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当“新时代”从一个政治术语传开之后,这个词的外延就一直在扩充。它清晰无比地指出我们当前发展阶段所面临的新的主要矛盾,也留下很多有待思考的空间。这个词跟每个领域结合,都能引起我们的一番思索,当它跟“诗歌”——或者稍微大一点——跟“文学”产生摩擦、碰撞的时候,我们能做出什么样的思考?新时代诗歌、新时代文学这样的词背后,“新时代”这三个字的含义是什么?
直观来说,这个词是表达某个历史时间段的时间概念,但稍微细想一下,又发觉,仅仅从时间的层面,这个词背后的很多东西就被忽略了,至少,其空间的指涉已经没有了。
“新时代”的时间
作为诗人,如何在“新时代”里感知、书写、表达新的变化,这将是决定一个诗人能不能成为伟大诗人的重要标志。
陈子昂之于初唐、李白之于盛唐、杜甫之于唐的盛极而衰、李商隐之于晚唐,搭配得那么严丝合缝。我们再看近一些的例子,朦胧诗之于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海子之于1980年代末……我们没法想象,少了他们的中国当代诗歌会是怎样的面貌?当我们单独拎出这些诗人的一首短诗,或许没法感受、辨别出时间对其的左右,而一旦把时间拉长,以一种更久远的历史眼光来观看,则会一清二楚:那些伟大的诗人,好像每一次都把脚印落在它该落下的地方,那种个人与历史时间的互动、共鸣,从来未曾停止。有时,诗人并没有直接明了地在诗句里记录时间,可历史的精神已然渗透在其句子之中,成为那一个时期的人的某种精神标志。李白那么多书写自然山川、想象力无边无际的诗句,够脱离时代、够表达个人玄想了吧,我们可以问一句:这样的诗句里,有多少时间的痕迹呢?而结论是,李白的这种面对自然时无拘无束的想象,正是盛唐的大气磅礴给他的。中国历史多少年,盛唐才多少年?中国历史上优秀诗人有多少,诗仙李白有几个?“盛唐”跟“李白”的相遇,绝非历史的偶然。唐衰之后,杜甫所感知到的“国破山河在”……这些,无不在证明,谁能把握住“时间”,谁才能从一些过于零散、破碎的日常里超脱,获得俯视的目光,挣脱光阴的束缚。
可能很多诗人一谈到“新时代”,便本能地有两种反应:一是以所谓“纯正能量”的书写,拒绝诗歌的复杂性,把诗意消磨掉,把多义性简化为某种赞颂、歌咏;二是彻底反感,不靠近、不书写、不提及。而这两种态度,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一种态度——一种无视当前现实,一种回避时代、绕行雷区的书写。这样的书写,无论看起来像是“迎合”还是“不合作”,有一点都是相同的,那就是:选择的主动性、主体性消失了。这两种反应,都在回避难度、追求安全,都在忽视这一段历史时间给个人身上刻下的划痕。“新时代”这个词本身就应该是丰富的,尤其把它引入文学领域的时候,一段历史时间的人、物、事以及它们汇流而成的“时代风貌”,肯定也是含义丰富的,以捕捉情绪、发现多义见长的诗人们,为什么要主动简化这个词呢?
诗歌里的“新时代”,或者“新时代诗歌”,肯定不会只有一种单一的范式,更多的对时间的感受,还有赖于诗人们敏锐地去发掘、展现。近些年来,中国诗歌可能已经在关注日常、关注个体上开掘得无比深入,可从日常超拔而出、从个体延展开来这方面,做的却远远不够。我们看一个诗人的文本,单独看某首诗或者某行“金句”很精彩,可目光稍微长远一点,那种小气、那种精致到类似美颜、磨皮的效果,让这样的诗歌往往沦为一张张毫无个性的“网红脸”。网红脸有什么特点?相似、单一、做作、没血色、表情僵硬、目光呆滞、涂粉过多……诗人们若不能看得更长远一些,而把自己的写作局限于这种短视里,是没法挣脱时间,获得恒久的诗意的。
“新时代”的空间
可能有人还没意识到,“新时代”这个词蕴含着巨大的空间的概念。当我们走到这么一段历史时期的时候,我们面对的已经不再是封闭的空间了。我们跟世界的联系、牵扯越来越多,我们跟美国的“相爱相杀”已经不仅仅是“新闻”,而是成为了我们的日常,影响着我们每个家庭的收支;欧洲、非洲发生的事情,不再远在天边,而与我们息息相关。甚至,与我们相关的空间,已经不局限于地球了,前些时候,加拿大的科学家不是还接收到了外太空的规律性信号了吗?与此同时,《阿凡达》、漫威的超级英雄电影等,大的方面把空间延伸到了整个宇宙,小的方面则进入了量子领域;中国也不甘示弱,电影《流浪地球》已经带着地球家园去漂流了——对这个电影的争议很多,但当我看到银幕上,所有的推进器打开,地球带着一条“光的尾巴”往前滑行时,有些被感动了。那画面像极了一枚精子孤独而勇敢地向前游荡,游到可以让它获得新生的星际。这难道不是一种诗意?
