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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长金:树
    • 作者:宋长金 更新时间:2024-07-26 08:26:15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3539


    一辆大车驶过,在破旧的街道掀起一阵尘土,迷得人睁不开眼,路边的一家小餐馆倒是不怒不喜的站着,里面嘈杂的声音倒像是它发出的对尘土里的人的嘲笑声。


    餐桌和椅子看起来很干净,但是却泛着薄薄的一层油光,指甲在上面轻轻的一刮就是厚厚的一层油污和泥垢的混合物,没想到它们竟伪装的这么好,骗过了食客,或者说食客们根本不会在乎;就连老板柜台上的点餐单子也是油头粉面的;四壁都蒙着黑黑的灰尘,灰尘粘附在蛛网上,从屋顶上延伸下来,在半空悬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也许马上,也许已经挂了好久现在还要挂好久;从屋顶上悬下来的那支五百瓦的大灯泡上和那根电线上全是苍蝇蚊子和其它飞虫的杰作,它们在白天在夜晚,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不知道花了多久竟完成了这样的巨作,现在正是夏日,苍蝇在白天的工作已经被人所见,夜晚将可以看得见更惊人的吧。


    五魁首啊六六顺啊七七巧……老虎老虎棒子,鸡儿鸡儿虫子……旗飘飘旗飘飘,中间夹杂着各式各样的行酒令,大多是光着膀子,任凭热汗挟裹着身上的泥垢在脊背上脸上流淌,桌上杂七杂八的或放着粗瓷大碗,或摆着几碟简单的小菜,手里拿着当地自产的啤酒或者白酒,大家都高声的叫着粗话,在工地上又遇着什么新鲜事儿了,或者又有什么堵心的事儿了,好像和工友一起喊出来就会特别爽快,一杯酒下肚就会酣畅淋漓。中午这短暂的时光仿佛就是对自己的犒赏,给上午的劳累一个歇息的机会,也给下午提提神儿,更是为了打发打发中午闷热的无聊。


    也就是这个当儿,砖头顶着个光头,背个破包儿,来到了这个餐馆儿,混在了他们中间,在一张桌子中间的空当挤着坐了下来,给老板要了一碗面。老板倒也实在,不一会儿就端上来满满的一大碗面,砖头也不含糊,不一会儿已经吃的精光,这也难怪,砖头才二十来岁,正是长身体时候嘛。


    接着,砖头又像老板要了一瓶啤酒,不急着喝却先细细的打量着身边这位大哥,“这位大哥肤色黝黑,膀阔腰圆,声音洪亮嗓门高,他说话时旁边儿的人都看着他听他说话,在工地上应该是个有门道的人”,他注意的听着他们的谈话,好找机会插进去,终于让他逮到一个机会,在他们要喝酒的时候,砖头抢先举起酒杯说,“小弟出初来咋到,能和大家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就是缘分,就让小弟敬大家一杯”,说完一口喝下去半瓶,这下子把以前没喝过酒的砖头抢的直咳嗽,但是效果不错,那位大哥带头把酒喝了,大声喝道,“怂蛋,以前没喝过吧”,说罢,亮开嗓门哈哈大笑起来,砖头还在呛的说不出话,只能任他笑个够,“在这儿,没有个活儿个,你他妈的就别想活,一会儿跟我去工地吧”,说毕又是一阵大笑,砖头急忙道谢,拿起剩下的半瓶就要喝,大块头一把抢过去,“你小子,不能喝就不要跟我充好汉,俺看你也是个文化人,以后就叫我大强,工地上谁他妈的不跟老子一个面子,以后跟我混没人敢欺负你”,砖头只好连声道谢。


