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随儿子居住在都市,十多年来,其间虽也回故乡几次,都是坐车回来,做短暂停留之后又坐车匆忙返回。每次都让我回去之后因为没能去拜谒忘年交之墓,心里好久难以平静。今年清明节,我以各种理由辞掉了儿子坚持用车送,和老伴乘长途车回到故里,为的是能在家多拖延几日,去谒拜忘年交陵墓。
于清明前一天,我和老伴一早吃罢早饭就开车往忘年交村方向驶去。 忘年交柳君比我大二十多岁,是一位有名望老中医。他每天默默的除了看病之外还是看病、查房、或帮助病人的家人烧火熬箹。那时烧的是麻杆、高粱节,烟熏火燎地,把人熏地睁不开眼,满脸黑灰。因为病人多,每到下班时还处理不完病人,到看完病时大伙上就没有饭了,他便买了煤油炉和钢精锅自己开了小灶。常见病人拿着东西去他屋借他的煤油炉做饭,他也乐于给病人提供方便,把自己的油、盐、酱、醋让他们随便用,说:“出外人同不得在家,缺东少西的是常有之事,只要是我有的只管用,没有了吭吭气,我上街去买。”病人到他那里也跟在自己家一样随便,“柳医生,你的茶瓶我用一下,在家时忘带了。”
“柳大夫,你的钱借我两毛,买饭钱不够啦。”
在动乱年代天天被造反派批斗,白天戴高帽子游街,夜晚罚他跪地或跪砖头蛋,体罚和从精神上折磨他,不让睡觉,他却一句怨言也没有。有一次,他跪着向造反派说;“病房里一位病号需要这个时间去查看,看后再继续跪下可吧?” 当他站起时一下子栽倒在地,头上流出了血,半晌才醒过来,很多病人都为之流泪和气愤。“让我替他跪吧,我死了不受罪了,柳医生他不能死,他万一有个好歹,病人都没治了!”一位老太太流着泪哀求说。以后,很多次都是病人看不过时故意给造反派编瞎话说“快、快让柳医生回去,那个病人快不中啦!”造反派明知是借口为他解围,在众人愤怒的逼迫下不得不停止对他的批斗,柳君才得以脱离短暂的批斗。每次批斗之后仍心平气和的给病人看病,有时连饭都顾不着做,病人的家人偷偷给她买饭。他推辞说:“你们不能这样做,看病是我的职责,家有了病人除了思想有压力外还有经济负担,病治好了大家都高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当别人问他为啥被批斗时,他只还是那句话说;“父债子还,应该批斗我,同是人间父母生,别人吃不饱,我却吃剥削饭。”
还没解放时柳君就背着他父亲和共产党密秘接触,主动将家产全部交给了穷人,土改时政府给他家划为(开明地主)。为此事,触怒了当土匪头子的同胞哥哥,不顾兄弟亲情,在打《常庄》那一年,于一天夜里把柳君骗到南坡,令几个土匪把他的衣服扒光用皮带轮流抽打,问共产党都给他啥好处。他说:“不是给我一人什么好处,是给所有穷人都有好处,让大家都有地种有衣穿有饭吃——”他哥越听越恼,说“打,很打,让你给我们上政治课!”柳君说:“你们不是打我,是在打你们自己,是在给自己断路,请你们听我的奉告,从现在起就投降共产党还不算晚,将功补过,争取宽大处理——”八路军的地方游击队赶到了,将柳君救出,后背上现在还有一尺来长的刀痕,他哥因罪恶大解放时被共产党镇压了。
我同情他的不幸遭遇和老黄牛精神及精湛医术,背地里给他鼓舞和安慰,几次让他感动得流泪说;“知我者,惟你也,三生不忘!”
锅坡大队是离公社最远、也是三县交界三不管的偏僻地方,柳君在那里(充军)三年。那里有他一个远门亲戚,对他十分照顾,加上有他的医术,那里老百姓对他很不错,都争着管他饭。从挨斗到避难,让他不再担心害怕,不再受体罚和精神折磨。我时常抽空去那里看他,每次都促膝常谈到日西还不让起身,感谢我,说:“是你不顾个人安危,名义上让我(充军)到这里接受群众的监督、再教育,实则是对我最大的照顾,一辈子也忘不掉。”
我们在一块谈人生、谈家庭、谈过去、谈将来、偶涉时弊,无所不及。柳君读过私塾,对古文造诣很深、说话引经据典、十分幽默,常以自己的渊博知识施教于我,让我受益匪浅。
他的【服泻箹得失马】的传说在我们那里方圆几十里传为佳话。那是解放初期,柳君的同村人一匹马丢了,主人因此得病,家人请他去看,把脉后开了一副泻箹,让丢马人服箹后莫睡,到村外转一转就好了。失马的主人也很听话,吃了午饭就去到南坡遛达。日头快落西山时,腹内突然咕噜咕噜响如雷雨发作。此时他不得不钻进高粱地里蹲便,直泻得肚里空空,头晕眼花,久久站不起身。正当犯愁时猛然间听见远处有响动,把他吓得马上提上裤子想往外跑。不料,竟然听见有马咴咴叫的声音,他走过去一看,果然是他的马。原来是偷马人尚无来得及处理掉,把马暂时藏在高粱地里。我和柳君闲聊时聊及此事,他神秘的笑了,他说;“并不像传说的那样神,我不过采用推理和把脉相结合,想着那马不会丢多远。再则,我村里有几个盗贼合伙偷盗,无人敢招惹,怕自找麻烦。我揣时度人,一定是他们干的,又不敢直言给丢马人说,故开此箹方,没想到还真歪打正着。”我笑着说;“有趣,听说过《塞翁失马》,没听说过喝箹也能寻到失马的。”我不懂医道,恐怕这门科学一天半天是研究不透的,也再无深究细问。
九三年我服调去外乡上任,我俩聊至深夜,最后他认真的说;“此去不知何年能回,今生无其它殊望,只想着到我百年之后你能亲自为我写悼词,一生足矣!”我不禁大笑道;“说此话有点过早,依你这道德修养离那一天早着呢,再说,咱这一方老百姓也离不开你。”为了让他放心,我当即慷慨应允道;“除此外我还能为老朋友做些什么呢,请一百个放心!”
