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暑期,我的稻城之旅并没有想象中的顺利。
从成都出发一路向西、向西、再向西,驱车爬上了高原,身体的承受力不断受到冲击与挑战。去往稻城途径康定、新都桥,从海拔3000多米上升到4300多米,沿途只有盘综错杂的山路和看不到尽头的连绵起伏的高山……
我无心欣赏窗外的风景,头痛的爆裂在稀薄空气的压力下越来越严重,整个人天昏地转、懵懵懂懂,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亚丁之行也不尽如意,山中淅淅沥沥的阴雨不间断,带起了氤氲雾气,遮盖住了雪山与草原;雨天的低温让道路变得泥泞难行,湿滑的路面稍不留神就要摔上一跤。最严重的还是高原反应,我一步步拖动着灌了铅的沉重双腿向海拔4500米攀登,哪里还有心思环顾四周的原生态与多变的大自然,心中只念着快点到达山顶,而后迅速下山,结束这可怕的旅程。幸好,运气之神总算降临了我们,久违的太阳终于从云层中爬了出来,冲破层层阻碍照耀在了大地上,让我有幸望见了雪山的一角,在郁郁葱葱的灌木与蓝天的映衬下,山体上的皑皑白雪与怪石嶙峋都在阳光下异常清晰,其光晕鲜艳悦目,也让雪山巍峨、苍劲桀骜,错综复杂的岩石纹理与铿锵有力的线条让整座雪山显得庄严厚重、威不可犯,更让我萌生了一种向其跪拜的冲动。藏民说,这种颜色与僧衣相近,是神仙显灵了。
从亚丁驱车而下到新都桥休整,在当地村民的建议下,我们沿着贡嘎山脚下的土路驱车而上,去寻找他们所说的最优观景台。仅仅30公里的路程却跑了一个多小时,土路上的泥土和石子不够结实,显得松软了许多,让车子费力地向前攀爬,狭窄的山道更是减缓了车子的速度,只能怒吼着铿锵向前。然而,天公不作美,刚才的艳阳高照转眼便是阴云密布,天气的急速转变在高原上是很常见的,暴雨与晴朗的变化时常在一瞬之间,有道是东边日出西边雨。这也许是高原的妙趣所在,也只有在这里能伸手触碰到大自然的变幻多端,感受到高山有万马奔腾之势,有离天三尺三的感觉,也领悟到它所赋予大地的不朽灵气与天然。
希望始终是前进的强大动力。待我们怀揣希望到达山顶时,寒风卷积着阴雨也哗哗地落了下来,无情地滑过脸庞,像一条阴冷的鞭子抽打着身体,使得这次的行动显得可笑而有趣。山顶上有一间简陋至极的小木房,令人惊奇的是,一位身披僧衣的喇嘛走了出来,僧衣依然褐红而鲜艳,让我顿生敬意。他的脸呈现长期日晒的黑红色,眉宇间也是饱经风霜的皱纹,那不是年龄的表白,只是常年风吹雨打恶劣环境所致,更是高原恩赐的特殊印记。喇嘛礼貌而谦逊,能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将我们让进了小屋,坐在他的篝火旁烘烤淋湿的衣服。他的小屋很暗,只有一盏昏黄如豆的小灯,周围是木板搭成的床铺,被褥整整齐齐落在床头,小屋的外间有一个粗糙的玻璃柜台,里面摆放着塑料袋装的草药,却只有寥寥几种。交谈之后才得知,喇嘛是色达佛学院的学生,正值暑期放假,他没有去四方游历,而是回来帮父母料理山顶的生意,每年7月至10月,会有一些专业摄影团队来此进行贡嘎雪山的拍摄采风。他们提供期间的食宿,以此维持生计和山顶小屋的费用。