    果然,大强说话算话,把砖头带到了工地上,没有跟管事儿的大哥招呼,直接跟砖头说,今儿下午你就跟着我干,干好了你留下,干不好跟我趁早滚蛋。


    砖头虽然平时看起来文文弱弱,带个眼镜,皮肤皙白,但是干起活儿来却也还算是一把好手。下午工地的任务是给新浦的房顶灌浆,砖头光着个膀子,和水泥,给顶上上水泥,全是力气活儿,整整一个下午硬是闷着气不说一句话,好像就是要赌气一定要留下似的,其他工友为了缓解氛围,随便讲着荤段子,他也都像没有听见似的。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工的时候,大家都嗷嗷的叫着去大食堂吃饭。


    所谓的大食堂的也不过是个大些的工棚,工地上的伙夫拿着个铁钎似的大铲子站在锅台上给每个人盛饭,每个人两大碗面糊糊,两三个馒头,这就是晚饭;砖头依旧独自闷着气,好像自己跟自己堵着气,伙夫看他是个新来的,闷着头不说话,就故意开他玩笑,“怎么,刚来就想媳妇儿了”,砖头依旧闷着头不说话,伙夫闷声闷气的说了声,“扫兴,该不会是个哑巴吧”,说毕又是一阵笑,把面糊糊撒了一地。实际上砖头还没有个对象呢,别说媳妇儿了。


    也许是下午太累了,砖头刚躺下就睡着了,尽管旁边的工友还在叫着一对Q,三个五,一个炸,要不起……


    就这样,砖头算是在这个小县城有个活儿干了。夜深了,夜空中好像也挂着一盏像小餐馆里那样的大灯泡。




    “傻啊笑,我的鞋怎么还洗”,宿舍大棚了是大块头阿强粗重的咆哮,这要是换做其他人早就应该是用更为粗重的咆哮去回击,但是这个人却笑呵呵的走过来,“昨晚太累了,就睡着了,强哥,我这就给你洗去”,说毕,果真笑呵呵的拿起鞋子出去了。


    傻啊笑出去了,之后又笑呵呵的回来了,他径直的走到砖头床边儿,拿起砖头的臭袜子和臭鞋子就往外跑,任凭他在后面怎么喊,傻啊笑都不回头,只管边走便喊,“鞋子袜子洗干净了脚舒服着哩”。


    “你小子,新来的也敢使唤傻啊笑,你见过除了我,还有别人儿敢使唤他?”,大块头一下子窜到砖头跟前儿,揪住他的衣领,轻松的就将他扔到床上,砖头虽然力气不如大块头,但也毫不示弱,“首先,我没有使唤过他,其次,虽然傻啊笑瘦瘦小小的,脾气好你,你们就可以随便欺负他”,这些话虽然文弱,但字字铿锵。大块头气恼的将砖头松开,“反正,这里除了我虽也都不能欺负傻啊笑”,当咆哮没了底气就成了乱吼,喊这句话的人也许只是想要证明这自己无可争辩的独裁地位,却无意间强调了自己在傻啊笑这件事儿上的心虚。

    晚上下工后,傻啊笑看见砖头又在床上看书,于是傻呵呵的走到砖头床前不声不响的坐在他的床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床上的砖头,喉结动了下,似乎是要把自己想说的话给活生生的咽下去,砖头也许注意到了,但是他不想理会这些,也许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


    “砖头哥,你还在看书啊”,傻啊笑蹑懦的从喉管发出这些声音,“能认识字儿真好,砖头哥,你愿意教我吗”,“为什么大块头那么欺负你,你都不生气,还那么任他使唤”,砖头答非所问。于是有了傻啊笑下面的话,“去年我刚刚来工地,那时候瘦瘦小小的,很多活儿都还不会干,老板就总是欺负我,扛水泥啊,搬砖头啊,甚至掏厕所都让我去,有时候一天下来身上没有一块地方不是疼的,饭都吃不下去,可是不吃饭第二天哪有时间干活儿,就勉强着吃,很多时候一吃就吐,可是吐了还得吃,因为第二天得干活啊”,砖头慢慢的坐了起来,继续听傻啊笑讲,“后来,大块头拉着我去找老板理论,放下话‘以后你就跟着我混,我看在这个工地上谁他妈的敢再欺负你一下’,从此以后,俺就只听啊强哥,他什么力气活儿都不让我干,还教给了俺很多本事”,砖头心里一惊,“俺这个名字还是他给俺取得呢,对了,你还得谢谢阿强哥呢,要不是他,老板早让你抗水泥去了”。“要你多嘴”,墙角传来阿强那特有的嘶吼。


