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了立春,湿润的水汽悄然嵌入生活的缝隙。瓦缸和石砖上日日渗出细密的水珠,如同羸弱者背上止不住的虚汗。青苔不动声色地攀上石壁,一针一线地交织成美人碧绿的裙摆。惊蛰的雷声一动,连绵的春雨便纷至沓来。
走上铺了瓷砖的走廊时,母亲小心翼翼地放慢脚步,生怕在潮湿的地面上打滑。经过儿子的房间时她推门想要叫醒他,却听到少年特有的骨骼拔节生长的声音随着均匀的呼吸声若有若无地响起,她犹豫了一下,掩上房门:“多睡会,多睡能长高。”
少年陈生的梦境简单明了。在这个清晨的梦里,他独自奔跑在一片雪地上,一个劲地打滚、叫喊。雪花簌簌地落在身上融化成小水珠,他身着单衣却也不觉得冷。这是陈生第一次看见雪,经验告诉他家乡不会下雪,可这清凉的触感却如此真切。
未关合的窗户漏进稀疏的雨丝,着陆在陈生温热的脖子上,陈生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一摸脖子,湿润感在手心蔓延开来。他嗅了嗅,依稀闻到了芒果花和青草的气味。
又一个春天裹挟着潮湿的气息扑鼻而来。陈生喜欢在上学时迎着东南风,把自行车蹬得飞快,丝毫不去注意那又短了几厘米的校服裤。新鲜空气大口大口涌入,他觉得自己像是要飞起来。
陈旧的屋顶年久失修,断断续续漏下水来。母亲常在灶前喊道:“生儿,生儿,漏雨了,快拿个盆接水。” 水滴稀稀拉拉地串联成线,在地上汇成一摊水渍,陈生用手里的洗脚盆覆盖了水渍,便清晰地听到水滴坠落的声音。
嗒。嗒。嗒。
细碎的节奏似锤子轻微叩击着陈生的骨头,关节处细微的痛感蔓延至肌肉,随着水滴声被有序地放大。
疼。疼。疼。
每年开春的水汽让陈生打小便患上风湿,雨季一来,疼痛便绵绵密密地钻出骨头,由隐约至明晰。每逢这时,母亲便端来烧好的洗脚水,加几片姜,陈生将脚丫迅速伸进盆里,袅袅热气瞬间将温暖传递至疼痛的深处。
陈生始终相信,水汽是春天的魂,悄无声息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着:水汽爬进衣裳的纤维,点点霉斑便是它的指纹;若是钻进木门门缝,那一小簇突兀地生长着的蘑菇便是它的脚印。而渗进皮肤的水汽,则让每个毛孔有了呼吸的动力。陈生想起母亲总喜欢在米饭蒸熟时掀开锅盖的瞬间凑过去,想在忙碌的空隙借机蒸一蒸脸。
一阵春雨后迎来了首个晌晴天。母亲抓紧时间把散发着淡淡霉味的衣裳和棉被晾到门外,嘴里念叨着:“老下雨,衣服总也晒不干。”阳光下泥土的气味和洗衣粉的香味随着南风传得很远,陈生深吸一口,春天的气息倏地在鼻腔里开了花。
梯田的茶发了春梢,忙碌的时节便开始了。趁着天晴,陈生跟着母亲到茶田里采春茶,每人手挽一个竹篮,娴熟地捻断细枝。清新的绿意在母亲眼中流淌,她絮絮叨叨地指导儿子采茶:“挑新鲜的……这片太老,不行,你看那样的才能做成好茶。”灌溉后的叶片散发着温润清香,萦绕在指尖久久不散,有时陈生会不自觉学采茶的姑娘插一枝芽叶到发间,一想到自己是男孩,又不得不马上摘下。
五月底,台风入了境。陈旧的排水系统在一场暴雨后彻底崩溃,低洼丘陵地带水位急剧上升,大水迅速漫进陈生家的院子。大大小小的盆和桶漂浮起来,陈生和母亲忙着打捞盆桶,顺道将米缸扛到台阶上。母亲用手背轻擦一把汗:“春天一过,你爸就该回来了吧。”
春末的午后,气温上来了。午睡时陈生感到身下有热气升腾,背后有黏潮的汗渍,于是挪挪身在席上找凉快处。眼皮沉重坠下的瞬间,陈生看见父亲站在床边摸着他的头,温热的手心冒着汗,仿佛刚从春日的雾气中沐浴而出。父亲笑着,脸上的皱纹像扇子一般打开:“生儿,好久不见,你又长高了。”睁开眼,却又空无一人。有窸窣的蝉鸣流进陈生的耳朵,蒸腾出初夏特有的湿热香气。
绵长而潮湿的春季终于过去了。而春的魂,却始终未散去。
二
傍晚时分,乌云在天边张扬地铺陈开来,大风歇斯底里地撕扯着树木,一声惊雷毫无征兆地从天空落下。母亲唤着陈生一同收衣服,刚要关上门,便见到父亲提着行李袋朝家门一路小跑过来。
