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块废弃木板扣成的箱子,或者就泥糊的蔑笼子,向外的一面下缘正中间钻出几个孔洞,屋背向阳的墙上,或是前檐下侧墙,墙隙里敲进两根木头,箱子或是泥糊的蔑笼子稳当的搁在上面,蜜蜂们从蜂箱前的孔洞里忙碌的进进出出,绕着檐壁下嗡嗡。
沿着山路向前走着,耳际里山风呼啸,头顶落木萧萧,身后隔着很远留下脚步的余响,一个人寂寞的走着,山路上惟影伴形!突然就有几只蜂蜜从头顶嗡嗡飞过,向着远处的山坳子里去。
那是忙着采蜜的蜂儿,附近肯定有人家!
加快脚步,河对岸竹林里,婆娑深处露出一角屋檐。向前走着,人家的轮廓便清晰。几只鸡在竹林里觅食,枝叶深处发出几声犬吠,人咳嗽的声音,劈柴的声音……,突然就有鸡慌张逃窜的尖叫声,吆喝声,这是鸡偷食了主人的东西……
河边一直走,竹林深处里的人家渐渐落在身后,扭回头,那愈小的影子里,还在抡斧劈柴的人,门檐下细密飞舞的小物点,是蜜蜂。
山里人家的蜂笼就这样悬挂在土壁上,有人的地方就有蜂,有蜂的地方一定有人。蜂和人形影不离,彼此验证着生命足迹。
那屋檐下走着的人歪着头只顾走,蜂在周遭头顶嗡嗡营营,空气中振动着羽翅,走关的人视若无睹,仿佛习以为常,仿佛本无一物。
蜂与人的存续关系无可考证,在小村里,蜂和人到底哪一个更当得上原著民?蜂栖于草木、栖于山崖、栖于任何可以到达的地方,查阅相关资料,蜜蜂最早就生活在第三纪晚始新世。这世上有数万种植物的繁育离不开蜜蜂授粉,仅在人类种植的作物中,便有千余种离不开蜜蜂。爱因斯坦曾预言:“如果蜜蜂从地球上消失,那人类只能再活四年!”和小小的蜜蜂比,人类其实多么渺小!
村人养蜂为着自给自足,几乎每家都有一笼蜂。蜂于人家,如屋下的鸡豚狗
彘之畜,在小村里,非有一笼蜂,家便似乎缺失了什么!
在那散发潮湿腐朽味道的老木柜里,东翻西翻就寻出一只乌黑的玻璃瓶子,手里沉甸甸,摇一摇,猜不出是什么,凑近鼻息,陈年烟尘的味道,还是不知道什么东西。疑惑拧开瓶盖,眼睛想要贴近瓶口一探究竟,突然一股仿佛辛辣的浓香迎面袭来,透骨绵密的香瞬间刺激着人的呼吸和味蕾,那握着瓶子的人眼前一阵幸福的晕眩。就象面对天方夜谭里突然打瓶子里钻出来的魔鬼,瞬间石化!
哎呀!原来你爷爷那年割的蜂蜜藏在这里,我说怎么一直就寻不见!
一整瓶土蜂蜜,心里激动着。
旁边的孩子嘴里潜液,眼睛紧盯着瓶子,心里盘算着哪天趁大人不在,偷吃!
女主人于是还将瓶子放回柜子。这回特意擦净瓶身,很小心的推到柜角落。
蜜得好好留存着,以后会有大用处!来客了,如果有一杯蜜水,客人高兴主人也有面子。或者,酒里加蜜调成蜜酒!村头酒坊的酒实在太淡了。不小心着凉咳嗽了?蜂蜜润喉止咳,多么好?邻居媳妇下个月好象就要生了吧?这个人情得走!盘起手指头,买二十根油馃子,这礼情怕有些轻,正好,加一瓶蜂蜜,嗯,差不多能拿出手了……
家家户户有蜂笼,蜜蜂们终年劳碌,但要酿出蜜,那却是一个漫长的等待!山中四季间有花时,但庄稼田地贫花薄!开在山里的,蜜蜂得飞越数重山,往返何等艰辛?