这时,狂风骤起,拍打门板的声音越来越响,偶然有风儿钻过门板缝隙“哧溜、哧溜”窜进屋内,让我不禁打个寒战。环顾屋内四周,只有一个很小的老式红色收音机放在桌上,收音机的天线长长地伸向屋顶寻找信号。此外,屋内便无他物了,有点家徒四壁的感觉。想必喇嘛是孤独的,白昼与黑夜只有他一人,孤独一身处于高山之巅,无人交流,无法接触外界,坐看太阳升起与太阳落下,在日月交替间等待,享受“山巅日初暮,明月来何早”的生活。但我想,他也是快活的,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时时处处领略圣山的无限光芒,更能手持佛珠、念诵经文,不断地修行、修行、再修行。离开时,喇嘛相送,僧衣在山顶依旧鲜艳夺目,他诚恳地说道:“欢迎你们有机会再来看雪山!”我们笑而颔首,却心里明了,这应该是我们的第一次相见,也是最后一次了。人们往往感叹所经历的奇遇与未见识到的遗憾,也会在心中默默计划下一次的到访,可能够实现的却寥寥无几。美好的计划总会被无情现实一次次更改,那些我们曾许诺过会再相遇的人,一再见便是再也不见,就如同他一般,留给我们的就只有一身褐红色的僧衣和双手合十的永久记忆。
向西之旅并未停歇,而是继续西行。下一站到了塔公寺,只是到了塔公县城,就看见许多小喇嘛在家人的陪伴下向寺庙走去,三三二二,结队成群,蹒跚而行。他们年龄很小,看似也就五六岁,一袭僧衣鲜艳夺目、惹人注目,也给人无限遐想。据说,在藏族人家里,男孩一般都会送到寺庙中学习。寺庙里的生活清贫、单调、枯燥,年长的喇嘛们每日去大殿诵经礼佛,学习道法,年小的喇嘛则前往师傅的家中,成群聚在一起,有的时候他们手持木板练习写经文,有的时候聆听师傅教导。学习之余,打扫寺庙和玩耍就是他们的消遣。寺庙尽管有周围村民的捐款与供奉,但小喇嘛们时常吃不饱饭,便悄悄溜到游客途径的角落,讨要些零用钱或者食物之类的东西。而学习酥油花的小喇嘛们更是辛苦,需在温度零下的环境内,用冷水不断降低手上的温度,制作出令世人惊羡的酥油花。我到访过很多藏传寺庙,却从没见过如此之多的小喇嘛。他们很是害羞,同他们说话也不应答,只是满脸羞红地跑向大人,躲在大人背后,然后从衣缝间悄悄张望。若有小朋友在后面唤他,便又活泼地跑去,欢天喜地地玩闹在一起。一袭褐红色的僧衣绽放着美好的光芒,让人心里暖暖的。
事实上,僧衣已成为藏地的一种血脉和文化,藏传佛教独特的教义与传播方式让他们与内陆僧侣截然不同。他们大多只会说汉话、不识汉文,但脸上慈悲的笑容却从没变过,这是褐红色僧衣赐予的善良与温和。他们大多清贫一生,只依靠寺院极低的收入维持自己的生计。他们不只礼佛,还沿袭了藏传佛教中对地理、天文、医药的研究,承载着祖辈留下的信仰。很多喇嘛一生都没有走出过藏地,没有乘坐过飞机、高铁、轮船,没有享受过大都市的酒绿灯红、眼花缭乱,更没有被现代化、信息化,内心深处藏着独有的质朴与修行的平静,只潜心于山中的寺庙,呵护着这永恒的僧衣和亘古不变的追求。
还记得离开塔公寺时,我一步步走近那褐红色的僧衣,向一个小喇嘛伸出手,他赶忙扭过头,哧哧地笑,然后快速转回头,眼中是小心翼翼与好奇的神情。他将小手轻轻放在我手上,又赶忙撤回去,双手随即抱住他的父亲,将头埋进去,不敢再看过来。
但他褐红色的僧衣与塔公寺的红墙融为一体,这褐红色仿若一支血脉,一代代传承,从遥远的过去传承到现在,也会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