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起床,最先听到的,必定是那声音苍老、略带沙哑的叫卖,这沙哑极具力道,仿佛千万碎金,刷啦啦穿过窗玻璃,直扑我的耳朵:虾——米嘎嘞,虾——米嘎……我侧耳听过之后,狐疑地看向母亲,母亲和父亲对视一下,同时偏过头,静静地等待下一声悠扬响起,结果还是难以破译。我们无法分析虾米嘎是什么东西,我们倒是买过小包的虾米,透着大海的鲜美。每天早晨,这个卖着古怪东西的老头子推车从街道上经过,我们的耳朵里灌满了古怪莫测的“虾米嘎”。直到有一天,母亲按捺不住走出院子,怀着揭晓谜题的兴奋,叫住穿一身洁白制服的老头儿,走到近前,看他利落地揭开雪白的麻布。母亲的心跳略有加快,一眨不眨地盯住他灵活的手,嗬,盖在下面的,原来是香甜劲道的江米糕。米糕上的红枣蒸得又甜又糯,因为镶嵌在一日三餐之外的米糕上,身价似乎也倍增起来。在童年的目光看来,就像皇冠上的红宝石——尊贵,不可多得。老头子切下黄澄澄的一块,用塑料袋装了,递到母亲手上。提着江米糕回家的母亲,脸上带着见证奇迹的得意。我满足地咀嚼着江米糕,体味那不可多得的筋道嚼劲。江米和红枣混和一体的香气,像光滑细腻的丝绸,纠缠着因为寡淡而倍加敏锐的味蕾,直到多年后旧事重提的言说里。我家很少买米糕,因为它不是饭食,却比馒头包子都贵。母亲说,每一毛钱都要花在刀刃上。我家就那么一把菜刀,干什么总要浪费在磨刀上?我一度大惑不解。
我没有料到的是,这个据说前身为面点厨师、干净整洁的外乡老头子,连同他神秘的叫卖声,在某一天早晨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的凭空消失,就像他冒失地出现一样,神秘而平常,似乎他和盛着米糕的手推车都是生活内容的一部分,无论出现与否,都那么自然而然,没什么大惊小怪。卖江米糕的老头,报时钟一样准时出现在街道上的老头,就这样被某一阵说不清来由的风,刮出了我童年的视线,同时,也以这种奇怪的告别方式,长久地留在一些人的记忆里。
夏天是一年中最为高亮的部分,除了热,还是热,各种形式不一的热:阵雨来临之前潮湿的闷热、天气晴好光线割人的酷热、低气压覆盖蒸笼般黏滞的潮热、走在明晃晃的街道上,知了一声一声纠缠的烦热……这时候,一只雪白的、透着一股子冷气的冰棍箱及时出现,是能救人一命的。
街道上的吆喝声,顶数夏天最为频繁。冰棍、赤豆冰棍、绿豆冰棍、山楂冰棍、奶油雪糕……从那些年的吆喝声中,一个县城里长大的孩子就记录下这么多种类。也许,还有过别的,真的想不起来了。坐立不安的夏天,还有什么比远远传来的叫卖声更牵动一个孩子敏感的神经?尤其是这个孩子,生活在一间处处别扭时时纠结的西厢房里。
我很早就知道有一本叫《西厢记》的书,舞台上,机敏伶俐的红娘风头劲猛盖过小姐崔莺莺。当年,春心涌动,私会张生的崔莺莺对西厢作何感想我无从得知,我只能肯定地说,作为在西厢房里度过整个童年的毛孩子,对于身居西厢之苦,有着切肤的体会。正房敞亮的光景如同北方的天气,四季分明。北风呼啸的冬天,阳光早早投到温暖的火炕上。上屋正房里,当日应承下公爹临终的嘱咐,带着孩子誓不外嫁,终挣下这套院落的老太婆皱巴巴的老脸,在日头晴暖的抚摸下,如同热水杯里卷拢的茶叶,渐渐舒展开来。匆匆跳下墙头的老猫躺在火炕上,享受地蜷成一团,洒入的阳光刚好把它照个正着。在夏天,则又是另一番景象。毒辣的日头不远不近打在房檐的荫凉前面。屋子是荫凉的、透风的,过堂风时而拂过,树上的蝉也羡慕这般好光景,趴在枝叶间不停地叹息:凉快,真凉快……春秋两季,温凉宜人,还有什么可说。
一应器物浸泡在昏暗光线中的西厢屋,仿佛终年处在另一个纬度。黑,暗黑,幽灵般的昏昧。一个进入西厢房的人,首先要经受视力的挑战。早一些,太阳还没爬上东厢房的房脊。日头的蹿升是很快的,三下两下,一个不留神,攀上颤摇摇、比屋顶更高的老槐树巅,颜色也从鲜红过渡为掺杂一丝橙色的明黄,越发耀眼了。这时候,西厢房该浮出黑暗的海平面了吧?不,老天绝无此意。就是刚才这么一跃,太阳跃过了西厢房的窗子,投下织锦般的七彩光线,不偏不倚,如万簇齐发的箭矢,齐刷刷无一遗漏,射上了西厢房的房檐壁角。这下好了,眼见它越升越高,沿着天空弧形的轨迹,攀升到房顶正中。接下来的时间里,太阳循着一条神奇的抛物线,沿着西天加速下滑,直至坠入西山远天后那爿荆棘丛生的杂树林。因而,一个久居西厢房的人,必定呈现缺乏光照的病态,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
