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球样的太阳在清水上空高高的悬挂着,将火焰一样的光芒狠狠地砸在清水村的旮旮角角。整个清水村弥漫着一股被烧焦的味道。老狗阿黄懒洋洋地睡在墙脚伸长舌头很费力地喘着粗气,目光直直的望着永远也望不出一点水的天空。曾经嫩绿茂盛的树叶像晒干了的洋芋片纷纷从树枝上滑落。本应很舒展很生机地长着的地里的庄稼叶子全干缩成农村老头卷成筒子的叶子烟卷儿。一阵风像一锅烧沸的滚油从身上淋过,庄稼们的身子痛起来跳起来叫起来,卷成筒子的庄稼叶子们的哭叫声,极像万千人在齐力搓着干透的羊皮,又像万千冤死的鬼魂在叫着某个将死的人的名字——
这就是六月。清水盛夏的六月。
六月的清水从年初到现在还没一滴雨。
清水的六月找不到一丝半点的水。
其实,清水是有水的。多年前的清水是一个湖,一个水很清水很多水很亮的湖。清水的姑娘水一样清丽。清水的小伙水一样俊朗。清水这地方远近闻名。清水不但水有名,清水的银矿也有名。天南海北的人都到清水这地方挖银矿发银财。大大小小的银商盐商和矿工老板们,掏空了银子掏空了清水鼓了腰包尽情挥霍了所有的宝藏和无穷的欲望之后就走进了历史的岁月。山空了水空了的清水就只有名而没有水。
清水没有了银矿倒无所谓。清水不能没有水。
水清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去找水了。
水清扛着铁钎铁锤和铁凿子还有一大圈牢固的绳子又要去寻找清水的水源。阿黄拖着早被烈日烤得没有多少黄毛的狗尾巴,跛着有气无力的腿在主人水清后面努力地紧紧地跟着。
水清的头发因为长时间没水洗的缘故,乱得像鸡窝锈得像锈铁丝,死头干浆有气无力地挂在水清的头上,活像乱葬岗上的荒草。尽管水清的脚步再怎么用力,它们也没有半点力气站在水清的头上高兴一回歌唱一回舞动一回精神一回。没有水的滋润它们哪还有精气神。
水清看着那一个个魔鬼一样的矿洞整日张着龇牙裂嘴的阴森森的大口,像是要把所有的清水人一口吞下去。清水想着当年挖银矿的人,内心就有一股莫名的鬼火。
水清把如水的汗珠子狠狠地摔下去,阿黄看到主人头上流下了汗水,阿黄像看到亲娘一样扑过去。阿黄想,那多像娘的奶水呀!阿黄为了喝到这救命的奶水一样珍贵的汗水,就舍命地扑上去。阿黄想在半空中就接住主人水清摔下的汗水。因为阿黄知道,一旦让汗水落在火炭一样的街面上,所有的努力都白废。阿黄为了接住汗水,许是太用力了的缘故,或者是没有水身子没了精神,不仅没接到汗水,还在水清前面重重地跌了下去,干干地用嘶哑的狗声干干瘪瘪地叫着,没有一点水气。
阿黄以往在水清摔汗珠子时,还是能接住一点的。可今天它接不住了。其实,不是阿黄接不住,水清的那些汗珠子在半空中就灰飞烟灭了,哪还能到阿黄的嘴边呢。
水清说,兄弟啊,早知你接不住,还不如我自己喝了呢!
水清就在阿黄身边蹲下了。水清把冒着汗也许是油的脸伸在了阿黄的嘴边。阿黄就在水清的脸上舔起来。阿黄舔得很幸福。
水清带着阿黄在烈日下火炭样的清水石板街通向手扒岩的路上一跳一跳地走着。
水清狠狠地骂了句,狗日的先人啊!