    “砖头哥,以后你的脏衣服,袜子鞋子都给俺洗,你只要答应教俺识字儿就行了”,傻啊笑傻呵呵的说着,“啊笑,以后啊我的脏衣服我自己洗,你要是真想学,还那我砖头哥当朋友当大哥,那大哥教你”,砖头声音柔和但很认真的说,一点小事儿就可以让傻啊笑呵呵着笑上半天,何况是这么大件事儿呢。


    第二天中午的吃饭的时候,傻啊笑特意向小餐馆儿老板买了一只特大号的碗,盛满了够两个人吃的,工友们一下子来了兴致,开起了傻啊笑的玩笑,傻啊笑只是呵呵的朝大家笑笑,并不讲话,就连阿强和砖头问他,他也只是呵呵的笑着不讲话。“知道我为喊他傻啊笑了吧,就他娘的这副德行”,大块头冲着砖头一声吼。


    晚上大家依旧是打牌的打牌,讲荤段子聊女人的聊女人,休息的休息,但是都已经过了砖头和傻啊笑定好的学习的时间,却依旧看不见傻啊笑的影子,这让砖头有点儿生气。又过了大概一刻钟的光景,突然从门外挤进来一个影子,跟着出现的满身都是泥巴的人,鞋子上、裤子上、衣服上,手上脸上没有一处不是泥巴,简直就是一个泥人儿,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傻啊笑,他手里那只大碗和他嘴角傻呵呵的笑证明了他的身份。“砖头哥,这是给你的,树苗儿是从咱们屋子后边儿挖的也苗子,你别嫌弃”,砖头一愣,“砖头哥,俺看的出来,你是个文化人,不应该老呆在这儿,这儿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俺不知道你为啥来这儿,但是俺爹从小就跟俺说,人活着不能没了奔头儿,不然这人他就毁了,你看这树,他娘的也怪了,一到春天就抽新芽子,长新叶子,他娘的,这树他就是希望,没劲儿了,看看这树就有劲儿了……”,后面儿傻啊笑又说了什么,砖头早就不清楚了,他的眼睛直直的射想黑黑的夜里,也许射的更远,心也跟着飞出了屋外,不知道在哪里游荡,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傻啊笑盯着他咧着嘴上的你把直笑,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接过了傻啊笑自己做的那盆“盆栽树”,这回他又望着这盆“盆栽树”出了会子神。


    “希望”,“希望”,嘈杂的宿舍似乎被这两个声音压下去了,小餐馆的那支100瓦的大灯泡好像换一盏了新的……




    鸟儿叫的正是清脆,溪河里映着新生的太阳,田野间的草儿上挂着晶莹露珠儿,每一个珠儿里都映藏着一个飘忽不定的世界,戴帽子的庄稼汉来了,奔驰的马儿来了,慢慢悠悠的牛车吱嘎吱嘎的也来了,他们在不同珠儿里在不同的世界里,不远处的村庄里炊烟飘飘忽忽的上了天,被几只蝴蝶追着玩儿……


    突然,蝴蝶带着太阳跑了,露珠儿也破了,露珠儿里映藏着的飘忽不定的世界也不见了,狂烈的西北风带着他的随从——乌云和暴雨来了,一切就都变了样子,破碎的水珠子也映藏着一个一个的世界,但却都是破碎了的山河……