本来,对于世界的想象和对于空间的感知,诗人们应该是走在所有人之前的,可现在,走在前面的往往是一些物理学家,是一些技术工作者,他们的脑洞让这时代的诗人为之汗颜。这几年,基因编辑、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已经把太多的未知,展示在我们的眼前,在当下,很可能“人之为人”的定义都要重新界定。在这样的大空间下,考察我们中国的诗歌,可能便会发现,在书写空间的拓展上,我们做得远远不够。
电影《星际穿越》里,人类朗诵着狄兰·托马斯的句子“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穿越时间与空间;现实里,在2019年的3月,新西兰枪击案,“90后”的布伦顿·塔兰特也在恐怖袭击开始前的声明里,一开始就引用了“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也就是说,无论我们诗人愿意与否,我们面对的,已经是这样的一个世界了:我们一方面满怀雄心,渴望拥抱整个宇宙;一方面,我们又仅仅因为某种理念的不一致,夺去无数人的生命。这些,还可能被同样的一行诗所阐释、冲刷。我们此时所面对的,再也不是单一的生存空间了,单一的表达显然是没法囊括这个世界的。
若说对于“新时代”的时间,诗人们还能稍有感知,对于“空间”,我们的认识则越来越狭隘。因此,在新时代,诗人们除了要在更长的历史时段中考察自己的写作,也要借助“更高的站位”,来认清自己思考的姿态。可惜,还是有太多人过分地把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甚至只聚焦于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这就使得其诗歌呈现出天然的“小”来。“小”也是可以无限大的,可更多人的“小”只是“小”,只是自私与逐利、是自我和邀功、是惺惺作态与冷漠无情。
先别说带着地球逃离太阳系了,我们的诗人,准备好以更开放的心态,面对这个急剧变化中的中国了吗?
重返时代
看到了时间,看到了空间,看到了现实,又如何?
在当前,我们看到的不少诗歌是这样的:
——只专注于修辞,专注于词语组合所形成的“新奇感”,甚至对每一行的字数都要求统一,以造成段落上的“视觉规整”,让你看到这首诗,以为是在叠砖块。在这一类的写作里,你很难看到诗人的情绪,词语杂草的猛长和人心人情的退场是同时进行的。这种写作,带有某种游戏性,可到了最后,游戏性也失去了,游戏本身的好玩、意外感,被失血的词语组合冲刷殆尽。诗歌最重要的当然是语言,却又不该只是利用语言的错位、重组来呈现新奇感这唯一的抵达方式。换句话说,诗歌需要新奇感,可新奇并非诗歌的全部——我们看到的,却是太多诗人,尤其是有不少年轻的诗人,把这样的表达当作唯一的准绳。在炫目的词语堆叠里,诗人的面目被修辞的浪花所淹没,诗意消失无踪。
——只注视着自己。在这些诗歌里,你倒是能闻到些许诗人的呼吸,可也仅仅如此了。诗人们在句子里装满自恋、哀怜,目光永远无法抵达一米开外,他们的话语是揽镜自怜。或者说,他们借助诗歌的外衣,其实完成的是各种美颜APP一样的功能,给自己涂抹上一层高光。这样的诗歌的美颜术里,只有一个被过度粉饰的作者,时代和他人消融于一片高光,发出一片片惨白。
——把苦难变成一种表演。这一类的诗歌,是写现实的,甚至有着极强的“悲悯心”,可读了不同诗人的同类之作后,你还是会发出某种疑惑:这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一种有着表演倾向的贩卖情怀?对一个街边小贩、对一个奔丧者、对一个留守老人……他们的关注面倒是挺广的,一则一则,像一个个有细节、有血肉的故事,可当整体来考量的时候,这些诗歌显然也有着很大的问题。诗歌毕竟不是日记,不是对现实的复制与粘贴,我们仍然需要一种超拔的精神,让我们从湿漉漉脏兮兮的淤泥里拔地而起、展翅飞翔。看到这种现实、表达这种现实,当然是诗人们的义务,但从简单记录到抵达诗意,仍有很大一段距离。
——把诗歌变成脑筋急转弯。这一类诗歌往往标榜自己的口语诗什么的,并虚构出一个个敌手,以为别人都在反对诗歌的口语表达。可这样的敌手真的存在吗?在诗歌里,只有有效表达跟无效表达,跟用口语还是书面语相关不大。虚构出敌手之后,有些诗人更把口语写成口水,任何说明文字的分行,都可自称“诗句”。为了取得“诗歌”的合法性,他们有时还会在诗歌的结尾处,强行蹦出一个新奇的想法,于是,诗歌变成了“脑筋急转弯”式的段子。诗歌当然可以幽默,可以表达滑稽、尴尬,可若因此便认为“脑筋急转弯”是唯一合法之道,就显得无理而蛮横了。
……
面对这种种的状况,如何再次开启我们的诗歌写作?
只看到词语和自己,表达难免失血,难免无心无肺;只看到现实的污浊、土气和滑稽,表达难免低级,难免显示出智慧的不足、精神的缺位。在时代的万千幻象中,诗人们需要重新调动自己的五官和手脚,感受种种表象背后巨大的历史推动力,重新认识处于这一历史时期的人、人心、人的形象,并且要把这些认识用一颗巨大的“胃”消化掉,才有可能使自己的诗歌表达,对这个时代是有效的。
所谓的“重返时代”,是因为无论在任何一个时期,那些平庸的表达,都是诗人无法感知时代的变化、无法跟上时代的步伐造成的;而所有伟大的诗人,所有经历过历史长河淘洗的伟大诗人,无不与他生活的时代同频共振却又不被时代所拘,而以一种超迈的精神,跨越了种种拘束,获得一种大自由。从未有一种已经成为了定式的“新时代”,“新时代”的建构还在进行当中,关于“新时代诗歌”的思考,也才刚刚开始,我们的诗人们,有了面对这一切的心理准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