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女书
第一次握笔杆,老父亲就让我练毛笔字,临柳公权、褚遂良的帖子,也不是真有字帖,都是父亲写的,他自己小时候的私塾先生教他的就是这两个帖子。这个月练的是柳公权,下一个月练的就是褚遂良的字体。要我拓写的毛笔字,每一张字帖,父亲都要标上是哪个的字体。
练了一年,我就认得哪种是柳公权的字,哪一种是褚遂良的字,柳褚的字体仔细看还是有区别的,就像是清秀的竹子与婀娜的柳树。我这样比喻柳公权的字与褚遂良的字,父亲听了夸我。也没有好的毛笔,供销社里几分钱毛笔;也没有什么一得阁的墨汁,是供销社卖的几分钱的一瓶墨水。那时候说什么也不能在报纸上练毛笔字,父亲去拿了我大姑父很多练毛笔字的草纸,让我练字。
我家里那时可以说是家徒四壁,母亲做饭擀面的案板就是我趴着写字的书案了。开始是喜欢的,一直到上小学,我们那个时候的农村是没有什么幼儿园或者学前班,学前教育基本都是有劳家庭教育。虽然因为成分的问题,不能像其他同龄人那样扬眉吐气,学文习字却要比其他人占了先。可以说,我的书法基础是从小的。十几年持续不间断的都是刘褚这两个字体,不知道为什么,离开临帖,总是觉得自己的字赶不上帖上的字规矩,而且也没有字帖上的字灵秀。有一段时间很气馁,扔下不写了。在书店买了一本硬笔书法的贴,行书的,练了一年多的硬笔书法。钢笔字明显进步很多。
这时候,我已经是高中生了。每星期班级的板报上的字和画几乎都是我一个人做。那个时候,就觉得自己是个人才,不知道学无止境,不知道人外有人,所以有点傲气。现在回顾学生时代的自我,觉得年少的人很好笑。后来听着一个练书法的长辈,说柳褚的书法太女气。他说书法一旦有女气,就没有凛凛之感,就拿不到台面上,练书法要兼收并用,要广泛。于是,我练了一阵子颜体,还专门去西安碑林读碑文。但是,自我觉得颜真卿的书法,让人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他的字像是打仗布阵,眼看着刀枪剑戟一个个冲杀过来,森严壁垒,每个字杀气腾腾,血雨腥风。
我当时有个好朋友叫李娟,她练的是颜体,她住在文化馆里,她是初中都没有毕业就接了母亲的班。文化馆里的人都是会写会画两下子的,所以觉得她得天独厚,只要看到她写颜体,就羡慕得不得了。她身体很不好,那么大个子,瘦得皮包骨头,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有气无力的样子,加上她苍黄的面容,看上去像是二十七八的多愁善感的大人。但是,连大哥都在我面前夸李娟的毛笔字好。听见大哥夸李娟,我心里不好受,难受的原因当然是,觉得大哥的意思就是说,我的毛笔字不如李娟的好。
有点不甘心呢。
李娟是这几年到了文化馆才练的毛笔字,初中时她还在跟着爸爸学二胡呢。我明知道李娟是初中以后才练书法的。可是为什么人家就比我的书法好了呢?而且颜真卿那充满森严的字有什么好呢?