檐下的两种生物让村人心怀敬畏!一是檐墙蜂笼里的蜜蜂,小小蜂儿一次一次采着花粉,一口一口的养着蜜;一是檐角下的燕子,小小燕子一口一口衔着泥,一点一点的垒成窠。
你想,那蜂儿多大?那蜂子的嘴又该是怎样小?那一滴蜜得蜂子多少口的蜜来养?那燕子多大?那燕子的嘴多大点?一个窝得多少口泥呢?母亲常感慨不已。
走到哪家,墙上总见着蜂笼,檐下缭绕着蜜蜂。独我家没有!
村湾上头刘老爹从禾场路过,随手送母亲一小瓶蜜。密闭的盖口里散发着细腻幽长的烈香,翻转瓶口,琥珀色蜜汁沿着瓶身沾粘的流淌。刘老爹说这是最好的槐花蜜!
在村长家吃过蜂蜜沾白面饼子的父亲,突然就有了也傍屋檐学养蜂的念头。
每家的蜜蜂是从哪来的?似乎路子都很野!突然就有一窝蜂飞来了,无法判定是从哪家分笼跑路的蜂亦或就是野蜂,在檐前盘旋着,漫天飞舞。
而据说蜜蜂很有灵性,认准哪家,便不肯走了!主人于是拿出专收蜜蜂的笼子,叫法也怪:蔑须子!这蔑须子象个倒扣的小而深斗笠,斗笠下织了一束蔑须儿,喷口酒在那束蔑须上,手里就举着蔑须子在蜂阵里挥舞,嘴里念念有词:“蜂歇蜂歇!……”感觉这蔑须子倒象传说中术士手里降妖的宝物,须子上酒香随风弥漫,蜜蜂闻香而聚,收蜂人小心固定好蔑须子,蜜蜂一只紧赶着一只,层层叠叠密密麻麻覆满蔑须子,待最后一只蜂归队,主人于是担着沉甸甸的蜂群回家。
一笼蜂就开始养着了。
蜜蜂逐年繁衍,新蜂茬茬长大,蜂笼便拥挤。那无处可去的蜜蜂就得另谋出路,大家族人多了,会分家,蜜蜂多了也会分家。新蜂王俨然山大王,另立山头重扯大旗,分家的蜂群在新蜂王的率领下,一路车尘辘辘纷攘拥挤着从老笼子里出来,向着某个方向马不停蹄。
主人多准备好了新蜂笼给这分家立户蜂群,但这立誓出走的蜂群未必就肯赏脸,大有“逝将去汝,适彼乐土”的决绝!地上手握蔑须子的主人,嘶声绝望的还在叫着那据说百试不爽的魔咒,“蜂歇!蜂歇!”,看着漫天飞舞的蜂群,渐行渐远,渐远渐小,终于飞过那座山,终于失去影踪……
决然离去的蜂群会寻到哪里的新家呢?无法预测。但尴尬的是,往往这离家出走的蜂九曲轮回,竟寻到同村另一户人家门上,那新主人照单全收,旧主人虽觉无颜,但那是蜜蜂的选择,强扭的瓜甜,更不好上门讨要。
几乎隔几个月,下湾魏石头家的蜜蜂就要离家出走一回。
每次都看见一个脑袋被蜇成猪头的人,晃动笨拙身躯,手里提着蔑须子,鼓着腮帮子,不时含一口酒水,往那蔑须子奋力喷去,雾沫子在阳光下的空气里四面纷飞。猪头嘴里于是大声嘶喊着,“蜂歇蜂歇!”
无从探究这招蜂之法传诸何时何人了。好比法坛前道士脱口而出的“急急如律令”,号令众神,而“蜂歇蜂歇”,似乎蜜蜂必须听从!只是这咒语实在苍白乏力,蜂群并不买账!