    工友们有的打着鼾,有的说着胡话梦话,不知谁大声的喊了声老婆,傻啊笑不知道梦着什么,憨憨的笑着,其他的工有则均匀着呼吸,想必睡得很安稳。


    砖头醒来时嘴角上虽然挂着微笑,但是额头上同时也沁着密密的汗滴子。他望向黑黑的夜里,然后蹑手蹑脚的起身下床,摸黑走到门口,死死地盯着半空中那不明不暗的半轮月亮。


    砖头回身进屋,一会儿又出来了,手里抱着厚厚的一摞书,径直向屋后面走去。他把那摞书狠狠的摔在地上,一根火柴,在黑夜里撕开一道口子,之后,火就在书上烧,在黑夜里撕开了更大的口子。砖头转身就走,也许是不想看,更或者是不敢吧,但确定的是,从屋后回来的路上他摔了好几个跟头。


    “半夜三更你咋在这儿坐着,不去屋里睡呢”,起来小解的傻啊笑看见门口呆坐着的砖头便睡意朦胧的说了一句,但是得到却是砖头毫无生气的简单的回答:“醒了”。夜晚不慌不忙的干着自己的事儿,走着自己的路,随意的把月光洒像她钟意的草上树上或者路上,要么就然那也夜游的虫儿背着一身月光到处跑着跳着。砖头四下张望时,不小心把视线放在了那盆月光下的盆栽树上,放了好久好久……


    当阳光代替了月光值班的时候,大地便开始躁动了起来。


    当傻啊笑端着脸盆出来洗漱时,有看见了呆坐着的砖头,他傻呵呵的问砖头“昨晚你没睡啊”,得到依旧是简短的回答:“醒了”,但是这次语气中带着几份干净利落甚至是几份坚决。

    白天上工时,砖头主动找老板把自己的工作换成了扛水泥的。


    炎热的天气和劳累的工作可以击垮一切的伟大。当晚上工友们都在外面纳凉休息的时候,唯独傻啊笑还在笑呵呵的,随意的逗弄着一只跑到脚边的一只蚂蚱。傻啊笑好像想起了什么,向屋里走去,来到砖头的床边,看见砖头在床上躺着,“砖头哥,你上次拿给我的那本书,我终于读完了,谢谢你教我,再换一本儿可以吗?”傻啊笑笑呵呵的说着,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神情,“书没了”,砖头翻了个神,懒懒地说,傻啊笑依旧呵呵的笑着,但分明多了几分不自然,“砖头哥,别开玩笑了,你就给俺换一本儿呗”,“是真没了”,砖头面无表情的回答着傻啊笑,傻啊笑这次笑不出来了,僵僵的站在那儿,但还不死心:“那书哪儿去了”,“烧了,昨天夜里烧的”砖头看见平日里高高兴兴的傻啊笑一下子这么难过,便坐起身来,支支吾吾的回答。傻啊笑哇的一声哭了,生气的扯着床上的砖头,近乎咆哮的喊着,“你把书烧了,你为什么把书烧了”,傻啊笑又急又气,不知道说什么,一着急说出了下面的话,“你,你,你就是个没希望没奔头儿人,你活着,你活着没劲,那天我给你盆栽树的时候儿,咋给你说的,我把俺爹教训俺的话都给你说,你咋就没记住呢……”,砖头坐呆呆的在床上,任凭傻啊笑扯着自己骂着自己,傻傻的看着眼前这个瘦瘦弱弱平时只知道傻呵呵的笑的小伙子,看着看着就模糊了眼睛。


    屋外的工友听到里面的吵闹声,都赶忙跑进来看看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平日里温顺的傻啊笑会如此的咆哮。“哪个狗日的又欺负我们家傻啊笑了”,首先夺门而进的是大块头阿强那粗厚的嗓音。


    傻啊笑一时气不过,竟趁着砖头不注意,从窗台上拿起那盆盆栽树狠狠的摔在了地上,砖头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来,大块头阿强见状,以为砖头要上前对傻啊笑动手,于是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只用一只手隔开了傻啊笑和砖头,但是砖头只是傻傻的站在,低着头,横竖不说一句,就像犯了错的孩子站在母亲面前似的,只出神儿的盯着地上被摔碎的那只大碗,散落一地的泥土和那横竖不说话的树苗儿。