这时候,已经是八十年代末了,无意中在大哥画室的一堆书中翻出几本行书贴,首先就喜欢上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突然觉得行书才是对了自己喜好的。古往今来名帖有几个是楷书,都是行书草书篆书隶书啊。一下子有点茅塞顿开了。你说王羲之怎么会写那么好字啊?这不是天赋,亦不是勤奋,王羲之乃神人也。
当时就是如此幼稚的观点,像进入到一个从来没有到过的风景里,有点眼花缭乱,还带着点盲目崇拜。
人到中年,随着生活的磨练,这才认识到,其实自己的字,缺少的是古人的那份从容与淡定。古人的书法有行云流水的舒畅曼妙,而现代人的字,心态流露于字上,一笔一画全是讨好卖弄,或者吃力地地诉说什么。可是王羲之的行书就不是,其他古人的书法也不是,他只顾他自己的洋洋洒洒,字是他的妻子家人,他是所写字的族长,是一家之主,是军中主帅,所有的字心甘情愿在他的笔下鞍前马后,随着书者的心弦舞蹈。
行书真好!行书可以挥洒自如,楷书是离不开父母的少年,处处拘谨。
草书太狂放,像个疯子像个狂人。
只有行书,是中国书画文化的真功夫,行到水穷,坐看云起,可松可紧,外圆内方。它应该似大海一样浩瀚,似波浪一样壮怀激烈。它应该轻松、平静、清淡、挥洒在浪漫之间。它可以狂,可狂得有度有法,它可以敛,敛得有意无意。
三十几岁了,我终于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书体,就是行书,我在宣纸上宣泄着感情,毫不吝啬。
仔细回想,走出楷书禁锢的过程,其实跟一个人成长的过程中,经历的痛苦挣扎是一样的。就像一个长大了的女子,想要离开父母宠爱,去找寻另一种爱那样。经历过了,看到还有那么多坚持练习楷书的人们,他们一生都在楷书的天地间畅游,就有点喜欢这些楷书的坚持者们。但是我已经回不去了。一次,听一位楷书书法家说,自己很想写几幅行书,但怎么也写不好,于是只好独守楷书了。
书法的事,近几年忽然开了窍。楷书没有什么不好,楷书也很好!什么书体写好了,都好!
但是,写毛笔字心一定要静下来。也可以在室内置一曲使人安静的音乐,焚上一缕袅袅的香。最好是一个人沾墨提笔。我不喜欢人多的书画笔会什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说什么也写不出自己满意的毛笔字,还做不到如入无人之境的境界。毛笔字只适合养在深闺,储蓄在一片安静的天地里。感知得到提笔沾墨的雅致,绝对不能卖弄,稍一卖弄,毛笔字的情趣全失,就俗不可耐了。
二、茶里,茶外
在那个什么都疯狂的年代,父亲不改自己的逆势性格,企图把我培养成他希望的那种书香闺秀。可惜造化由不得人,美好的事物和愿望,必须要经受风雨的历练。
任何人与事,都是有定数。
认为此生从不曾喜欢的事或者某人,突然有一天你就会接受,无条件的,无来由的,像一剂中药里的药引子,这引子就藏在你的潜意识里,隐藏着,被偶然一些感知散发出来。要不就是直接找门上来,要医治,要扶正你的生活轨迹,要跟你握手言欢。而那些过去曾经追逐的热衷的,总不能如愿的,令你失去信心的,你几十年来情愿“愿者上钩”的事情和情感,却似渣子沉入生活的底处,使你不再留恋。
习惯一个人独处,是习惯了一种安静的生活方式。安静之人一般很少有烦恼。
我是一个不想给别人找麻烦的人,实质上也是不想遇到麻烦。
生活还是有点不是那么规律,与文字打交道人都存在这样的情况。有时候,却能早早就睡了,而且睡得酣畅,一夜无梦。有时候,午夜还精神抖擞,孜孜不倦。天亮了睡意才姗姗而来。若是没有什么事情,趁机睡一觉,这一觉真长,快十一点了才睡醒,起来简单收拾一下,打开电脑。若是一个人,吃饭也不规律,饿得受不了才吃。
我喝茶是老哥“逼迫”的,他认为生活中,是不可缺少茶的味道,而且家里那么多的茶,不能只有他一个人享受。开始是陪他喝功夫茶。