尤其夏季,整个大院里的暑气,似有知觉般聚拢一处,仿佛凶猛的莽汉提着高温的腾腾杀气直奔西厢房而来!一片树叶的荫凉都变得极其珍贵,热浪一波波涌入西厢房白花花的绿纱窗。东方刚刚隐现鱼肚白,暑气就从望不见的地平线那头聚集、蒸腾。7点才过,便在西厢屋里翻涌着横冲直撞了。灼人的阳光,丝毫不漏地倾洒在窗台上,随之在房间里肆无忌惮地蔓延开去。
厢房里的孩子还有什么想头?躺在凉席上,像一条风干的鱼一动不动,听蝉鸣在高枝上呜哇呜哇不眠不休。渐渐地,那蝉鸣加了力道,变得黏稠而有韧性,像一道道白亮的绳索,细密如蛛丝,把她捆绑得牢牢的,渐渐地,呼吸也不顺畅起来。朦胧入睡时,传来一声模糊的吆喝:“冰——棍——冰——棍——不甜不要钱咧。”她忽地睁开眼睛,猛力扯一把耳朵,是真的吗?那声音细如蚊蚋,从门缝里扁扁地钻进来。事实上,窗门大敞,她更怀疑起这如梦似幻的一声叫卖。就在她侧耳凝神之际,传来稍为清晰的第二声吆喝。她准确捕捉到声音的方位,是打东边过来的。她迅速跑到外间,紧张地招呼母亲,快,卖冰棍的来啦!好像迟一点,那卖冰棍的就像夜空里的彗星,从大门口“嗤”地一下子滑过去了。
其实,卖冰棍的还有好一段路走过来。有几回,东边远远来了一个挎着冰棍箱子的人,走一忽儿,还要歇一歇。走近了看,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老太太慢性子,接过钱,抹一下额角的汗,再打开竹壳暖壶,拔掉堵了手巾的木塞子,伸手提棒冰的时候,一股森凉的白气冒出来,冰棒还没吃,那股凉爽劲已浸入肌骨。有时候,老太婆变成瘦骨崚嶒的老头子,杂草似的长眉像是挟着火气。更多的时候,是一脸青春痘的年轻姑娘。姑娘推一辆自行车,车两旁挂着白木箱,红豆、绿豆冰棍都有,还有那种淡黄的奶油冰棍。自行车多是推着,一路走一路吆喝。我从她的手里买到过一回苦冰棍。听人说,那是制作过程发生漏管现象。我不懂冰棍的制作工艺,但我能准确判断出,这是一支极苦的冰棍,就像人们常说的,比黄莲还苦。谁想知道黄莲有多苦,舔一下漏管的冰棍就知道。姑娘刁钻着呢,她一脸冰霜,坚决抵制我的说法:“哪苦啊,苦也就一点,吃上边就甜了。”我吃也不是扔也不是,只好拿回家里向母亲告状。母亲扔下搓衣板,起身冲出去。卖冰棍的姑娘还在原地,正极力怂恿两个玩泥巴的小孩,说她的冰棍比蜜还甜,比山泉还解渴。母亲手中的冰棍直接戳到她鼻子上:“不苦?请你吃吧!”姑娘艳阳朗照的脸转眼愁云惨淡。她一脸颓丧地从捂盖严实的暖瓶里取出一支递给母亲:姨,我错了……母亲则豪爽地表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还是人民的好同志。有一天,一个住在附近的女同学和她弟弟一块儿欺负我,揪住我的衣领不松手,非要我把小人书借给他们。她推着冰棍箱恰好路过。她跑到我家门口,扯开吆喝冰棍的大嗓门儿喊我妈快点出来解救。从此,我们成了真正的朋友,即便不买冰棍,远远见到,彼此也要亲热地招呼。所谓不打不相识,说的大概就是此般情形。
郭德纲说过一段《卖估衣》的相声。听过的相声中,实乃含金量颇高的典范之作。表演者把解放前老北京各种行当的吆喝一一操练过。那种吆喝,千真万确是唱出来的,说唱的腔调各具特色,吆喝的唱词也极富文学性。想起汪曾祺老先生提到煤炭铺门额上题:“乌金墨玉,石火光恒。”随口一读,那就是诗。接生婆门口写的是:“轻车快马,吉祥姥姥。”平常言语,诸多悬念转瞬化作洋洋喜气。这都是民间行当闪现出的艺术的辉光。显然,童年的县城里,那些走街串巷的吆喝要逊色得多,诸多衣着黯淡的往来吆喝,喝念的是“有大粪——的卖钱——”或者“磨剪子嘞,戗菜刀!”也有“破烂的卖钱!”“收头发,收长头发!”这些怪声怪气的吆喝直白得很,为了谋生,像断线的风筝朝着低处一头猛扎下去。而我想说的不是这些。如今的童年,再看不到沿街叫卖的民间图景,无论卖冰棒的、收大粪的、收破烂的、收头发的,像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一溜烟没了踪影。仿佛小时候的担忧真的变成现实,不过慢了一步,就一阵风似的消失了。随着吆喝声渐渐沉寂,一个时代的面影消磨净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