第二天临行时,其他人都还因昨晚酣饮醉在梦里,唯有柳君牵着我的手送我大门以外,用他那激动得战抖的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处方塞到我手里,说:“君子之交淡如水,这是我送给朋友的礼物!”我当即展开,上面是他亲手写的杜甫的【贫交行】;“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交】时,此道今人弃如土。”看罢,我们紧握双手相視无言,大有生死离别之感。
一别五年过去,原在那个单位疏于管理,经济下滑,医院瘫痪,职工发不下工资,我又奉命调回去整改。适逢改革初期,医生私自收钱、卖箹,护士偷屯病人的针等,忘掉了医德医风,很多原来的老朋友见面如陌路人一般疏远我。唯有忘年交柳君一如既往,把我叫到他屋,从枕头底下拿出儿子的赃物让我看,他气得脸色发黄,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此举,在家为不孝之子,在国为不忠之臣,此小人也,以后不可重用!”他平静下来后又说:“依我拙见,这个烂摊子你不应该来收拾,”“嗯?”我让他说下去。“你以前在这落的不错,都拥护你,今非昔比了,”他拍拍自己的头,说,“满脑子装地都是钱,钱比人情重,要想搞好就避免不了得罪人。话又说回来啦,也只有你有能力把它收拾住——”我拦他住话,说:“前半句说的对,后半句就错了,这奉承话不应该你说,是吗?”他摇摇头争辩:“这不是奉承,是大实话。不过,旣然回来了就要下决心搞好。打蛇七寸,擒贼擒王,诸葛亮七擒七放孟怀这些你我都比我懂,希望你到了最后见好就收。”他站起来就走,临别他又说:“只要走的正,光明磊落,得道多助,我相信你一定能把这个烂摊子给扳过来……”
烂摊子给板过来了,我又被掉往另一个单位,正好应了柳君那句《见好就收》的话,我真佩服他的远见,也很合我的意思。让我遗憾的是柳君病逝时我却在外地没得到消息能参加他的追悼会,写悼词的事更是不要说了。后来,听说他在临终时还不时地呼唤:“忘——年——交——”
我把车停在路旁,由夫人坐在车上压车,我独自一人走到刘君墓前。墓的周围野草丛生,一群小鸟从墓旁柏树上惊慌飞出。看着那荒凉的墓堆,心想,仅隔一层土就不能像活着时那样推心置腹说话了,多么残酷啊!不由百感交集,泪水不觉流出,低首默默道;“我的老朋友,你的《忘年交》来看你来了,多次梦里相见,促膝畅谈,虽死犹生。我辜负了你的期望,我能理解你的心意。虽没能参加你的追悼会,没能为你写悼词,老百姓的口碑替代了我,就是我写的悼词,甚至比我亲自写更深刻更有意义。你的医德医风、宽大胸怀和精湛的医术让人们不忘,至今广为传颂。
当今,贪官者伪面,舞弊者成风,中央打虎成绩令人心慰,真正像你举脏证不避子的典范今人能做到的有几人?你活着时受到人们的爱戴,死后仍不寂寞……”
我觉得腿发酸了,就弯下腰来捡一片较干净的地方坐下继续说;“刚才我看到一群小鸟在为你做伴,为你唱歌,还有两个我不忍识的人站在我身旁敬默之后又深深三鞠躬才走。我想,无人能超过你的盛譽。此刻,我即羡慕你,也嫉妒你,我现在除了家人以外几乎没有知心朋友,我常为;‘想当初在任时,三眼铳打不尽的知心厚友,至如今卸任了,五爪鹰抓不来一个宾朋’所叹息。”每每至此,就不知不觉想起老朋友你了。
日近午时,我还一再为没能厉行践约向刘君表示歉疚。忽然,隐约好像听到刘君嶶弱的声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也已是七十五岁的人了,莫累坏了身子,该回去了,我们是《忘年交》啊,我怎能为区区小事耿耿于怀。凡事不能想地过甚,过甚则会有损身体,我能理解你——”那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像以前活着那样面对面的说话。我不由惊喜,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并不见人,才觉得是错觉所致。尽管如此,我心里一直不能释怀,久久不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