第一次喝功夫茶,看着他收拾茶具,然后烧水。水也是他利用星期天,开车去朵底沟装回来的山泉。我本来觉得,喝茶是很简单的事情,他总是把喝茶当做一种很认真的事情来进行,让我感觉这不是在喝茶,简直是在弄茶,是舞茶,是一种艺术,再配上那么雅致的茶具,那么优雅的斟茶姿势,一小杯,一小杯,从浓到淡,一本正经地仔细的品味。后来,老哥不在家,我一个人也喝功夫茶,全是为了好玩,为了一种心情,主要成分还是一种思念。精致杯子捏在手指间,翘着兰花指,微闭眼睛,鼻子先闻,把悠悠茶香先吸进肺腑,这时,鼻尖都被茶的热气熏得湿漉漉的,然后抿一小口,含在嘴里,口齿留香,品味到此为止,再吞下。喝的次数多了,觉得也不过如此,就随意了很多,不用茶具和茶杯,一个人,一个玻璃杯,看着玻璃杯子里的茶叶在热水中上下挣扎、沉浮、洗礼。把玩够了,像个“无知”的刽子手,茶水也不烫了,大口大口饮用。喝了,才感到真是委屈了好茶。有了这样的教训后,我总是等着老哥有了闲工夫,他亲自做出来的茶,我才品,品茶也品老哥为我的生活带来的那份惬意。
有一段时间,与老哥闹小性子,惹他生气了,再加上他早出晚归忙工作,好久没有喝到他做的功夫茶了。突然就来了喝茶的心情,我把老哥收藏的藏茶找出来煮了一壶,一个人坐在那里一杯一杯喝,怎么也喝不出来以往的藏茶味道。第二天决定换茶,拿出金骏眉猛喝,像牛饮。在一旁看不下去的老哥说我这不是品茶,这叫杀茶。
为了满足我品茶的如饥似渴的愿望,他专门用矿泉水烧开,陪我喝功夫茶。
有时候,我骨子里一点也不淑女,在一个适合随意的环境,觉得只要尽兴,就像《红楼梦》的探春,喝醉了酒,然后躲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醉卧花阴。如果我身边真的有几把扇子放着,说不定我哪一天突然偷喝一口小酒,学着晴雯,也撕扯几把扇子过过附庸风雅的瘾呢。如果是在古代,我会女扮男装去酒肆间恣意潇洒偷来些开心,这都是有可能。
知道茶的各种好,就如知晓了身边亲人的好那样,很想早上起床,沏一杯清茶润一润身心。但是,早晨起来空腹又不宜喝茶,胃受不了,中午忙前忙后,口渴记起喝茶,已经快到吃午饭。饭后睡意袭来,只好拿咖啡提神。
喜欢茶了。
茶就像一幅静心的画,特别是喝新茶。新茶竟然醉人,茶醉人可不是酒醉,那种感觉至今找不出适当的字眼形容。有一次在牧区采风,被雨水阻隔在一个小镇子上,每天交换着饮用的是酥油茶和放了盐巴煮出来的藏茶。不能回拉萨,那个时候最想的,就是要有香醇的铁观音和金骏眉喝就好了。我内心里知道自己想的不是铁观音,是那个陪我喝茶的人。那几天,品茶成了我梦牵魂绕的念想了。
我从没有去过南方,没有去过的地方,在心里其实更诱人。品茶,使我忍不住想象画上的烟雨江南。所以,在我心里,最美的景色莫过于出茶叶的那些地方。家中有很多空的茶叶筒和茶叶罐,上面就有产茶的山坡,采茶的茶女。画中景画中人,仙境里的仙女,带着没有涉及的神秘,给人一种恍惚,一种莫名其妙,一种美好向往。
三、旧书柜
去年在外面玩了快一年,回到家里,突然觉得落满灰尘的家具一下子陈旧了,旧的像一位蓬头垢面的没有儿女照顾的老人。也难怪,不但屋子是十几年前装修的屋子,屋子里的家具,有的比房子还年纪大了呢!单说那个旧书柜,和旧书柜里摆放着的那些泛黄的旧书。不但我和老哥沧桑了,连屋子里所有的物件也看上去沧桑了。
不愿意住的地方不整洁,回到家里,我不停歇擦拭洗刷整理。这时,下午的日影照进来。干净的老家俱都泛了光泽,终于让久别的家有点家的感觉了。老哥说当年这套红木家具是他精挑细选的,喜欢得很呢,跟了自己快二十年了,每件老家俱都有故事。特别是那三个书柜,当初抬上楼在楼道的拐角还磕碰了一下。书柜在书房里占了快三分之一的空间,那个漆着黄色漆的更老旧的低矮的书柜里,装满了那个年代才可以装得下的书。有时候半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突然想起某一本书里的一段话或者一个细节,就会来到书房里坐读到天明。岁月悄悄流逝,而书柜里的书是越来越多。