蜂在天上飞,人在地上追,手举蔑须子,腮帮子肿起老高,终于就将叛逃者追回来了!累垂繁密,蔑须子沉甸若一串熟透葡萄。
不止分门立户的蜜蜂如此,就是那在檐壁上养了多少年的蜜蜂,哪天突然不痛快,在蜂王率领下举家迁徒,慌急忙火的主人,高举蔑须子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追从,嘴里叫着“蜂歇蜂歇”,决绝的蜂群头也不回,留下身后发呆的主人,扬长而去。
父亲既有了养一笼蜂的念头,蔑须子不知从哪弄来一个,又拼凑了几块木板,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蜂笼,也学人家在墙上敲进两根木桩,蜂笼搁上去,开始守株待兔。
某天闷热的午后,天气阴沉,檐下歇凉的我们,耳际里漫天纷攘,走出檐下,眼前漫天纷飞的蜜蜂,在屋角边盘旋。
早得到消息的父亲提着蔑须子,嘴里还含了一口酒水,鼓着腮帮子煞有其事的对着须子猛喷一口,然后举起蔑须子有模似样嘴里叫着“蜂歇蜂歇”!
蜂果然向着那蔑须子下聚拢,就连父亲自己也未料想到这“魔咒”竟如此奏效。
蜂入笼,我家就有了一笼蜜蜂了。
我们憧憬着来年那蜂笼里的收获。
但这支蜂群比起别家蜜蜂来,未免单薄可怜,大概是新分家的蜂本就没有几只的缘故。想想蜂群终要繁衍,族群也会渐渐旺盛。
蜂入笼时节恰已深秋,山中花事凋敝,就连后园的果菜也早已拔秧,无蜜可采。转眼冬来,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有人提议父亲给蜂笼罩上棉絮保暖,父亲不以为意,单薄的木笼在寒风里仿佛瑟瑟发抖。隔壁左叟说,这蜜蜂没来得及备下花蜜,得赶紧给蜜蜂准备糖水,父亲仍不以为意。
冬天过去,春天了,那笼子没有动静。别家的蜂开始忙着采第一茬菜花时,那笼子里还没动静,揭开笼子看时,蜂群早已冻饿而死。
纷纷穿飞万花间,终生未得半日闲。世人都夸蜜味好,釜底添薪有谁怜?为着追逐一个落脚的地方,为着来一个善良人家,不想弃明投暗,遭受灭顶之灾!实在可悲!
一笼蜂一年到头是割不上一回蜜的。邻叟扳着手指算,除去蜜蜂自己口粮,留待越冬的储藏,人能取走的就微乎其微了。主人若多取一份蜜,蜜蜂就会挨饿,甚至会落到冻饿而死的下场,于心何忍?
碰巧遇上哪家主人上梯割蜜,实在稀罕!隔远立在树下,看主人搬来木梯,头上罩着一只开了两个孔当眼睛的麻袋,以防被蜇,手握一把磨得锋快的弯刀,蜜蜂包围那入侵的窃贼奋勇攻击,梯上人不紧不慢,在蜂箱里挑选,哪一块蜜老,可以割了,哪一块还嫩着,不能动。
梯下人手托小瓷盆,梯上人从蜂笼里取出一块块生蜜,蜜块如凝脂般灿黄油亮,沉甸饱满,顺着刀口滴出丝缕。
一块块蜜装进瓷盆,远处渴望的目光在风中一次次被点燃,最后随着割蜜结束,那远处痴看的眼神便熄灭。
割蜜的人在我看来,是需要勇气和技巧的,似乎就有“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豪勇。从容开笼挑选,不紧不慢下刀,极力克制动作幅度,以免触怒蜂群。不慎惹恼蜜蜂,就算戴着头罩,那愤怒的蜂群照样沿着脖子、头罩缝隙、袖口、凡身上一切破绽发起你死我活的攻击。
曾无数次,下湾的魏石头,人模样上梯,鬼模样下来,头脸肿起象刨毛后被屠夫吹足气的年猪,惊悚滑稽!
