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来得有点早,人们似乎还未走出秋的深情,便已被冬天紧紧揽入怀中。树木喘不过气儿,早已在咳嗽中抖落了叶子;路旁、田垄上那些花儿、草儿也蜷缩了起来。呵,这些小东西就有点娇贵柔弱。倒是那些庄稼,虽停止了生长,却苍翠依然。这不,林老汉家里那几亩小麦生得旺盛。或许是周围太过衰败,这绿色就显得格外惹眼,给人希望。
年末了,忙活了一年的老人,终于有了盼头,离家出走十年的儿子要回来了!十年了!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了。人老了,也不图别的,仅是希望一家人可以生活在一起,毕竟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以后的日子谁又说得准儿呢?老汉有些愤懑,索性坐在田垄上。掏出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起了烟,烟圈儿缓缓飘上,在他的头顶盘桓、升腾,散了,聚了,散了……老人默默捧起一抔黄土,这陪了他一辈子的东西,到最后也成了他一点依靠了。
“老林——老林——”这听了一辈子的声音,总是喘来喘去的,也就是在喊他吃饭的时候才会这么响耳。老林看了看日头,也是该回家了。夕阳余晖把老人的影子拉的细长,冬日的旷野下,老人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那座土木结构的房屋前。
这是几间土木结构的小房子。屋内陈设及其简陋,一张木桌子,桌上的饭菜也是极其简单,一道咸菜,一碟麻辣剁椒。林老汉就喜欢这样,吃着辣椒蘸馍觉着过瘾,对此还有一套自己的说法:辣椒为辛,醋为酸,馍为甜,和着一块吃才有滋味。毕竟是当过老师的,说话也就一套一套的。当然,人老了,话也就多了,十年的等待,渐渐形成了“餐桌例会”,主题是儿子归来。
“老林啊,孩子说是年底回来,这眼瞅着也快到了,咱们也该准备准备了。十年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林大妈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了,喘得愈发厉害了。
“呃······”林老汉不断地轻拍着老伴的后背,一时也没了话语。老婆子身体不好,今年冬干,也没下点儿雪,这哮喘也越发严重了,说不准······他不敢再往下想,“不都说了吗,是年底回来,这才十一月份,你急什么啊!等都等了十年了,还在乎这点时间?你还是先省省心吧!”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呀!我能不着急吗?十年了,也不知道都遭了什么罪,你不心疼我这当妈的能不心疼了吗?”老伴儿抽泣起来,瘦削的双肩不停地抖动着。
林老汉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就这么一个儿子,那年走的匆忙,说是出去打工。多少年来也就这么点音讯,说是要回来,可这一说一等候就是十年!今天,他虽则这般安慰老伴,可是心里毕竟有些忐忑——能回来吗?他近乎绝望了。就这样俩人唠叨了半天,也没唠叨出什么结果。望着厨房里老伴忙碌而苍老的身影,老汉又拿出了烟锅,在烟雾缭绕中寻思着,还有近两个月呢,着什么急呀!想到这儿,他的心儿也就有了些许的放宽。人啊,就是这样,嘴上说的大多不是心里想的,心里想的也未必是手上做的。林老汉都不敢相信,什么时候他竟成了这样的人。
这样的话题几乎没有间断过。林大妈心里却早有了想法,腊月二十,正好有年集,她可以去筹备点儿。当妈的,哪能不为孩子多考虑呢?
一眨眼,到了腊月二十。不巧的是,这一天大早迎来了第一场降雪。雪下得有点不是时候,可这人心里要是有了高兴的事,即便走在风雪交加的路上,也觉着这样的天气里赶集还是蛮有意思的,心里竟然热乎乎的,浑身热血涌动,精神抖擞!