老哥是个喜欢逛书店的人,他对书的情结说实话比我还要深。他甚至把自己第一次参加工作,发的第一个月工资时买的书都还保存着,就放在旧书柜的最下层。从这些排列整齐的七八十年代的书籍的扉页上,还有他写下的购书的城市书店及日期。那些旧书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书页有点泛黄,哦!那些不加雕饰的封面,那些,那些简单的插图,一本旧书代表着那个时代的文化,代表着那个时代的人和事,甚至,带着那个时候的文艺小情调,带着那个时代的纠缠与顽抗,它们被细心的购书者收藏在书柜里,如今只留下这静默。
一种久远的味道和回忆,就像一个人远去了的青春岁月,虽然没有了,可自有它难以忘怀的美意。我现在想,老哥一定是专门又买了另外这几个红木书柜存放这些旧书的。开始书不多,随着他阅读量的增加,书柜里的书也跟着多起来了。一直觉得书柜追随了像老哥这样爱书的人,真是它的幸运。我见过很多人的书柜,杂乱无序,甚至成了碗柜,摆放什么的都有,我认识的大学教师竟然把小孩的尿不湿玩具什么都摆放在上面了。
还有一位爱好文学的人,过去日子穷,买不起书,后来他做生意发了财,专门弄了一个书房,进去他的书房就像进了书店。他要我想看什么书尽管在书柜上找便是,基本都有。他说的不假,关键是,书柜里有很多书还没有拆封呢。人家没有看的书我怎么好意思拿。他说无所谓,他要等着有空闲才看书呢。那就是说,他现在没有时间看这些书了?后来,我才弄明白,那书房,那书柜,那些陈列的书籍,对于一个生意人来说,只是个附庸风雅的摆设。那些摆在他大书房的书柜里的书落寞而寂寥,就像被情人遗弃了的女子。
盖大哥来电话,让我和老哥礼拜天去他家吃饭。他邀请几次了,主要是我和老哥都是清静之人,而盖大哥家里经常高朋满座。之前推辞不掉,老哥一个人去,这次我必须陪老哥去了。盖大哥上次见面批评我说:“小陈,是不是看不起我这个做大哥的?”语气里表示对我极大的不满。那一天到他家里吃饭,他给我看自己的藏书。盖大哥的书也多,他与老哥皆是爱书读书之人。老哥的书在书柜里中规中矩,就好似他这个人。盖大哥的书柜就像他本人,书挺多的,摆放却不整齐,也没有认真分类,要想找某年代的书,除非把他的藏书挨着找一遍。
盖大哥还有一个老书柜,油漆斑驳,但是木质很好,他说舍不得扔弃,房间地方大,就一直摆着,上边摆放的也是一些旧书。他说现在出版的书籍越来越精装,越来越豪华,越来越高大上,好像人们多么爱读书,但是,书的大小太不规范,随心所欲,想弄多大就多大,旧书柜的格子根本放不进去。有这么多的大部头书,必须有大书柜。整啊,整几个大书柜回来放在书房放书。眼看着这些年出版的书大了厚了很多,有些书只能摆放在书柜顶上,摞起来。不这样放怎么办?买了新书柜必须扔了这几个旧书柜不然房间里全是书柜了。他舍不得,都好好的干嘛要扔呢?不扔旧书柜买回来新书柜没有地方摆置,纠结呢。他还说,如果再过几十年,书本比人还要强大,看书的时候,用千斤顶翻书页,就像现在家里的一只宠物小狗跳到人睡的床上那样,以后的人只能这样看书了。人们听了就笑。他接着继续发表自己的言论:不要看现在的书外形上越来越精装,越来越做大。可是书里面的内容都是些啥呢戏说历史、色情、枪战谍战、床战、穿越等等,什么乱七八糟的?社会如此有秩序,书却是乱了套。
——不经典还能叫书吗?
听着盖大哥这番话,我觉得到他这里吃这一顿饭很值得。
这是快春节的时候了,拉萨的冬天,室内很少用暖气。对于我来说,这样坐着有些微冷,但在他与老哥的谈话里透出来的气氛已经使我忘记寒冷。盖大哥站着抽着烟说着话,时不时的举一下手或者无奈的摆摆手摇摇头;老哥斜着身子坐在沙发上抽着烟,一边思考一边与盖大哥谈论着。盖大哥的啤酒肚把一件薄毛衣撑得圆鼓鼓的。就这些了,慈眉善目的他说出的话却是老辣。如果把茶形容他和老哥,老哥是一杯飘香的铁观音,盖大哥就是一杯酽酽的普洱。
因为书引发了书柜,因为老书柜引发了新书柜。然后,因为书与书柜这个话题,引发了很多现实中的一些事情。虽然很多事情跟生活并没有多少关系,但是说起来也是怪恼火的。不知道是人们的行动与思维赶不上生活的变化,还是生活实在怪诞,仰或是文化乱了章法?