但蜂蜜的诱惑实在太大,甚至有一次,隔着老远看人割蜜的我,竟不由自主走到笼下,浑然不觉那蜂群正向笼边人发动攻击,下面接蜜的女主人,伸手将一小块生蜜递给我。看着手里那饱含蜜汁的蜜块,不及细想,入口,浓烈的蜜香顺着齿颊渗透进每一寸呼吸,厚重醇绵沿舌尖在喉口漾开,猝不及防的味蕾,被纯粹到没有半点矫揉的甘甜呛醒,恍若久旱的泥土突遭瓢泼大雨般淋漓酣畅……
山村檐壁下蜂笼里的土蜜留给我至今刻骨的记忆。
酿蜜艰辛收获亦难,但家家户还养着蜂,如果没有一笼蜂,总感觉缺少点什么,养蜂不为蜜,似乎就为着某种情怀。
那情怀里偶获的点滴蜂蜜又是何等珍贵!
——多半时候,老游击队长左治国一只手扛着鱼杆,鱼杆上挂着鱼篓,另一只断臂却挽着他的宝贝蜂蜜瓶子,那蜜瓶子是蜂笼里积攒了两年老蜜,左队长视若珍馐,为安全故,走哪带哪,以防那好吃懒做的儿子偷吃。
——上山打柴,在一处悬崖被野蜂蜇成猪头的年根,竟因祸得福,发现石缝里一块接一块的野蜜,质如玛瑙!被蜇得眼眯成一道缝的年根,笑出鬼哭!蜜割完,那片山林犹弥漫着让人窒息神往的芬芳,而那一窝野蜂顺势被年根招安,自此安家在年根大门檐壁上。
——家里养了好几笼蜂的桂生,时常坐河边柳下,支着鱼杆,狼吞虎咽的吃馒头蘸蜜,贪婪而独享的样子让村人羡慕妒忌恨。
突然想起三国里那个亡命天涯的袁术:时当盛暑,粮食尽绝,只剩麦三十斛,分派军士。家人无食,多有饿死者。术嫌饭粗,不能下咽,乃命庖人取蜜水止渴。庖人曰:“止有血水,安有蜜水!”术坐于床上,大叫一声,倒于地下,吐血斗余而死。时建安四年六月也。
享尽荣华富贵过惯锦衣玉食的一方诸侯,最终众背亲离,临死还渴望一碗蜜水!不禁令人感慨唏嘘!
村里税警大队长左伯元咬雷自尽前的夜,独自一人在火塘里喝下半碗蜜,那是替自己生命最后饯行的晚餐吗?
人生苦涩,最后一程,是带着甜蜜走的吧?那远去的亡灵可还带着些许遗憾?
蜜蜂诠释着苦难人生的另一种味道!
许多时候,看到那割蜜人从蜂笼边下来,剩下苍白羸弱的一只孤零蜂笼在檐壁上,无助而弱小的蜂儿们围绕在笼边凄凉徘徊而不忍归,心中蓦然涌起莫名复杂情愫,面对强者的巧取豪夺,这弱小的生灵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辛劳成为他人的盘中餐,抗争亦徒劳。
三岁贯女,莫我肯顾。三岁贯女,莫我肯德。三岁贯女,莫我肯劳。这不就是小小蜜蜂内心最真实的写照吗?
对于那个贫瘠时光的村人来说,人之与蜂,不过是一对惺惺相惜相见犹怜的患难与共者,想来蜜蜂对村人是不该抱有怨念的!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那年青山依旧,那抹夕阳依旧,那天底孤零的土屋犹在,而蜜蜂以及蜂笼却已遗落在时光背影里,那个曾户户檐前蜂影缭绕的时代早已一去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