清水没有水。
清水的水有多珍贵?你有钱也没人会卖水给你。清水几代人都是背水过日子。这水是男人们到八十多公里之外的山下背来的。男人们背水时都要在头天凌晨天麻麻亮勉强能看到路时,背上婆娘昨晚熬夜烙好的燕麦饼子就出发。他们边赶路边吃着饼。他们不敢耽误一分半秒的时间。否则就赶不上去排队接水。他们各自背着水桶赶了一天路终于在傍晚时分赶到八十多公里外的水源时,那里已经排了很长很长的队。好不容易等到自己接水了赶忙把早准备在井边的水桶接上去,然后静静地看着清亮亮的水流进自己的水桶也流进自己的心田。纯净的水甘霖一样慢慢地从自己的的眼里嘴里耳里流进去,慢慢地浸润着早已干涸皴裂的心灵的田畴。他们是多么的欣慰多么的享受多么的舒坦啊!这还不够,待水桶的水已经满得不能再满时,他们就扑上去狠狠地喝个饱喝个够喝个肚儿溜圆,让这乳汁一样的甘泉漫过自己心灵的田坎漫过自己所有的心脉。然后才满足地离去,才背上水桶踏上一个黑夜一个半天的归程。他们背着全家人的生活全家人的希望。他们不敢让哪怕是一滴水浪费。在归程里他们累了渴了也不敢喝一口,生怕一喝就控制不了喝个大半那样就还得返回去排队。他们只好忍着。他们看一下闻闻水桶里清冽冽的气息想着家里的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人就有了力气。水背回来后倒进专门藏水屋里的缸里,然后用盖子盖好一把铁锁锁了门,除了一家之主在必须用水时才去很节约的取一小点,其他人等一律不准靠近。
在清水借钱借米借油可以,就是不能借水。水比什么都珍贵。男人在娶媳妇时不要彩礼只要水。走亲患戚访老看友最好最大的礼物就是水。
清水一年中不是都没有水。清水下雨时就是清水人最大的节日。清水人好不容易等来了一场天降喜雨,所有的男女老少都奔出去。所有的牲畜都奔出去。站在雨里尽情地淋尽情地洗。他们要把积攒了一年的尘埃一年的苦难尽情地洗去。在雨里,他们看到了所有的花朵在次第开放。他们的身体也如花一样次第开放。他们舒展了身体舒展了心事也舒展了烈日烤焦的日子。而后不忘把家里的桶们盆们锅们缸们都尽快搬出来,让这些纯洁的无根之水装满所有能装水的东西里。这样还不够,他们都忙着在自家的房前屋后挖出大大的井,然后把水引进去,设法让他们把雨水装得满得不能再满,才心里满满的回到屋里睡一个一年来的第一个好觉。
清水一年中很难碰到几场大雨。就是夏天,乡亲们左等右等眼睛都快鼓出来了还等不到一场雨。整个夏天的雨水好像是走走过场一样稀松平常地表示一下就过去了,很难有几场透雨。清水每一场雨下的时间清水人都记得分秒不差。
谁家有个什么大事小物比如说是娶媳妇嫁姑娘剃头发这样大用水的事情,都要把日子瞧到下雨的季节。这样才能把喜事办得顺顺利利清清爽爽亮亮堂堂。
水清不知在这条路上走过多少次?
水清记不清有过多少次的失望和沮丧。多少次的失望和沮丧之后,水清还得去找水。水清不可能放弃不去找水。水清想,放弃找水我就不是水清了。清水有水的话,我就不叫水清了。我水清天生就是要来找水的。清水有水的话,娘就不会渴死。
水清不知道娘长什么模样。在水清只有一岁多大时娘就死了。水清心里的娘是从父亲和乡亲们的嘴里勾画的线条式的模样。
水清娘十三岁就嫁给了水清爹。水清爹大了水清娘整整二十三岁。水清娘嫁给水清爹也是因为水。
因为清水没有水。清水之外的姑娘根本不愿意嫁到清水做清水人的媳妇。清水之外的人在吓唬哭泣的女孩子时,只要说,再哭再哭长大把你嫁到清水去,让你一辈子没水喝。那哭泣的小女孩就不敢再哭。连婴儿都知道无水的清水是去不得的地方。更别说那些花样年华的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就连那些没人要的歪瓜劣枣,宁愿找不到婆家也不嫁到清水。
