木薯在喂料口陷落,更多的木薯将穿过海洋,杂种的木薯穿过海洋,变成工业原料,变成利润,变成指标,变成那么多人的生活。
2009.6.7/6.10
3.配水工段
红色的、绿色的按钮在指头下匍匐,杨美铃依次点开配水泵、引风机、振动筛、闭风器、搅拌机,木薯粉从吸风管倾斜而下,像一场雪崩,在看不见的管道里,雪崩在持续发生。水通过闭风器,把粉碎后的木薯粉冲洗,木薯只留下气味,在搅拌机的料槽里流淌。实际上杂质是永远也清理不完的,杨美铃要不断地从过滤网里捞出细密的包装袋的丝缕,它们缠绕在网眼上,堵塞了液流,液流一旦泛滥会在平台上漫溢,平台上封闭了所有的出路,不能冲刷。杨美铃困在圆柱型的粉浆锅上,时刻注视着电流的奔袭,她已经习惯了粉碎机的轰鸣,习惯了把每一个扣子都扣紧,习惯了把头发挽起来,习惯了在白天黑夜都用一种眼神,操作中的眼神是专注的。粉碎机的轰鸣有自己的节奏,杨美铃在粉浆锅的台面上走动,她在直径只有
2009.6.10/6.14
4.蒸煮工段
1号泵、换热螺旋板、加热器、蒸煮柱、液化罐、5号泵、2号泵,然后是泵速、电流、温度、液位、压力、冷却水、添加剂,在自动化的陷阱里坠落,永远也找不到一个平衡点。操作规程和安全操作规范,你不知道怎么调和那么多的矛盾,它们像刺一样在你的身体里撑开。高压还是低压,温度
朝林,女,45岁。程序被你拆解成机械的操作,你在主控室堆放,切削的年轮在主控室变轻,你可以走动一下吗?你可以像一棵植物那样在大地上走动吗?但是主控室不是游动的水域。看吧,工业的液流在身上打滑,你必须打起精神把数据推到巅峰。最后将自己推倒。规章制度峭立起来,太疲惫了,你在指标的间隙里找不到可以修整的空间。伟大的工业时代,消除了性别的大生产,工业的液流在循环中受孕、裂变,追赶着经济浪潮,将性别删改,你在工装里流放,空气和阳光,在主控室的外面冲撞,到处飞舞着黑色的蛾子,它们不是蝴蝶,它们没有蝴蝶美丽的翅膀,它们在幻觉中沉降在肮脏的积水里,翅膀凌乱、死亡,工业的噪音在演奏着一场隆重的葬礼,土地变成了垃圾场,蛾子的黑衣化成灰烬,在广阔的空间飞翔,生命没有了灵性,没有了细微的感知,只有风在不可抗拒的吹送中把它们向不知名的角落吹送。
主控室和生命的鲜活无关,每个人头上都有一颗露水珠,水也会钙化,朝林们没有机会变回女性的柔软,那是一个莫名的午后,那是一个让人悲伤的午后,情绪波动很快就会被烘干。
2009.7.11/8.12
5.发酵工段
老张来来回回。在钢铁的罐体上。他是那么强壮。他用力撬。像撬某个天体。他每天重复操作。五年,十年,二十年,他就是这样撬过来的。如果山能够移动,他会把多少座山赶进大海。
而大海在远方咆哮,他在做每小时一次的例行检查和调节,巨大的阀门在星空下排列,世界通过管道运行,他在管道的走廊上失去了表情。或许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这是星空下本来的人的面目,没有悲喜,有时他笑,还是不明所以。他的工作就是和寂寞和细菌进行搏斗。他杀菌、开阀门,他打开的另一个世界的通道,这条通道只通向他的内心。有时他摊开双手,内心荒芜一片,他不问雷雨,不问风霜,但他很在意自己的年龄,老了,干不动了,他惧怕那些阀门。有一天阀门走动起来会将他打开,他也许会变成一只黑暗的罐体,他的内心是一个空洞,却在此循环了一生。细菌滋生的发酵罐会把他的内心变黑、锈蚀,也许再也没人能够帮他冲洗闲置的空洞,那么他的工作就此结束。
老张的工作:1、发酵罐10只,每只容量600立方。2、水比7.8立方的醪液在细菌的作用下变成可转换成成品的半成品。3、半成品的多项指标,检验着他一日延续一日的劳动。4、每天掌控近百只大大小小的阀门,每天消耗水、电、汽,它们都有严格的考核标准。5、日日夜夜循环的醪液、管道、阀杆、循环泵、温度计、菌群,构成他所有的操作。
老张的财产:有老婆。有孩子。有三间工厂房改房以28000元转让的房子,市场价5万元左右。一辆换代了几次的三轮人力车——机动车——电动车。
2009.8.13
6.蒸馏工段
关于蒸馏,我不想说的太多。当杂种的木薯媾变为成品,当成品变成工业的试剂或勾兑成饮品,或燃料,作为控制成品的主控室,作为主操作的高软丽,她看到了什么?她的高度正好可以俯瞰整个工业区。工业区是一个城堡,她的操作就在这里,她在城堡的上方看到的是什么?和所有的操作一样,高软丽离不开那些机器、仪表,离不开显示器和键盘。有一次鼠标被高软丽拽掉了,她马上就倒在椅子上进入深度睡眠。这个机会是多么难得,那么松弛的睡眠是多么好,在宁静的睡眠里放弃了操作和安全,放弃了那些所谓的质量考核、指标,那些硬性的技术指令。她只要那么几分钟,不去管那些机器怎么运转,她只要那么几分钟的睡眠,在失控中找到喘息的瞬间,在幸灾乐祸中找到可以抵赖的借口,她完全放弃了操作,从工业流程里抽出身来,她有充足的理由逃避责任。或许在几分钟的时间里,她做了一个梦,变成一只风筝,在云之上,慢慢地咀嚼着风的味道。她被风送到天上,她是一片云吗?突然一阵悸动,高软丽在维护人员的跟前猛然醒来,似乎从云层掉进深渊,恐惧的眼神在瞬间调整过来。有时在家中的床上她也会有同样的情况发生,她经常梦见自己出了安全事故和质量事故,在黑暗中叫出声。当操作成为病症在一个人的潜意识里时时发作,当操作成为一种毒素日日夜夜成为一个人的生活,那么,人就会在工业的陷井越陷越深,找不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