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不可想象的世界,并以文字的形式再现它,让万千读者相信它理解它,这是科幻小说的使命,也是科幻小说中世界建构的艺术价值所在。
想象世界与世界建构
所有的虚构艺术创作都是有意无意地在塑造一个与我们既有的实际经验层面的所谓真实世界所不同的想象世界(imaginary world)。哪怕是最为写实的现实主义小说也是如此。对幻想作品来说,建构一个想象世界本身常常成为创作的前置工作,甚至先于主题、情节、人物等其他元素。正如科幻作家宝树在随笔《科幻的文学性与世界建构》中所说:“(在幻想小说中)世界并不是仅仅是情节和人物的背景,描写这世界也不仅仅是为了取信读者,在很多科幻和奇幻作品中,它就是审美对象本身。”
既然想象世界对科幻小说是如此重要,那么,我们该如何评价科幻创作中的世界建构呢?让我们先从有关想象世界和世界建构的概念谈起。这方面理论的集大成者可参见美国协和大学威斯康辛分校MarkWolf教授开创性的学术著作《创造想象世界:次创造的理论与历史》。
我们现在有关建构一个想象世界的理论性探讨都起源于英国诗人柯勒律治。他认为人类的想象分为原初想象和次生想象(secondary imagination)两类,后者是一种“有意识的、刻意的……创造性的行为”。《魔戒》作者托尔金在此基础上发展出了“第二世界”或“次生世界”(secondary world)理论。托尔金所说的第二世界带有一定的宗教色彩,是指身处“原初世界”的创作者在创作中模仿上帝造物的行为,次创造(sub-creation)出一个严密、完整的虚构世界。他笔下的中土世界就是第二世界最好的例子。
承继托尔金的“第二世界”理论,Wolf教授将“想象世界”定义为:“虚构作品中人物经历的或可能经历的所有环境性要素的集合。这些要素汇集一起创造了一种与我们经验上的真实世界在本体意义上有所不同的场所感或世界感。”这里所说的环境性要素,不仅仅是天文地理、物理规律等硬件,以及社会、经济、政治、风俗等软件,也还包含了隐含的价值、伦理、道德等更内在的要素。简而言之,是让整个世界得以运行起来的所有要素的集合。
由此而言,“世界建构”(World Building)是一种建造想象世界的实践。在创作者层面,世界建构就是创造作品中的想象世界本身,以及将其在作品中以各种方式呈现。创造(通常以设定的方式)和呈现(通常以叙事的方式)两者看上去是两个分开的步骤,但其实是密不可分的。而在受众层面,世界建构则是有关受众接近、接受甚至参与建构这个虚构世界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讲,世界建构成为一种互动的“游戏”。最终的幻想世界将是作者与读者共同完成的一个结果。
需要说明的是,世界建构不仅仅是小说创作所独有的东西,而已成为跨媒介的实践。在影视和游戏领域,世界建构也有着非常成熟经验的实践。国内常用的“世界观设定”其实也就等同于世界建构,“世界观”这个译法有些概念上的混淆,但似乎成了约定俗成的惯例。
按照世界建构的定义,我们可以从创作和接受两个层面来构建科幻作品的评价体系。
创作层面的评价体系
在创作层面对世界建构的评价可分为独创性、完整性和自洽性三个维度。
独创性(Inventiveness):引入全新和有趣的概念进入世界建构,最好与原初世界有颠覆性的不同;或者旧瓶装新酒,从全新角度诠释旧有的想象世界。Wolf教授提出四种想象世界的创造模式:名义上的、文化上的、自然上的和本体论/存在论上的创造。
完整性(Completeness):并不是说真的要做到面面俱到的完整(很多创造者会为追求世界完整性而陷入设定的泥淖不能自拔),而是以丰富多元的细节给读者一种“这是一个完整的、切实可行的世界”的错觉。读者会因此相信,小说中露出的只是完整世界的冰山一角。