要生存更要繁衍后代的清水先人不知何时就定下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清水小伙娶不到外边姑娘就不外娶,清水姑娘也不外嫁,就是遇到再好的人家也不许外嫁。外嫁就是对祖宗的不敬,外嫁就是全清水人的敌人也是罪人。男的娶不进来,女的嫁不出去,就只能在本村嫁娶。但年纪相仿的姑娘和小伙不可能刚好一样多,往往是小伙比姑娘大很多,或者是姑娘比小伙大很多。但清水人都不会计较这些,只要能配对能生小孩就行。在小伙比姑娘多得多的情况下,在与姑娘相差十几二十岁时还找不到合适对象,就只能成为老小伙了。最后只能干净的来到尘世又干净的回归自然。就这样,多少年后清水人就成了窝里亲,或近或远家家都是亲戚。水清娘就是水清爹姑妈的女儿。水清娘还在水清外婆肚里时就许配给了水清爹。
水清娘嫁过来后就承担起了所有的家务。这天,水缸里的水已经不多了,况且就是再多也不能浪费一滴水。水清娘背着一岁多了还不能走路的水清,用半碗水和了苞谷面放在甄子里,用半碗水为公公婆婆洗了脸,将洗脸水洗了菜后再倒进蒸锅里蒸饭。做好这一切后水清娘就背着水清出门了。水清娘刚出门水清爹就干活回来了。嗓子渴得要冒烟的水清爹就去了水缸边。水清爹想喝水。水清爹看着水缸里只有两碗水就忍住了。水清爹扶在水缸边闻了一下水的气息就不渴了。水清爹又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水缸,仔细检查看是不是漏水了。近几天来家里的用水好像每天都比以前要多出一碗半碗的。水清爹以为许是水珍贵自己多心了。水清爹仔细检查后没有发现有漏水甚至是渗水的地方就狠狠地吸了一口水气就走了。
该去背水了,两碗水还能用到后天,明天下午就回。水清爹吃晚饭时对水清娘说。
还没到第二下午家里就没有一滴水了。水清娘渴了要喝水只有强忍着。水清娘许是没有水喝的缘故已经没了奶水。水清成天哭着肯定是口渴。
火球样的烈日恶狠狠在把清水村烤成了煎饼。水清嫩嫩的嗓子哭得破了,水清的小嘴干裂了流血了。水清娘以为水清爹出事了,就忙到各家各户去打听,都说男人们没有回来。水清娘俩的嗓子冒烟的等着水清爹回来。
水清爹在第四天了才回来。水清不哭也没力气再哭了,只是很费力地干喘着。水清的嘴还流着血。水清娘还没等背着水的水清爹歇下来就抱着水清奔了过去,嘴里不住地用嘶哑的声音对水清说,儿,水来了!儿啊,水来了。
水清爹赶忙把水歇下取水喂水清。水清爹问,不是还有水吗?怎么把娃弄成这样?水清娘说没了。不是还可用到今天?没了。水清爹一直追问水到哪去了?水清娘一直说没了。水清爹一直追问着一定要水清娘说出水的去向。逼得无奈的水清娘只好说自己喝了。水清爹一听鬼火就冒了出来,大人喝了都不管娃的死活?说着从水清娘怀里夺过水清,并恶狠狠吼道,你去死吧。许是水清爹夺水清力道重了还是不注意推了水清娘一把的缘故,水清爹在夺过水清时,水清娘就在水清爹的骂声中向后重重地仰倒下去。仰倒下去的水清娘就一直没声音也没起来。后来水清爹才发现,水清娘的头部被一个锋利的石块深深地扎了进去。
送水清娘上山这天,一生没有一男半女已经八十一岁的刘五爷杵着拐棍过来了。帮忙的村人问刘五爷,你老人家这么大把年纪怎么还过来?刘五爷叹息说,头天还给我送水呢,怎么说没就没了!真是白发人送黑发啊!
水清爹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眼泪下来后的水清爹好像是忘记了悲痛,忙把右手指伸到泪水下滑的脸颊边,轻轻把泪水引进自己的嘴里,水清好像看见爹的喉结动了一下。
五岁的水清用小手托着腮帮子问爹,你怎么不早回呢?
爹说,那年不光我们清水没水,就连我们背水的那地方也干旱得要命,出水的泉眼也越来越小。泉眼附近的村子全都到那里去背水。细如丝线一样的水怎么供应得了那么多的人。就只好排队,接水的队伍排得老长啊,都有几里的样子,好不容易才轮到自己接水。
水清说,爹你现在成天到处找水就是为了娘?
爹说,为了娘。还有你!