四、盆花
阳台上有几种植物。
先说臭海棠。臭海棠一年四季都开着花,花儿是粉红色,干枯了也挂在上面,浇花时,碰到它了,那花瓣儿还带点粘性的,既是把花瓣弄掉了,花瓣沾过的衣服或者手上还留下甜腻腻的花香。
那盆对对红,每年春天开花总是要有一株开三朵花的,那并蒂莲似的花萼,总是让人惊讶的三朵。还有观音莲,随便放在花盆里,浇上水,它就死不了。到了夏末,它抽出几根长长的枝条,下垂的枝条上开黄花,真的很像观音大士净瓶里的柳枝儿。
欣赏仙人掌的冷峻,仙人掌的冷漠不是装出来的,是那种永远带着刺的拒人于千里的冷漠。
最占地方的是那盆文竹,看着是很有意境,只是每年夏天文竹会长出很多枝蔓,遇到可以缠绕的东西,卷曲的枝蔓趁机缠上去,缠啊,缠啊,都爬上窗户,遮住了很多光线了。想把那些枝蔓弄掉,必须拿剪刀对待。而且文竹的枝干上还长着小小的刺,扎进肉里,挑刺是不容易挑出来的,并且很疼。
有两盆倒挂金钟,不知是品种不一样还是花盆的土质问题,两盆倒挂金钟叶子的形状不一样,一盆的叶子是舒展的,另一盆的叶子却是稍微卷曲而且还肥厚,这盆叶子肥壮的花型仔细看也与另一盆不一样,这个开的花型肥大粗鲁,另一盆的花朵一看就精致俊雅。
从文竹这株植物的生命得出经验,什么生命都有不尽人意之处。
再说另外的三盆花,一盆芦荟,养了好多年了,挨着土的部分已经木质化,头上还在不停的生长,而木质化的根部,只要有生长的空隙,一两天就会生出很多小小的芦荟苗儿。第二盆是门口的马蹄莲,开花时,佛手似的绿叶在那白色杯型花朵的陪衬下,整盆花显得格外素净高雅。第三盆植物不能称作花了,是金边兰,边上锯齿一样,每次浇水都要小心翼翼的。开始羽毛未丰之时,那小锯齿既是碰到也不能伤着皮肤。等到越长越大,就要很谨慎的面对。不小心总是伤了浇花人。去年七月份离开拉萨,那是阳台上的这些花儿正恣意盛开,连花根下偷偷生长的野草都有点让我恋恋不舍。本来是要让秦小妹拿走的,偏偏我们要走的时候,她的女儿从内地过来度暑假。她一连几天也没有过来。也不想催她拿走,万一是她不想拿去养了,不是就勉强人家了?她可能也曾想:要是我们回来是送回来还是自己继续养着呢?一般女人家都是爱养些花草的。就这么等了秦小妹一星期,她也没有过来。走的那一天,是天不亮,我还到阳台上看了看,在街道上路灯昏黄的光影下,几盆植物都像是还睡着。
我知道,即便是我两个月后回到拉萨,这些植物都会枯萎干死的。离开拉萨那几个月,每每想起阳台上的这些植物,我心里就难受。四个月过了,因为编撰的事情,我必须回来一趟,打开家门放下行李,开始,我是不敢来阳台看这些植物的。但最后还是先来到阳台。令我惊讶的发现,芦荟和金边兰还一息尚存!臭海棠还开着花!观音莲只是有点蔫了。我二话不说,赶紧打水给这些活着的花儿浇水,我希望它们还能重现生机。对对红和马蹄莲的叶子就像深秋庄稼地里的枯枝败叶,死得悄无声息。两盆倒挂金钟看上去连神仙也回天乏术了。文竹早已绿色尽失,像野外路边上冬天寒风中摇摆的蒿草。
我在家里呆了快两个月,只要闲了,就去给阳台上的几盆植物浇水。我知道几盆植物是缺水而死的。我回来了,希望它们在我不停的浇灌下重新焕发生机。半个月后,仙人掌看着看着饱满起来,也活了!芦荟最早救活。臭海棠还生出嫩叶来了,观音莲也活了!但是,倒挂金钟没有活过来。对对红也没有动静,马蹄莲也没有。剪去枯枝的文竹也没有抽枝发芽。我给这几盆复活的植物浇水,也给那几盆没有活过来的浇水。我一直认为,几盆植物的死都是我这个养花人的错。只要我在,我就希望它们活过来。到了第二个月,令我惊讶的是,对对红从根部生出两片绿芽来。我把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电话里告诉了老哥。老哥也说想不到,想不到植物的生命力这么强。
