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识那位老妇人，但每年的七、八月份，我总是看到她坐在火车站前的同一个座位上，并不上车，就只是默默坐着……

我是麒麟消防队的指导员，从毕业到现在，已经在这个消防队呆了整整五个年头。对于刚下队的战士来说，我也算是个老兵了。而对于我所服役的麒麟消防队来说，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新兵蛋子。因为，麒麟消防队是我们这个城市最古老的消防队，建队时间最早，保留时间最长。在这个小城市，麒麟消防队和与其同时期建成的小城一中、小城火车站，并称小城三老。在小城人们的口中，这三老分别被叫做“老消防队”、“老一中”、“老火车站”。老消防队因英雄辈出而广受老百姓称赞，老一中因高考通过率连年第一而闻名全国，只有这老火车站一直默默无闻。它静悄悄地座落在老消防队旁边，等待着每天寥寥可数的绿皮火车的经过。

我每天跑步都要经过这里。

要知道，作为消防兵，这些年见识的怪事已经不少了。她的确很怪，但我并不在意，因为她是一个非常慈祥的老妇人。她从不打搅其他人，每天准时到达火车站前的小座椅。有时坐着，有时站着，她似乎在等待什么，又似乎在寻找什么。因为高铁站离这座城不远，高速发展的铁路不但带走了乘客，也带走了人们对这座老火车站记忆。

小城站的停靠班次主要集中在上午。站台很高，乘客出站要走下很长的台阶，火车站会在乘客出站的时候播放“小心台阶”的提示语。每当火车停靠，广播响起的时候，这位老妇人都会特别专注。我想，大概这出站的人群里，有她认识的人吧。

那天上午，我和往常一样经过火车站，正好遇到有火车停靠。伴随着“小心台阶”的提示语，乘客们从出站口稀稀拉拉地出来，走下那很长的台阶。老妇人早就来了，还是在那老座位旁，这回她是站着。她似乎有些异常，呼吸急促，手足无措地向四周张望着。此时，她看到了正从她的身边走过的我，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地把我抓住。

我刚要说些什么，她先开口了：“同志，小心台阶！”

“什么？”我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了。

“这是刚子给我说的第一句话。”老妇人抓着我的胳膊，似乎在给我说，也似乎在自言自语。

职业习惯让我感觉到这位老妇人心里一定有什么事情，造成了她语无伦次。如果不安抚下来，有可能出大事。于是，我决定留下帮助她。我扶着她说：“咱们还是坐下来说吧！”老妇人点了点头，回头坐在了老座位上，我在她旁边坐下。

“我和刚子是在这里认识的。”这位老妇人看着远方，眼睛里洋溢着幸福，“我当时行李很多，差一点从台阶上跌下来。刚子正好路过，扶了我一把。他和你一样，也穿着军装。”

我静静地听她叙述，看得出，她正享受其中。

“我们一见钟情。后来，我们就结婚了。再后来，我们有了孩子。”老妇人的眼中闪着喜悦。

“他和你们一样，也是个消防兵，部队在青岛。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唱歌，我们俩还共同创作了几首。”老妇人自豪地说，“省里都请我们去录音。”

我竖起了大拇指。

“当时开展‘五讲四美’活动，碰巧铁路系统正在录礼貌用语。刚子顺便帮忙录了‘小心台阶’这句话。这声音在这条铁路线已经响了二十年了。”

“了不起。”我又问，“那您的丈夫现在在哪里呢？”

“他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

“呜……”一声火车的鸣笛声，把她的声音完全地压住了，剩下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清楚。

“小心台阶！小心台阶！”随着火车的到站，站台的安全提示语又响起来了，只不过换成了女声版。

“我知道，我没有权利要求什么，这个声音陪伴了我好多年，能否请求把它给我。”她用乞求的眼光看着我。

“我明白了，我这就去给您要去。”

我玩命似的跑向站台广播室。我不停地奔跑，越过台阶，挤过人群，穿过平台，用最快的速度。我想用跑步冲淡想象，但这没有丝毫的作用。一幅幅画面从我的脑海闪过，浪漫的爱情故事，温馨的家庭生活，英勇的战斗事迹，而所有的画面都因英雄的牺牲付之一炬。这声音，成了她唯一的寄托。

当我回到老妇人身边的时候，她一直站着，期盼地看着我。“铁路系统升级，他们把所有的声音都换了。”我垂头上去地说，眼睛不敢直视她。

“那……那好吧！”尽管仍旧那么优雅，但还是难掩她的忧伤，“谢谢，谢谢您！”

她慢慢地转过身，步履蹒跚，朝远处走去。她的背影让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位老妇人。我曾打听过老火车站的工作人员，也询问过附近的民警，他们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在我带领战士跑步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了一个背影，那个让我一辈子也忘不掉的背影。是她，那位老妇人。

我扔下队伍，飞奔向她，边跑边喊：“找到了！我们找到了！”与此同时，“呜……”一声火车的鸣笛声，把我的声音也完全地压住了。老妇人似乎觉察到了，她停下了脚步。“小心台阶！小心台阶！”站台的安全提示语又响起来了，这回换成了原来声音。

老妇人惊喜地抬起头，享受般地听着这个声音。“我们找回您丈夫的声音了！尽管只有这一站。”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她身边，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光盘，递给她。自从找回了这个声音，我一直把它揣在兜里。组织上也决定这一个站的提示语永远不更换。

“谢谢！”老妇人眼里泛着泪花，她就像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任务一样如释重负。

“那么，您仍要离开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是啊，总得往前走吧！”

“那太好了，让我们帮您吧！”整个队伍把老妇人围了起来，抢着帮她拿行李。在走上台阶的那一刻，老妇人有片刻的迟疑。我想，她大概从我们的身上又看到了丈夫的影子。

老妇人坐上列车，在我们庄严的军礼中，离开了老火车站，这个充满记忆的车站。

这是多年以前的事情。如今，我早已离开了原来的消防队，离开了那座老城。

2018年，我来青岛执行任务。在考察部队先进典型的时候，来到了浙江路中队，也就是原来的青岛一中队。这个消防队历史更加悠久，建成于1905年。巧得很，消防队的旁边，坐落着有百年历史的青岛火车站。

隐约间，记忆车站的情节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中队很小，设施比较陈旧，走廊里有面荣誉墙，发黄的照片吸引了我。这是1989年黄岛油库爆炸牺牲的消防员的照片。我在中间找到了他。

(原载《陇东报》副刊2019.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