水清爹告诉水清,我一定要找到水。假若我找不到水,你长大后也要继续找水。我们清水人不能祖祖辈辈背水过日子。要不我怎么把你叫水清呢?
水清爹没有找到水。
水清爹出去找水就再没回来。
水清爹渴死在了找水的路上。
水清不相信爹死了。水清只知道爹去找水了。十一岁的水清以为爹一定还在找水。水清以为爹要等找到水才会回来。可爹一直没有回来。屋里只水清一个人,水清想爹。十一岁的水清就踏上了找水的路。水清想,爹一定在有水的地方。找到水就找到爹了。
水清爹死后水清除去背水的时间就是找水。水清背的水比谁的都少但比谁的都经用。水清背一回水至少要用半个月。
水清不说话。水清在爹死后就从没和村人们说过一句话。就是一起去背水时他也一句话不说。
水清在背水的路上看到一条黄色的小狗倒在了地上,很努力想站起来的样子。但努力了几下都没有站起来。背水的人都看到了,都知道小狗此时最需要的是什么。他们身上都背着小狗救命的东西。他们连人都顾不了谁还愿意用珍贵的水去救这个将死的畜牲。水清看到那么可爱的一只小狗在生命的边缘苦苦地挣扎着,水清就把水放下走了过去。大人们劝说水清别管。
水清不说话。水清把小狗带回了家。水清给小狗取名叫阿黄。
水清屋里只有水清和阿黄。水清不把阿黄当狗。水清把阿黄当兄弟,水清吃什么阿黄就有什么吃。
水清和阿黄形影不离。水清只和阿黄说话。水清说,兄弟,我们一定要找到水,爹就在有水的地方。
水清在去找水的路上去又走来。走来又走去。把四季走得枯了又枯,把日历走得黄了又黄。
我怎么把你叫水清呢?
烈日下火炭一样的石板街上走着的水清耳畔又响起了爹的话,那声音脆脆的生生的硬硬的,像是在眼前又像是很遥远。这声音像这被太阳烤得快要冒烟的石板一样,紧紧的沉沉的压在自己的头上和心上。
我怎么叫水清呢?不找到水我怎么叫水清呢?
找不到水,我还能叫水清吗?
找不到水,没水的清水还有水清吗?
水清暗暗发誓,找不到水我就不叫水清!
水清带着阿黄在自己头发的焦臭味中一跳一跳地走着。这条路不知走了千遍万遍。可水清和阿黄毫无厌倦,一直在岁月的荣枯中走着。
村人的劝说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在心间响起。村人们说,水清啊你就别找了。清水哪有水呢?要不,找了几代人怎么就找不到?找不到大家就都不找了。清水有水的话早就找到了。还有什么可找的?
村人的话又让水清想起了找水的爹。水清的伤口就又一次冒出了灼痛的青烟。
水清不说话。水清还是找水。
水清啊你就别找了,这是清水人的命啊!老天注定清水没水。
水清就又想起了没水死去的娘。老天真的不让清水没水吗?那老天还要清水人干什么?
水清没说话。水清坚持找水。
水清啊清水所有的地方都找了你还能到哪去找水?村人们说过这话后觉得清水还有个地方水清没去过,但那地方等于没地方。因为即使说了聋头把戏的水清也不可能去也不敢去的,就干脆吓唬他一下。唬住水清不去就算了。村人们就说,水清啊清水还有手扒岩没去呢。
村人们说出这话后就后悔了。村人们想不到的是,手扒岩不但没有吓唬住水清,水清听后话也不说就向手扒岩的方向走去。村人们劝不住也拦不住水清。水清挣脱了村人们拦他的手。
村人们摇头叹息:水啊,水清不但聋了,还疯了!