一会儿工夫她就到集市了。乡村的年集比平常繁荣多了,人多货全,热闹非凡。摆摊儿的小贩卯足了劲儿吆喝着,赶集的人们走走停停,讨价还价,说说笑笑。笼子里的鸡鸭也不时啼叫,或喜或悲,似乎心思满满的。林大妈自然是欢喜的,她是鼓足了腰包来的,为了儿子嘛,做什么都值得。
先买衣服吧。“便宜了!便宜了!”顾客。此时的大妈可不想图便宜,她可是给儿子买的,岂能将就?自然会买些像样的,好的!终于到了一家衣服店,她左挑挑右拣拣,像是在挑女婿,生怕会误了一辈子。可她忘了,她都不清楚儿子身高多少,穿多大衣服,可这似乎没多大关系, “我的心里有把尺子”。当然,她没有这样对店主说。对了,还有帽子,她记得儿子那时候特别喜欢帽子,戴上它就可以扮警察,就可以打坏人,孩子的思想就是这样单纯。她笑了笑,给儿子挑了顶帽子。还有各类小吃,一些小玩意儿,她已经忘了,儿子已不是十年前那个小伙了。或许,在她心里孩子永远都是那样长不大。
买了这些自然是不够的,她还要亲手为儿子烧一桌好菜。十年前的情形赫然在目,她早早起床,摊了煎饼,熬了粥。那时候家里很穷,摊煎饼的鸡蛋是借的,粥熬得稀稠合适,异常喷香。现在日子好了,更重要的是儿子也要回来了!先买些肉,孩子在外面奔波,也不知累成啥样了。还有青菜,虽说家里种了一些,可种类单调一些,也是要买一些。蘑菇炒青菜,那小子小时候就爱吃这个;还有大盘鸡,青椒肉丝。对了,还要准备一条鱼,这个季节,鱼也算是罕物了。是不是应该做碗煎汤面?回家的孩子总是要吃了面,才算入乡。入乡,那也得理发,也不知道家里那套理发工具还能用吗?回家可得好好收拾收拾。还有什么呢?穿的,吃的都有了。啊,对还得备点儿酒,孩子已是大人了!她的大脑在急速运转着,像那些雪花一样,虽然纷纷扬扬,最终都有一个确切的归宿。
快乐的时间总是短暂的。她吃力地拎着置办得稳稳妥妥东西,笑眯眯地,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回到家了。
“我回来了,你不知道,今天集市可大了······我给儿子买了好多东西,你看,这是帽子,他那时候就一直想要个······”她不住地唠叨给老汉听。
林老汉此刻正坐在凳子上想儿子,看见老伴这样,他又来了点气,“他要是回来,我非好好揍他一顿不可!看他还敢不敢忘了这个家。”
“你呀,就是嘴硬。儿子回来你还能真动手,再说了,你也不看看自己的年纪!”大妈说笑道。
“你看我敢不敢。”嘴上虽这么说道,老汉心里那点气也就消了。
“你敢,你敢,行了吧!不跟你说了,我得把这些东西给儿子放好。放哪儿呢——”林大妈边找地儿,边想着怎么好好犒劳儿子。
“妈——”
莫不是听岔了,她没有应声,继续找地方。
“妈——我回来了,您儿子回来了!”
这是真的吗,一切来得那么突然,还未来得及反应,就硬生生地摆在你面前。她不敢出声,怕这是一个梦,刚一张嘴就会醒来。她呆呆站着,手里的东西也不知道放下。她的手,她的脑,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似缺氧,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妈,儿子不孝让您二老受苦了!”一声哀伤。
许久,她缓缓转过身去,是的,这个男的就跪在她的面前。黝黑的脸颊,黑乎乎的胡茬让他的脸显得格外疲倦、苍老。如果不是眼泪流下,根本看不出那双深陷的眼睛还在动。这是她的孩子,是她日思夜想的孩子!
“儿啊!”这么多年的期盼,梦中千万遍的呼唤,此刻她终于喊了出来。顾不得手里的东西掉了一地,她粗糙的手抚摸着他粗糙的脸颊,就像两块梧桐树皮,相互摩挲。
“这么多年你都去哪儿呢?为什么不跟我们联系呢?我就怕哪天再也见不到你了……”
儿子哭了,娘儿俩紧紧拥抱着,恸哭着,却没有发现身后——刚才还在叫嚷着要揍人的——老人,早已泪流满面。浑浊的泪水沿着那张爬满皱纹的脸庞肆意流淌。
“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林大妈小心问道。
“不,不,走了!”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什么,本来很坚决的话儿,有点语无伦次。
“不走就好,不走就好!”母亲都是不会在意这个语气的,因为她的心早给了她答案。
“快,快起来,看妈给你买了什么,这是······那是······”儿子早已哭成了泪人,他根本不能直视他的母亲。“啊,你看我都糊涂了,你肯定还没吃饭吧,快先歇着,妈给你做饭去。”说着,林大妈兴冲冲走了,一阵风似的。
天很快暗了下来。屋子里,灯光有点昏暗,似乎在酝酿什么。父子俩面对面坐着,谁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爸!”“儿子!”几乎同时开口,“您先说!”
“呃,这么多年你也不常给家里打个电话,在外面忙什么呢?”老人猛吸了一口烟在腹腔里转了一圈又吐了出来,幽幽地问道。
“没,没干什么,我能干什么呀?就是打打零工,干干体力活。”儿子顿了顿又说道,“就想以后一直呆在家里,好好陪陪你们!”
“回来好,回来好!好好陪陪你妈!”老人说道,“那个你,你······”
“爸,您先坐着,我去帮帮我妈!”没等老汉话说完,儿子就大步走向厨房。
“这臭小子!”老人沉思着,总感觉哪儿有点不对劲儿,可又说不准,算了,回来就好!