    在大块头阿强主持下,大伙儿都散了。傻啊笑独自一个去自己的床上躺着生闷气悲伤去了,只剩下砖头还一个人愣愣的站在那盆被摔碎的盆栽树面前,像是凭吊一个伟大人物的去世。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知道屋里已经到需要亮灯的时候了,砖头慢慢的弯下腰去,把那株树苗捡起来,又将泥土打扫在一起,用一个塑料袋包着,放在了自己的床头。


    半夜里,傻啊笑起来见到砖头依旧是一个人在门口坐着,像一尊活的雕像,慢慢走过去挨着砖头坐下,“你咋又不睡”,“睡着了,做梦,梦见你把那盆树摔碎了的,就醒了”,“下午的事儿,你别生俺的气啊,俺也是太着急了”,傻啊笑呵呵的笑着,手在自己的头上摸了一圈,砖头把手搭在傻啊笑肩头,惭愧的说:“都是砖头哥不好,砖头哥做了错事儿了,惹你生气了”,“那咱回去睡觉吧,砖头哥”,傻啊笑说着站了起来要往屋里走,转头犹豫了一下,便也跟着站起来进屋去了。

    月光在他们身后缓缓洒下些许清辉,那家小餐馆今夜不知为何彻夜明灯。



    这天,工地上照例放一天假,大家可以去镇上买东西吃点好的,但最重要的是可以好好的洗个澡。


    砖头、傻啊笑和大强等几个好友相约着去了镇上的澡堂。当大家还在好好享受温热的澡堂,搓澡师傅给每一个客人的搓着背的时候,砖头一个人麻利的洗了下,急着出来了。


    砖头左拐右拐,进了一条小巷,好像对这里很熟悉,最后在一家略显破旧的小店铺前停了下来。门楣上的牌匾虽然落满灰尘,满面沧桑,但是鎏金的三个大字“草堂斋”却精神矍铄,很明显这是一家老书铺。


    书铺虽然老旧矮小但是光线很好,书铺的主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循门而入,老者在门旁的一张古红木桌前坐着,带着一副老式眼睛一手拿着放大镜,即便有人进来,也不会抬头望一眼,很是专注。书架上满满的都是大部头的书,大多都是书页泛黄的老书,但最珍贵的不是这些。门后摆放着一架人字木梯,是用来取门头柜上书的,据说这些书都是这个老者年轻时的收藏。


    店里很安静,人也不多。砖头进门,老者抬头,“来了?”砖头顿足,“来了”对话简单,但却有一份老朋友间的默契,好像老者和书铺在等他,而他是来赴约的。


    砖头熟练的从架上拿出一部《诗经》,鲁人毛亨的序,捡了靠窗的一个桌子。看到《关雎》一篇时不禁小声的念出了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砖头沧桑沙哑的嗓音变得有些激动,像是久旱的土地终于遇到了第一场甘霖,却随着诗歌的往下发展,虽然周围几乎没什么人,砖头声音也很小,但还是惊醒了邻桌的那位姑娘。砖头读的激动,她听的激动,不自觉的把眼光移到了砖头身上。砖头读完后,发现她看着自己,而她也发现了对方已经看见自己在看他,于是,两个人都颇为羞涩的相视而笑,继而埋头看书去了。此时那位姑娘读到的是李清照的《如梦令》,“……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当砖头从从书中回过神来,太阳已经从当空向下移动了很多,以致书铺内光线已经有些灰暗。傻啊笑和阿强他们应该已经洗舒服了,是该去找他们了。砖头看着窗外发了会儿呆,从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一小片纸,这是之前在地上捡到的,他慢慢铺平,在上面小心翼翼的写了些句子,然后匆匆的站起来去把书放在架子上,准备离去,而那张皱皱巴巴的纸和上面的字却好像不愿离开,从砖头的裤兜里掉了出来。这一切当然都被邻桌的那个女孩儿看在了眼里,除了那些文字。等砖头走开后,她迅速过去捡起那片纸,看着上面有些潦草但不难辨认的字迹,看着看着竟也小声的念出了声,“你是一个影\从我梦中飘过\留下琢磨不定的长裙\你是一粒火种\落在我干黄的草原\烧一季热情万丈的灰烬”,这显然是一首未完成的诗歌。她托着下巴鼓着腮,想了一会儿,小心的在后面接下了这样的一节,“你更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在人群中漫步,不急不快\等一场不温不火的相遇”,然后独自微微的笑了。而这一切当然也被赶紧来找这张纸片的砖头看见,却不发一言,只安静的听着看着。


