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人的日子,没有停息过,就像一辆水车,拖着声声长调,咦——呀——咦——呀!转动着。不知转过了多少年多少代,依然心存不变的信念。秋收过后,白天去晒些脱粒后的稻秆,夜里盘点仓里的粮,计划着一家老小往后的日子。仓里殷实了,大儿子就可以提亲,这稻秆就要晒得多些。猪要多养,草垫也要多编,人睡与猪睡一样少不了这稻秆。
虽说寨子的人顶着同一个太阳,捧着同一个月亮,一样早出晚归,撒播,耕耘,可是仓里的粮不一定会一样丰盈,粮仓不殷实,多养猪,多编草垫的想法只能是一个个的梦,这梦仿佛就长在这稻秆上,稻秆堆成了一堆堆,梦也就一个个地叠在一起,活生生的人,怎么能甘心这稻草垛成了梦的坟冢,下聘礼的猪可以不养,新娘睡的草垫可以不编,但女人的梦不能不做。寨子人说:男人三天不讲女人的话题,天地会单边倚。
坐在灶头边的男人,喝下一碗酒,会对着老婆说:看起来我们要有满仓的粮,用大花轿抬回媳妇是不大可能,是不是要给孩子订个娃娃亲!坐在饭桌上的男人喝下一碗酒,会对着他儿子说,来!你也来一碗,一滴汗水一粒粮,爷俩再狠狠干它一年,叫你娘多养猪,明年就可能为你编新草垫取个媳妇睡在上面;寨门前那些喝过酒的,有的怨天,有的骂地,他家田地种稻长草,种禾长稗,不知是什么运道;有的轻轻哼唱,也许趁酒兴他梦着新草垫上的女人。酒!梦的种子!
寨子里的人对种子有着如神的敬畏,挂藤的黄瓜,出土的竹笋,园中蒜苗等等,插上几根竹签或系上几丝稻草,这就是留种的标识,这标识在寨子人的心中眼中,仿佛就是寨子生存的契约,是天地之约,是祖宗定下,比起自己的生命不知要珍贵了多少,再饿再馋也不能动用它们。瓜种如是,笋种如是,稻种更是如是,只要有种子在,人就会在,人在寨子就不会丢。
寨子人的白天日子仿佛是从梦中走来,清晨一起来,总喜欢忆述着自己昨夜的梦,婆婆对着儿子唠叨,哥哥对着妹妹细说,然而这叨出的尽是些不好的梦或无关紧要的梦。寨子人打小就知道钱财不露显,珍贵不漏光,从梦中而来的日子,不会把美梦佳境晒在阳光下,只会收藏在自己的梦乡中,在梦中慢慢地消受。可是好梦不常来,好花不常开,寨子里的人吸取了教训,要把梦当稻谷一样种养,要珍藏梦的种子,爱做梦时播下,让梦随心而来,高兴时在梦里翻动着新鲜稻秆,把稻香撩拔,弥漫周身,醉倒其中;不如意时在梦里躺在稻秆堆上,倾诉着心曲,让梦与稻秆一同腐烂;激昂时梦中在稻秆堆上跳跃,把一降一落当作飞翔。这梦能少吗?梦的种子当然与养身养体的种子一样珍贵,哪一家,哪一户能不培育这梦的种子——酒!
男人喝下一碗酒,热透周身,温酒的女人如一阵信风吹过,许多许多的梦便开始萌芽,犹如一粒种子的落土,播种者祈盼,土地在孕育,就连那片天空也吹来和风,彼此默契配合着,演绎着种子的梦。寨子人就是这样以酒为种,播下了另一种生活。寨子人知道阳光下日子坚硬,要用刀锄啃着过,也知道月光下的日子难得,务必用酒坛陈酿,酒瓶斟酌。刀锄锋芒毕露,露得是勤快的日子,只有酒香洋溢才能表达日子的深情。寨子人讲情讲义,这酒永远是喝不完的,那怕灯寂酒枯,醉态恣肆还是声声酒有,酒有!虽然说纵酒的深渊深不可测,但寨子的人依然是前赴后继,这也许就是梦的魅力。
前些天,我又回到寨子,顺便探望了孤身一人的“寨王”,七十多岁了。我知道他与酒相伴相随就有四十来年,真正的酒龄我想不下五十岁,我想酒这种子成了他活着的每个细胞,可我不知道他做过多少梦。他的老屋打扫得很干净,家什挺显眼,我看不到锄耙,只有一把砍柴的刀。灶台上的用具倒不缺,一个陶制酒瓶特别显眼,幽幽的釉光仿佛是这个家梦境的星火。“寨王”你还喝米酒吗?“寨王”指着厅边一堆玻璃酒瓶,说:多少年了全喝白酒。“寨王”拿起那陶制的酒瓶,扯起衣解擦拭着,说:这是我娘留下的,你带走吧!有百来岁了,搁在这也是闲着。
我接过酒瓶,一路陪着小心,怕打碎了,仿佛它盛过一个寨子的梦一样。据说寨子喝酒的人没减少,可酿酒的人少了,玻璃瓶子多了,可陶瓶锡壶少了。酒还是梦的种子吗?若还是种子,萌出的还是稻秆长出的梦吗?我抚摸“寨王”相赠的酒瓶,琢磨着寨子的新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