父亲脱了沾满泥的鞋,进屋关了窗户,拔下电器插头:“房子老,没安避雷针,打雷怕把电器烧着了。”母亲拿出包在保温袋里的饭菜,招呼父亲过来吃:“饭还温着,我煎了你爱吃的海蛎煎。”雨声覆盖了父亲大口吞咽的声音,正吃着,他突然放下碗筷掏出一个白色纸袋:“生儿,我带了你爱吃的绿豆饼。车上挤,饼有点碎,但很新鲜。”陈生接过来,依稀闻到饼上散发出淡淡的海腥味。
常年的水产工作令海腥味渗入父亲的肌理,每每靠近,陈生便能嗅到。陈生喜欢这种气味,那是海浪翻腾的气息和鱼虾鲜活的生命力。在许多梦里,他变成了一条鱼,在海中游弋,灵活地躲避着渔网。
儿时的傍晚在陈生记忆里洋溢着落日余晖的绚烂色彩。那时父亲在县里的小学当门卫,陈生总坐在家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巷子尽头等他回来。陈生能在嘈杂里清晰地分辨出父亲骑车的节奏,旧式轮胎咿呀作响,承载着父亲随着年岁增加而日益增长的体重。陈生远远地奔向父亲,跳上自行车后座,一边啃着父亲从学校的小卖部买来的零食,一边任由父亲载着他绕着家附近骑上几圈。偶尔手里的食物随着颠簸而掉落在地上,巷子里的流浪狗便摇着尾巴凑上来。
后来,小学倒闭了,失业的父亲开始和朋友一同去外地做水产生意。一想到父亲,新鲜的海水味和鱼腥味便漫进陈生的思绪。他曾跟随父亲颠簸数个小时,乘车到父亲工作的水产公司。凌晨,陈生执意跟着父亲上了装卸渔获物的卡车来到渔港。他远远看见父亲换上防水服和雨鞋,在渔港岸边和同事一起熟练地分拣、装卸海产,父亲矫健地扛起一框框新鲜的海产,来来回回,不知疲倦。陈生凑近看着刚捕捞的海鲜,鱿鱼的触角不停地舞动,未被捆绑的螃蟹在网兜里张牙舞爪地攀爬。一条矫健的鲤鱼一甩尾巴,咸涩的海水便溅上陈生的脸。父亲喊着:“生儿,别凑那么近,会染上海腥味的。”
换季之时,父亲会归家一周。每次回家前,父亲都会理个头发,认认真真洗个澡,换上那套藏在柜子里的旧西装,精神、整洁地见妻儿。母亲则会提前买好父亲爱吃的菜,做好饭等着父亲回来。父亲吃着母亲做的饭,常常笑得像个孩子。
父亲回来后,买菜的任务便落到他身上。清晨,父亲约陈生出门一同去菜市场。路过院子时陈生牵了上学时骑的自行车:“爸,我载你吧。”
十四岁的陈生载着四十岁的父亲,穿过两排茂密的芒果树,费力地朝巷口驶去。父亲坐在后车座上,手紧紧地钳住陈生的腰,惴惴不安地问:“我是不是太沉了?”陈生笑笑:“不会,看我骑得多轻松。”轮胎在青石板路上浅浅地颠簸着,父亲和陈生断断续续地说着话,末了,他说道:“生儿,好好读书,以后找个好工作,别像爸一样一身海腥味。”陈生说:“爸,海腥味挺好闻的,真的。”
路过豆浆店时,父亲要了两袋浓豆浆和一袋淡豆浆。陈生知道父亲总是不舍得给自己买浓的,便偷偷多塞给店主一个硬币,载着父亲和三袋浓豆浆继续前进。裹着泥土清香的南风里,陈生把自行车蹬得咿呀作响,父亲笑着叫道:“慢点儿,慢点儿。”
午睡时,变成鱼的陈生在梦里游弋,一张渔网猛地向他扑来,他来不及挣扎,和鱼群一起被捞上岸。陈生抬头看见父亲咬牙搬起沉重的鱼框,汗珠滴入框内溅起细小的水花。一个趔趄,父亲手里的框掉到地上,鱼洒了一地。陈生瞪大眼睛,用力挪着身子,使劲一甩尾巴,跳进了框里。
父亲在客厅里佝偻着背看电视。睡醒的陈生溜进父亲的房间,偷偷穿上那套散发着淡淡鱼腥味的旧西装。宽大的衣服在陈生身上略显滑稽,光洁的脸上却溢出藏不住的喜悦。他站在镜子前捋了捋衣服上的折痕,觉得自己像个大人。
三
南方的夏天有着挥之不去的湿热和黏腻。午后时常有对流雨,陈生下午上学时由于路滑而无法骑车,只好提前出门步行去学校。雨滴在地面汇成清澈的水流,急促地滑过陈生的脚面,陈生的布鞋和裤管便迅速湿了。
后来,无法忍受下午总是穿着湿鞋听课的陈生,终于和同学一样,在雨天将裤管卷至膝盖并穿着拖鞋出门,到学校厕所把脚擦干,换上干燥的鞋。踩着拖鞋的陈生终于能在雨里大步流星地前行,偶尔调皮地踏进一个水洼,水珠们便雀跃着扑向他的脚踝和小腿。
七月中旬,雨渐渐少了,气温一天天攀升。尽管教室的风扇卖力工作,少年们却还是湿透了背。陈生扯了扯校服上衣透透气,低头看了看分布着零星霉点的校服,把目光重新聚焦在讲台上。