元旦了,拉萨的天气越来越冷。
每天只要在家里,我几乎都在阳台上坐着看书,喝茶听歌曲。太阳透过玻璃照洒在阳台上,暖洋洋的,特别是到了下午,阳台上的温度至少有十七八度,热得我只穿一件毛衣。但是,我春节要走了,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些刚刚复活的植物还将面临死亡。我不知道怎么来面对这些植物了。最后那两天,除了进灶房做点吃的,其余时间我都在阳台上陪着那些嫩生生的植物。一般我总是早上太阳升起来,照到阳台上一半的时候,给植物们浇水。这一天,我又像往常那样,每盆里面都浇了水,到了最后马蹄莲这里,我记起马蹄莲的盆总是渗水,稍微多浇点水就流出来了。我把最后一瓢水都倒在马蹄莲的花盆里,可能是水多冲的,把土上面盖着的枯叶冲到一边,枯叶之下赫然出现两片绿生生的叶子,不用说,马蹄莲也活了。马蹄莲活得真不是时候!我马上离开,马蹄莲还要死。
这次无论如何,我也要让几盆植物活下来,我一定要想办法让几盆植物活着。我急忙给秦小妹打电话。她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平时,我从不会这么样的。等着她急匆匆的开车过来。我把原因说了,她说太不巧了,自己回家的机票早买好了。
我当时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
走的那天,我几乎是人走了心留在了拉萨家里。
过了春节,已经是二月底了,计划要回拉萨一趟再去北京鲁院报到。可是,千里之外,机票太贵了,再说回来匆匆忙忙也住不了几天。
在鲁院,我养了一盆薄荷草,每次给薄荷草浇水,就想起拉萨家里阳台上的几盆植物,心里就会自责。老哥电话里说自己五月末,决定回拉萨了。已经半年过去了,既是老哥您回去,拉萨阳台上的花也救不活。
老哥说,半年没人管的植物,没有水,哪里能够活着呢。
我说:我想起阳台上的那些花草,心里就难受。
六月,我在北京都穿了裙子。每天晚上九点,躺倒床上我才给老哥通电话。老哥告诉我阳台上的植物,臭海棠活了,观音莲长大了好多,对对红他回来一个月后,活了,还开花了,其中还是有开三朵花的,还有“第三者插足”。
“老哥,那仙人掌和芦荟一定也活着了?”
“当然活着!”
我高兴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原来阳台上的植物们还有活着的!
这太好了!
过了六月,七月十二号我回到了拉萨。进了家门先到阳台上看植物们。植物们个个都像被老哥养的白白胖胖的娃儿,看见我回来了,仿佛都咯咯笑出声来了。
还有好消息。我回来半个月后,马蹄莲也发芽了。我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但另一方面我觉得这些花儿并不是为我而开,我已经有负于它们对我的信任。这些花儿是为自己而开放的。
陈桂芝 ,笔名,阿之;曾用笔名:北风 。自由撰稿人。60年代末期出生。祖籍:河南孟津,陕西延安黄龙人。现在西藏,西藏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22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2003年后,开始陆续在《延安文学》、《作家》、《读者》、《西藏文学》、《山花》等杂志发表散文游记、小说等作品。著作有:《飘在拉萨》(文集)、《佛国》(文集)、长篇小说《梦魇》、长篇小说《梦聊》(《梦魇》修订本)、长篇小说《你就是我的佛》、中短篇小说集《星月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