    当那位姑娘发现砖头就站在她身后时,两颊绯红,把那片纸递给了砖头。砖头接过自己的那半片纸时,声音略小的说,“你补的那节很好”,姑娘却并未接话。却跟着砖头出了书铺。书铺外面,风儿微凉,天空夕阳正好。“下周你还来吗?”姑娘终于开口说话,“我在镇南的工地,下个月这天再来”,姑娘只“哦”了一声,拐进了一个胡同的,留下一个背影。直到姑娘完全消失在小巷的尽头,砖头才将目光停留在夕阳上,然后默默的转身,径直的朝前走去。


    等砖头、傻啊笑和阿强一行回到工地,天已经完全黑了,月光的清辉就伴虫鸣在他们脚下铺洒。



    日子在秋天里越走越远,日渐枯黄的树木田野,不断掠过天际的候鸟,清早的白霜,这些都在一点一点的加重着秋的肃杀。工地上的日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向前,只是多了几封潦草的家书,大抵都是嘱托过年一定要回家之类的。


    在棉衣的挟裹之下,一个月的日光也不算太漫长。


    月底这天,冷飕飕的,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砖头一大早就裹了件棉衣,楸着鼻子出门了。


    由于天气冷的缘故,草堂斋除了他的主人外就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砖头一头扎进昏暗的书铺,正待往里走,老者用他那如干柴般的手节敲了敲桌子,声音干瘪,但却有股能穿过耳膜直达人心的力量。也正是这声音,使砖头心里为之一震,不觉回头将眼光移到那张桌上,继而发现在桌上,老人手指敲击的地方,静静的躺着一个泛黄的信封,“我的?”,老人不说话,只是点点头。砖头小心翼翼的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两张信笺纸:“你是一个影\从我梦中飘过\留下琢磨不定的长裙\你是一粒火种\落在我干黄的草原\烧一季热情万丈的灰烬\你更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在人群中漫步,不急不快\等一场不温不火的相遇”,这是第一张上面的内容;第二张上面先是一句话,“上天安排了最好的时间,和最恰当的地点,我们要做的就只是如期赴约”,接着是一首简短的小诗,“天的寓意是出发\却被误解成等待\忘记了雁背上的风”。


    看完信,砖头一言不发,整个身子都耷拉了下来,手里捏着信笺纸,任凭野风哗啦啦的把它们吹响,像一首哀乐,浑浊的眸子里闪出一丝光之后又掠过一丝苦笑。他慢慢的从书店里转出来,进了另一条小巷。


    待到更晚些的时候,天气越来越冷,怕是要下雨吧。工棚里大伙都在围着火炉取暖,唯独不见砖头的身影。“这混小子,不知道去哪儿鬼混去了,都出去一整天了”,阿强浑厚的声音在沉寂的屋子里想起,“这小子,向来心思大”,有人这样附和着。不久天完全黑下来了,加之又是阴天,更显着气氛沉闷。“要不我们出去找找他,别在出啥事儿”,有工友这样说着,当然,傻啊笑是很同意,倒是阿强喊了一句,“他娘的,能出啥事儿”。