全村只有阿黄没拦水清。阿黄不但没有拦水清。阿黄尽管已经是一只老狗了,老得不行瘦得不行连走路都一跛一跛的走不稳,但阿黄还是拖着一晃一晃的身子跟上了水清。
水清看着紧紧跟着自己的阿黄,伤感地说,兄弟啊,我们走吧!水清说着,用右手从流着汗水或者是油的脸上捋了一把,然后弯下身,把手轻轻送到阿黄的嘴前,阿黄把嘴歪过去。水清说,兄弟你就别让了,赶紧喝了好赶路。阿黄还是把嘴歪过去。水清用另一只手把阿黄的嘴掰过来,阿黄才用干燥的舌头去舔水清伸到嘴边的手。阿黄舔得很仔细很认真很香很甜很满足。
水清带着阿黄径直朝着那个叫手扒岩的方向走去。
水清想不通,怎么会没水呢?没水当年的清水怎么会那么出名?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客商云集。怎么会有七十二街八十八巷车水马龙繁华喧腾的景象?街巷尽头那些被岁月打磨得光洁圆滑的石梯,在干枯的杂草间或乱石碎砂间若隐若现着,好像掩饰着曾经亮丽曾经活泛的日月。老人们说那就是驿道,天南海北的盐商银商就是从这道上来到清水又从这道上走了的。小时候的水清好像听老人们无意中说起过,估计清水的水就是在人喊马叫的年月出的,恐怕就在手扒岩,可能还很大,要不几万人的清水镇怎么生活下去?但手扒岩又有谁敢去呢?
水清想,清水没有水还能有什么?管你手扒岩去得去不得都必须去。只要能找到水,莫说一个扒岩,就是十个手扒岩都要去?
水清知道手扒岩是个什么地方?手扒岩是清水人谓之去不得的危险地带。那里不但高有千尺且底是万丈深渊。清水人是这样形容手扒岩的:好个手扒岩,岩羊过路穿草鞋。猴子过路绕道走,阳雀过后不再来。清水人都说奔生奔死奔别处千万别去手扒岩。因为他们知道只要从手扒岩落下去,就是连半粒骨灰都找不到。
水清不怕死吗?其实所有人都怕死。但水清知道,如果真能找到水,死一个水清又算得了什么?如果真能找到水,死了一个水清之后就会有千万个水清活下去。
水清就带着阿黄去了手扒岩。
只要是长过树长过草或曾经长过树长过草的地方,水清就挖下去。不管遇到的是砂子或石头,水清都要用尽全力挖进去锤进去砸去去。看到有岩隙的地方,水清也要撑进去爬进去钻进去。看到埂下岩下有长树或长草的地方,水清就用绳子捆住自己跳下去挪下去滑下去。尽管衣服破了手出血了脸挂花了脚被崴了,水清根本不在乎也顾不着。
水清还是没有找到水。所有手扒岩能挖的地方都挖了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水清还是没有找到水。
手扒岩只有最高最陡也最险的地方没有找了。可这里壁高万仞陡如刀削深不见底。岩边有一棵很大的罗汉树,可已经干得叶子都落完了。水清累了困了没力气了。水清就着这棵树坐了下来。阿黄也在水清身边坐了下来,把头轻轻靠在水清的腿上。
水清静静地看着每一个岩石和每一根枯树枝。可水清的目光看过来又看过去,看上来又看下去,就是没发现哪个地方像是出水的样子。水清看到岩上除了岩石就只有岩石,偶有几根叶片已经干枯的杂木树在那里孤零零的斜挂着,一点生气也没有。
时间在不断地流逝着,水清就坐在那里。他要努力找到一点水的希望。因为除了这个几代人都不敢来的地方,水清再没有地方可去。在这唯一的地方再找不到水,那他就真的不是水清了。
水清坐着,像一个得道的高僧在参禅。
阿黄陪着水清也禅师一样坐着。阿黄看一会悬崖后就会把目光移向水清。像是在问主人,真有希望吗?或者它是看一下水清从锈得发黄的头上流下的汗水会不会浪费?过去的多少日子,阿黄就是靠水清的几粒汗水活命的。
残阳如血。如血的残阳把余辉洒在水清和阿黄身上。
其实,这时的阳光温和了些,再没中午那么毒辣了。可水清和阿黄还在岩顶参禅。
水清不想回去也不敢回去。水清不是怕别人而是怕自己。
水清不知道,回去又去哪里?还能去哪里?
