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河”边防连列兵红柳摸了把冻得没有多少感觉的脸,抬头看看矮墩排长的后脑勺,试着问:排长,我们回不?
咋能回哩,牛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山旮旯里。
要是不回,找到天黑就会迷路呀。红柳开始不情愿地嘀咕起来。这么深的雪,马倒比人聪明,它就知道赖着不走,一头牛嘛,用得着那么重视吗?连里面也真是!这不是自己跟在自己过不去吗?我看哇,这是小题大作。
红柳!
到!
我命令你闭嘴,继续搜寻!
是!
红柳双唇紧闭,鼻孔儿出着粗气,跟在排长屁股后面,把没及小腿肚的雪踩得吱吱作响。
“红柳!”
“到!”红柳照旧底气十足地应答。这让排长感到吃惊,按一般推理,红柳此时的语气应该是平缓地回答“嗯”,就是回答“是”语气也应是平缓舒展。
“你怎么不说话?哑巴啦?”
“报告排长,是你叫我闭嘴!”
“叫你闭嘴你就当哑巴?”
“排长,我是在执行你的命令!”红柳没有觉察到排长语气的变化,依然故我地一本正经地回答,脸上还浮现出一股“军人服从命令为天职”的自豪。
排长心头一热,停下来,拍了拍红柳身上的雪,对红柳温和地说:“咱们说说话吧,边走边说话,路就显得短些,雪就显得浅些……”
“时间也就过得快些。”红柳把话抢了过去,冻红的脸上露出几许憨厚纯挚的微笑。
红柳是新兵,对部队里好多事情尚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排长要他说说话,他正求之不得。
“排长,你说一头牛就那么重要?害得我们一路苦找。”
“当然重要,你想想,要是它跑到老百姓的牛圈里去倒也关系不大,要是冻死在哪个山头也无妨,可要是跑到对面山头上去了……”
“充其量出了一趟国呗。”
“出国,说得好风光,那叫越界。红柳,你知道越界是什么概念不?去年老百姓的三只羊跑过去了,我们立马吃了通报,快到手的先进连队也因此丢了,你忘了?前天指导员在政治教育课上还提到这个事情,要我们吸取教训。你的记性真差。”
“忘是没忘,只是边防站这点儿小事也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谁承受得起,谁还敢在边防站干?排长,我上站的时间不长,可你说说,我们连队谁个儿没在甩着汗瓣干?就因为那三只鸟羊,就把我们之前的成绩一笔勾销了。”
“不能这样说红柳,你现在是名边防军人,边防军人就要懂得边防政策。羊越界了,就违反了边防政策,羊违反了边防政策,我们人就要替羊受过。”
“好啦,排长,我知道啦,边防无小事,事事连中央。”红柳点了点头,脚步比以往迈得有力多了。
“问题是我们找了两天了,南段找过了,连牛毛都没看见一根,现在就只有北段了。”
“那也要找呀。”
“一定要找到吗?”
“废话,当然一定要找到,活要见牛身,死要见牛尸。”
“要是越界了呢?”
“红柳,你别乱讲,这山旮旯地邪!再说了,就是越界了也要找到越界的牛脚印!那样心里也好有个数,省得全连官兵的心都是悬着的!”
排长坚定地说完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二锅头”,咕嗵咕嗵地喝下几口,反手递给红柳:“喝两口,暖暖身子。今天真冷。”
弯弯曲曲的雪路越拉越长,翻了一个山头,又过了一个峡谷,一高一矮两个人就这样为了一头丢失的牛,在风山雪岭里沿着巡逻路,延伸出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红柳见排长走路一拐一拐的,知道排长的关节炎又犯了。红柳听人说起,那年排长还是前哨班班长,他们班上一名高中生要考军校,忙于复习,一名战士犯病住进山下的医院,一名战士探家,班里人手紧缺,排哨换哨困难。然而站哨的事儿又不能有分秒的差池,排长愣是咬牙坚持过来了,瞒着连里一个人当三个人用,给自己延长站哨时间,有时候一站就是三四个小时……红柳想到这儿,紧赶几步,扶着排长。
“排长,我看你明年开春向领导说说,下站算了,再这么风里来雪里去的,你的关节炎什么时候能好!”
“我不想下站。”
“为啥不想下站?排长,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听表扬听惯了。”
排长转过身来,正想说什么,身子却折柳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豆大的汗珠迅速聚集在额头。
“排长,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排长?”红柳急得不知所措。
“没事,胃病,过一阵子好了。”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个小瓶瓶,弄出些药丸吃了下去。
红柳从山沟里找来一根粗树枝,交给排长作拐杖。
“红柳,你刚才说什么?”
“说什么呀,说你听惯了表扬,害怕失去表扬。”红柳的话里明显带着一种不满,觉得排长这一行为让人费解。
“红柳,你知道吗,一线的工资比二线高100多块钱呢?一个月多100,一年就要多拿1000多块钱。”
红柳心想排长咋就那么财迷呢。
“1000多块就能解决家里小妹一年的书杂费。”
排长说完,咬咬牙,借助拐杖站了起来,继续艰难地往前走。
“她在读几年级?”
“读高中,我小妹的成绩比我好,我真希望她能读完高中考上大学。我读到初中时,家里就拿不出钱来供我读书了,只好噙着泪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学校。还好,初中毕业后当兵考了个小中专提干才有了条出路。前几天母亲又住院了,需要一大笔钱。我不想让小妹因缺钱而失学,也不想让母亲因缺钱得不到治疗……”
起先,红柳在心里很有些瞧不起排长,脚上常年是一双穿破了的袜子,还有那超期服役裂了口的胶底布鞋。他把省下来的几件衣物像宝贝似的寄回家。红柳对排长的“土”,有了新的认识。
“排长,我有个姐姐,说不定她会对你的故事感兴趣。”
矮墩排长再次把手反递过来,示意红柳握住牵好,不知是因为这狂风卷雪路太难走,这么做可以起到相互搀扶的效果,还是在对红柳的话作出的一种反应,传递出被人理解时的感激。
带的那两个馍馍根本就不管饱,两人已饿得不行了,口里喘出的气雾越来越粗。
不知过了多久,前面的山头出现了一个黑影。啊,是牛!牛正向对方的山头缓缓走去。排长和红柳又高兴又紧张,不由得拢集全身的力气,加快脚步。并打开无绳通话器,及时把情况告诉连队。
“红柳,快,一定不能让牛越界。”两个人加快了脚步,排长顾不得关节炎落下的毛病,甩掉那根粗树枝,在深雪里跑起来。
只是那头牛却一点也不通情达理,依然固执地朝它既定的目标走去。很明显,它要去向对面的山头!牛啊牛,你怎么还不回头?
快了快了,人快接近牛了,牛快接近边界线了。人离牛还有80米,牛离越界50米,40米、30米、20米……天啦,只差10米就要发生一起牲畜越界事件了。
“一定不能让牛越界!一定不能让牛越界!!一定不能让牛越界!!!”排长一串长吼,拼上最后的力气,踢着厚厚的雪,抄近路从一块高大石头上飞身跳下去……
牛没想到这时会有一个人从空而降,重重地坠在它面前挡住了前行的脚步,牛只得掉转牛头,撒腿往纵深方向跑去。
“排长,排长!排——长——”
牛停了下来,竖着耳朵,眼巴巴望着那条寻它的雪路,两只大眼睛里流出几滴泪水,似乎是在对自己的行为深深地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