    工地上早已过了吃晚饭的时间,傻啊笑偷偷给砖头留的那份儿在火炉旁温了很久。在这样的天气里,人是最容易犯困的,没多久,大家就都去睡了。傻啊笑刚刚躺下,突然有个人推了推他,睁眼来看,不是别人,正是阿强,“我们去找找砖头”,他附在傻啊笑耳边小声的说。傻啊笑一骨碌身儿起来,抓了件棉衣往身上一披就随阿强出了门。


    “强哥,你看那儿好像窝着个人”,阿强用手电照了照傻啊笑指的地方,慢慢靠过去,还真是个人,“是砖头哥”,阿强给他发了个身,一照脸,还真是砖头,“他娘的,这混蛋球是喝了多少酒啊,跟个死猪似的,你奶奶的有酒喝也不喊上我,让你吃独食,要不是我和傻啊笑出来找你,看不把你冻死……”,“强哥,你先别骂了,咱还是先把砖头哥扶回去吧”,“也多亏了他还记得工地大门儿在哪儿,这样是睡在其它地方,我们上哪儿找他去啊,这混球”,一路上啊强向傻啊笑嘟囔着,傻啊笑只呵呵的笑着。但也许只有傻啊笑明白砖头不会无缘无故跑去喝酒的,或许憋屈或许高兴。


    睡到半夜,砖头酒醒了,接着火炉微红的光又把信看了一遍。外面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有人翻了个身,牢骚了句,真他娘的冷,押了下被子,继续睡了。


    工友继续睡他的觉,天继续下他的雨,雁背上的风没有停,我们要做的就只是如期赴约。


    上天喜欢看玩笑,但有两件事是极认真的,梦想和爱情。



    第二天雨并没有停,火炉里炭火通红,竟也把这个四处透风的屋子烧的有了些暖意。


    “砖头哥不见了”,傻啊笑的喊上惊着了屋子里所有的人,他本来是准备去看看砖头酒醒没,却发现砖头的床铺平平整整;“他走了”阿强冷冷的说出这句话,少了很多神气,因为除了这床铺盖,砖头的东西都不在了,所以阿强断定砖头走了。一时间整间屋子都安静了,仿佛是天压了下来,只有火炉中的炭火哔哔啵啵的烧着,把炉火上茶壶里的水烧的呲呲的响着,冒出烟儿来,吐着水,水滴留到炉子上呲的一声,化作一缕水汽消失了。


    轰的一声惊醒了所有人,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着,可能是哪里塌了。果不其然,不到一刻钟的光景,老板进来了,吼着,“傻啊笑,还愣着干嘛,快去看看东角那块,剩下其他人,去看看其他地方”,大家一下子回过神来,跑着出去了。轰……轰,东角又塌了一次,阿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大声吼着“啊笑……啊笑在东边……”随后大家都跟着阿强跑了过去,却不见傻啊笑的影子。


    消防车来了,救护车警车也来了,接着工商局的人也来了,傻啊笑的刨出来了,脸色苍白,但嘴角仍旧挂着淡淡的笑容;老板被带走了,涉嫌使用违规材料和偷工减料,老板被带走了,工地自然也被下令停止施工,即日起执行,工钱没指望了,但家还是要回的,从此大家就都散了……


    没人顾得上去想砖头到底去哪儿了,只怕想了也想不通。


    第二年春天,又是草长莺飞的季节,经过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工地也变得荒芜了许多,到处是倒塌后的废墟,杂草就从废墟里长出来。偶尔有附近的小孩子来这里做迷藏,玩游戏。


    又过了一个夏天,鸟儿也来这里做了窠,积水的地方竟也能听得到几声蛙叫,灌木从里,杂草堆了不知名的,知名的小虫子欢蹦乱跳的,夜猫野狗也来这里过夜。这里虽然日渐荒芜,但是生命的痕迹却从未减弱过。


    又一年的春天到了,天气变暖的时候,在那片废墟上的灌木和草丛里,长出一颗手腕粗的树,好像是一夜间冒出来的,又或许它已经长了好久……


    那个草堂斋还在,只是里面早已换了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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