自洽性(Consistency):万事万物无不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象世界的运行规则也要符合各式各样的自洽或一致性逻辑:自然逻辑、社会逻辑、语言逻辑、哲学逻辑(世界观、价值观)等。
世界建构者如何做到这三个维度的要求?一方面可以参考优秀的科幻奇幻作品,同时也有一些世界建构的技巧教程可供参考。
接受层面的评价体系
本体意义上的想象世界作用于个体受众,会带来不同的认知接受反馈。我们可从以下三个维度来对这个层面的世界建构做出评价。
可信感(Belief):阅读虚构作品需要读者有悬置怀疑(suspension of disbelief)的意愿和能力,幻想小说尤其需要帮助读者悬置对“这个世界是虚假的”怀疑,进而维持住对于建构出来的想象世界的次生信念(secondary belief)。
沉浸感(Immersion):读者在想象世界的沉浸不仅在于其拟真感、幻象感(这一点文字也许没有影像、VR等媒介有优势),更重要的是文字构建的世界可以调动读者想象力,对想象世界进行有意义的理解。
互动感(Interaction):在沉浸和理解想象世界的基础上,受众甚至可以运用他们自己的理解参与到世界构建的新过程中。比如优秀的科幻奇幻小说总是能激发读者进行衍生或同人小说创作,很多优秀的同人创作也起到了“补完”想象世界的效果。
读者层面的可信感、沉浸感和互动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创作层面的独创性、完整性和自洽性。通常来讲,一个新颖独创的、完整自洽的想象世界可以让大部分读者相信它的存在,进而沉浸其中、深度理解它的运作,甚至还会产生与之互动的冲动。但毕竟“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读者层面这套评价体系仍然带有一定的主体性特征。
《火星孤儿》的世界建构评价
套用上述两个层面的评价体系,下文对刘洋科幻新作《火星孤儿》中的世界建构做一个粗略的分析。首先要说的是,刘洋有意识地开发出一套自己的科幻设定方法论,包含自创的“线性设定链”、“Bethe图谱”、“设定自洽指数”等概念,这在科幻作者中也是不多见的。
在《火星孤儿》这本书中,作家建构了两个独特的“世界”:一个是近未来的太空版“高考工厂”近腾中学,另一个是二维的异种智慧生命世界。小说通过一场奇特的高考,将两者的命运连接在一起。
近腾中学的建构是与现实紧紧相连的。作者以一组新颖的科幻设定将现实世界的高考工厂推向极致。由当下现实的一点突破或扭曲(科技点、社会规则等),带出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全新世界,这是一种常见的建构世界的方法。近腾中学这个世界的独创性、完整性和自洽性都毫无问题。前半段学校生活的描写是全书的亮点之一,很多读者都在其中找到了强烈的共鸣,从而也确保了读者层面世界建构的可信感和沉浸感。
刘洋对二维世界的建构重点放在自然科学体系上,其自然逻辑层面的自洽性达到了很高的水平。类似于“二维生命操作电子导致三维世界宇宙规则的改变”这样的设定惊异感十足,可以对读者的认知造成很强烈的冲击。但这个令人神往的二维世界对读者而言缺乏沉浸感,主要原因是作者以三维世界人物对话揭秘这样非常间接的方式来呈现它,甚至还用上了公式和元素周期表之类的硬家伙。
二维世界的智慧生命是如何存在的?他们是个体还是集群智慧?社会组织形式又是怎样的?我很希望看到的是,《火星孤儿》能像《神们自己》《三体》这样的经典学习,在《平面国》等二维世界想象的基础上,正面挑战新世界的完整呈现。我相信,刘洋这样有着“硬核”科幻追求的作者是有意愿、也有能力完成这一挑战的。
想象不可想象的世界,并以文字的形式再现它,让万千读者相信它理解它,这是科幻小说的使命,也是科幻小说中世界建构的艺术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