水清就一直坐着,好像要坐成手扒岩一样的岩石。水清是在和手扒岩对峙。他要和手扒岩比一比耐性,他要将手扒岩比出水来。
水清想,当年那么多人都有水吃,为什么今天就没有一滴水?你手扒岩有性子。我水清也有性子。看谁的性子大。
水清横了心狠了心铁了心。水清和手扒岩较了真。
阿黄终于坐不住了。
阿黄站起来拖着干枯得没有几根黄毛的狗尾,在水清前后左右转了几圈,用鼻子嗅过来又嗅过去。嗅过来又嗅过去。
水清不知道阿黄要干什么。水清以为阿黄要回去。水清就说,兄弟啊,我们已经不能回去了。我们只能在这里,要一直找到水。
阿黄好像听见了水清的话,可阿黄没有停下。阿黄正在到处嗅着的鼻子只稍微停顿了一下,就又急速地嗅起来,而且速度越来越快。紧接着,阿黄黯哑的声音就朝着岩下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用力,一声比一声紧急。
阿黄跟了水清那么多年早已经是一只老狗,而且长期缺水,早就力不从心,依它现在的身体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快的速度,而且好久没有这么大的声音了。水清已经发现了阿黄的反常。
水清以为阿黄看到了什么,就扒在岩边向下看去。岩下无底的深渊在傍晚烟霭的笼罩下,显出无边的神秘和无尽的恐惧。水清没有看到什么,水清就又回坐在了树下。
阿黄见水清坐下就又开始朝着刚才的岩下叫起来。然后跑过来用干干的舌头舔了水清的手一下。再舔一下。再舔一下。每舔一下都很吃力,一下比一下沉。
水清下意识地把手伸到阿黄的头上说,好兄弟。
阿黄在水清的手上舔了三下后,就去咬水清的那一大卷绳子,然后看着水清又不停地叫。
水清说,兄弟你是说要我下去?
阿黄又叫了一声就不叫了。水清就按照阿黄的意思,用绳子的一头把自己捆紧后,用另一头牢牢的拴在了罗汉树根上,把自己慢慢地从悬崖上滑了下去。
水清慢慢将自己的身体下移着,眼睛不住地搜寻着左右的岩石和树枝,他想努力搜寻着这岩上有什么好东西。凌厉的山风刀子一样刮过来,水清的手抓不住岩石或树枝的时候身体免不了左右摆动着。在岩隙里长过草或长过杂木树的地方,水清总要停下仔细查找一下是不是有水,是不是能找到一点希望。
水清在不停地下滑着查探着。水清的身上脚上凉嗖嗖的。
那是什么?
水清的眼睛搜寻到了一丛绿得发亮的草正蓬勃地生长着。水清以为自己眼花了,就腾出一只手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看,那儿还是一丛绿的发亮的草。水清想看个仔细就又下滑了一段。水清的鼻孔里好像还闻到了水的气息。那种久违的浸润心田的甘霖的气息。水清耳朵里好像还听到了叮咚的水声,轻轻的悠悠的像是来自天籁又像是来自旷古。
水清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流得那么欢畅流得那么激烈。
水清爬上岩顶绳子还没解就激动地叫,阿黄,我们找到水了,兄弟。水清叫了几声都没见阿黄。水清就去罗汉树上解绳子。绳子还没解水清就跌坐在了地上。水清看见阿黄的身体是横别在树上的,已经被绳子深深的勒了进去,鲜血正不住地流出来。阿黄的嘴里没了气只有血,还死死咬住带血的绳子。水清颤抖着从阿黄嘴里轻轻取出绳子,水清发现阿黄嘴里紧紧咬住的绳子被岩石磨得快要断了。
水清知道阿黄咬不住绳子。阿黄就在水清下滑中停歇时,瞅准绳子松动的当儿,狠心拉着绳子在自己身上绕了一圈后,就生生把自己的身体当做绳结卡在了树上,才不致水清绳断人落。阿黄救了自己都不知道。水清号啕大哭。
村人们硬是要在水边给水清立碑,说是要让以后的清水人吃水不忘挖井人。水清拗不过但要求碑上的名字要亲自写。雕刻的师傅提着早准备好的锋利的铁凿子,等着水清写好名字后就马上雕刻。水清久久没有落笔。村人们都急着说,快写你的名字啊水清,别不好意思。水清没说话。水清眼里早盈满了泪水。水清在泪水下落中写下了“阿黄”两个字。
作者简介:肖良国,男,汉族,本科学历,在《山花》等刊发过小说、散文、诗歌及评论作品若干。做过乡村教师、杂志编辑、机关干部。通讯地址:贵州省威宁县计生局邮编:553100联系电话: 13984571812 13398578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