老师的言语消融在窗外涌入的热浪里,躁动不安的气息随着秒针的转动逐渐膨胀。老师最后几句讲了什么,陈生没有听清,他只记得倒数了十几秒后,标志着假期到来的铃声如约而至。
这是个少雨而炎热的暑假。近午时太阳张扬地散发着热量,直到傍晚仍没有退却的意思。邻居家素来好动的黄狗总是一动不动地趴在门口吐着舌头,连聚在芒果树下下棋的人也少了。母亲不希望儿子常在外暴晒,因此大多数午后陈生如鲇鱼般平躺在床上,头顶的吊扇以催眠的姿势呼啦呼啦地转着圈。
隔壁的黄狗吠起来的时候,陈生正打算午睡。他探出脑袋,见一个拖着行李箱、穿绿裙子的长发女孩正靠着墙和黄狗对峙着,长而黑的马尾如一笔墨渗进红砖墙。接着隔壁的奶奶出门喝住狗,笑呵呵地把女孩搂在怀里接进家门:“这是我孙女,第一次来县城过暑假,狗不认得。”陈生对陌生人并无太大兴趣,回房间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沉沉夏梦里,他恍惚看见一抹墨黑的头发在眼前晃动,伸出手却又捉不住。
过了几日,陈生见母亲一大早起来和面、拌陷,包了一大盆春卷送到隔壁。母亲说:“你小黎姐今年刚考上省里重点高中,趁她暑假来县城,我请她给你补补数学。小黎成绩好,也不收补课费,这么好的机会你要好好把握,争取明年也考个好高中。”
成绩平平的陈生虽不情愿将假期变成另一个学期,但无法辜负母亲的一片苦心。从那天起,小黎每周有四个下午来家里给陈生补课。比陈生年长一岁的小黎言语不多,除了讲解之外鲜有其它话题。陈生便也不敢随意发言,只在她勾选习题的间隙偷偷看几眼这个身体清瘦、马尾及背的小姐姐。
沉闷的补习氛围持续了一个礼拜,直到小黎无意间看到陈生抽屉里的玻璃瓶——那是一个闲置的糖罐,其中装着各式精巧的折纸,星星、花朵、蝴蝶、兔子……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喜,讶异地问道:“陈生,这是你折的?”
陈生一脸窘迫。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喜欢折纸,是不是不像男孩子?”
小黎出其不意地爽朗一笑:“不不,我觉得这个爱好特别棒!我想学折纸,你能教我吗?”
这是个特别的暑假。许多个月白风清的夏夜,陈生骑车到几条街外的文具店挑选厚薄不一的彩纸,心里隐隐期待着补习之日的到来。当陈生认真做完了压轴题,学生陈生和老师小黎便交换了身份。陈生手把手教小黎折叠各种形象,从最简单的纸盒子,到复杂的天鹅、玉兰,薄薄的彩纸逐渐在小黎指端变换出美丽的形状。小黎柔顺的马尾不时触碰到桌子,她轻晃脑袋,马尾便帖服在后背了。陈生常有摸一摸那马尾的冲动,但看到小黎专注的模样,便始终没敢伸出手。
没有台风的八月风平浪静。在这个假期,较少外出的陈生的肤色养白了几分,不擅长数学的他终于能熟练地解答函数题。一场久违的对流雨后,炎热的气温降了些许,假期也走向尾声。补习的最后一天,小黎说起剪发的打算:“高中还是短发比较方便。”陈生心里咯噔一下,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直到小黎要走出房门时,陈生终于小声问道:“小黎姐,能……留一撮头发给我吗?”
熟透的芒果落了一地的夏末,剪了利落短发的小黎穿着绿裙子向陈生告别:“以后做题一定要记得检查。明年,你也要努力考上重点高中啊。”陈生左手紧攥着一撮用细绳扎着的黑发,右手递上一朵精致的红色纸玫瑰:“小黎姐,这是我还来不及教你折的,送给你。”小黎笑着接过:“是什么花呀?”陈生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是蔷薇。”
温热的阳光里,陈生骑着单车绕着家附近一圈圈逛着,邻居家的黄狗沿着巷子缓缓走着。季节褪去炎热,年少的心事随着树上最后一颗芒果一同坠落。陈生捡起芒果,突然意识到夏天结束了。但那有什么关系呢?等到明年南风吹起的时候,新的故事便会在枝头生长,和丰沛的雨水一起降落,雀跃着扑向陈生的脚踝和小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