饭很是丰盛,儿子吃得香,父母看着心里也欢喜。吃完饭,母亲拉着儿子的手,想说点什么,儿子急忙抽出手:“我还是先去收拾收拾吧!”
“不急,不急,我好久都没跟你说会儿话了,咱们就这样坐着,说会儿话!”母亲乞求似的说道。
“呃,那好吧!”儿子应声坐下,目光却一直闪烁着,他也不知道,这一切被老父亲看在眼里记在了心里。
腊月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忙忙碌碌中,这一年就快结束了。可谁又知道,老天爷上了年纪,也会发困,闹出点儿动静。不管怎么说,这年还是过完了,老人们看起来也是高兴的。
初二早上,吃完饭,儿子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张口说话了:“爸、妈,我想出去再闯闯!”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你不是说不出去了吗?怎么忽然又——”母亲困惑地问道。
“我不能一直呆在家里啊!
“孩子,你听我说,我跟你爸也岁数大了,在家里吧,能陪我们一天算一天吧!”母亲总是柔弱的。父亲绷着脸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抽烟,好像怕什么会出来一样。
“妈,有些事你不懂,我必须走!”说着儿子便别过脸去,身体微微发抖。他要怎么说,他能怎么说?
母亲见状,只是悄悄抹泪。
终于,父亲深吸了一口烟:“是因为这个吗?”他从兜里掏出半张已被揉得发皱报纸,纸张有点发黄了。
“这是?”母亲拿过纸,“啊!”地一声,便楞住了。那半张报纸掉落到儿子面前,正对着儿子。是惊讶,还是难过,或是解脱,终于不用隐瞒什么了。
“对不起,妈,我这次回来是向你们告别的!”儿子停了一下,“我犯法了,我打伤了人,这几年一直在逃,现在,我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我对不起你们······”
简直是晴天霹雳!这,就是她等待十年的结果。她的身体在抖,她的心碎了,慌乱的脚步开始朝着某个方向移动。
“你给我走,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你怎么能干这种事啊!”一件东西砸到儿子身上,那是她买的衣服,又一件砸过来,那是一顶帽子,又一件······母亲歇斯底里般喊道,“我怎么可以喂养这样的人!”
父亲的眼神黯然,他早就觉得,儿子的眼神、语气、行为很异常。可当事实摆在面前,他依然无法接受。
沉寂吞噬着整个屋子,希望的破灭该是怎样一件痛苦的事。一种巨大的无助吞没了母亲,慢慢地她身体酥软下来,骨骼正在熔化似的,一转身,她就摔倒了,眼睛大睁——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妈——妈——”这是她最后听到的话。继而,是一片慌乱。
待一切落定已是黄昏时分,林老汉坐在门槛上抽着烟,望着远方。两个月前,他们还满心欢喜等儿子回来,可现在却成了这样,要他怎么去相信,怎么办?老伴此刻躺在床上,身体直直的,不说什么,只是无力地看着天花板。儿子抱头蹲着,他是犯了罪的,他能说些什么。夕阳如血,门口那棵老树多么孤独,它已掉光了叶子,如今光秃秃的站在残雪中。一只鸟雀,高高低低地飞着,起了又落,落了又起。
老人转过身正好碰上儿子的目光。以前,他从未如此静静地看过儿子,儿子长大了,他的眼睛多么像自己。而儿子的目光也定格在父亲脸上,眼前的人儿苍老了许多,这一辈子他默默承受了多少,而自己欠他的也太多了。他们看着彼此,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着。
林老汉默默拿过剃刀,来到儿子面前,小心翼翼地、一刀一刀给儿子剃着头发,每次刀落,他都祈祷儿子的罪行可以减轻。剃完了头发,站在他面前的儿子显得那么小,那么懂事,就像小时候那样喊着要抱抱那样。他终于抱住了儿子,他多么想这样一直抱着儿子。
夜幕带走了阳光,警车也缓缓开走。两个老人依靠着坐在老树下望着远方,悄无声息的,悄无声息的,黑暗包裹了他们。
日子总是不等人的,草绿了大地,雪又轻轻将它掩过。一晃一年就过去了。
“爸,我出来了!”白雪覆盖的坟头,中年人静静跪着,天这么冷映得他的光头更加显眼。不知谁说过,头发落了,罪也就没了。
老妇人默默地坐在坟前,轻轻说道:“老伴啊,你看见了吗?儿子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雪渐渐地大了,掩埋了行人的脚印,淹没了年末的喧闹。大地白茫茫一片,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圣洁。
新年的钟声响了,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