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命运与一条河流息息相关。父亲的一生都离不开这条河流。
一、
这条河流起源于上游的红旗水库,却不受水库的控制,一路奔流南下,流到我们的村子,织成一条明亮碧绿的带子,围着这土坳里的穷乡僻壤绕啊绕,绕成了我们的村河。村里的生活、劳作都离不开它,饮水、洗衣、喂牛、灌田、养鱼、捕虾、赶鸭都要仰仗它的鼻息。父亲尊重这条河,热爱这条河,像虔诚的信徒供奉他们的信仰一样,父亲供养着这条河,用一种特别的方式。
父亲围绕着这条河劳作。他所有的工作都和这河流紧密相连。父亲的本职是一个农民,但同时他又是养牛人、抽水人、捕虾人和赶鸭人。父亲做了一辈子农民,他知道黄土地是个好东西,你在土里播下种子、栽上禾苗,用汗水和粪肥去浇灌,它会回报你,给你一筐筐黄灿灿的麦子玉米,一担担沉甸甸的稻谷高粱。可是地里长不出金子。地里长得出糊口的粮食,却长不出盖房子的砖头、水泥和瓦片,也长不出做家具的木头、铁钉,长不出电视机、电灯和电话,更长不出儿女们上学要用的一张张钞票。
父亲只好向这条河流乞求。河流沉默无言,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它都是那么静默地流着,带走村庄里的灰尘、污垢与粪水,带来干净清洁的活水。父亲的询问得到了河流沉默的回答。于是,父亲买回了一头牛,还有一台抽水机。
那头小黄牛刚到我们家时,在村子里引起了一阵骚动。那时候,整个村子里还没有一头牛,犁田得向大嘴坝上的唐黄牛家租牛。租牛按天算,一箩筐谷子一天。父亲的牛在村子里燃起了希望,未来将会有更踏实、更便宜的牛来为他们犁田翻土。为此,父亲在村人中得了一个绰号——“小黄牛”。这个绰号伴随了父亲一生,即便在他后来漫长的人生中,他再没和牛打过交道。
父亲像爱儿子一样地爱着这头小牛犊。他一生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这头小牛也可以算作对他遗憾的一个补偿。小牛犊毛皮鲜黄,比新鲜干燥的黄土颜色还黄,眼睛又大又湿润,闪烁着温驯、柔和的光芒。它的身子是壮实的,四条腿既纤细可爱又结实有力,头上长着柔嫩的刚出土的竹笋也似的一双角。父亲老爱去抚摸它的这两只嫩角,好像它们是树的枝芽,摸一摸,就会迅速地长成粗壮的树干。牛儿的尾巴是一条小鞭子,灵活轻便地上下甩动着,赶着蚊子、苍蝇及其他一切未知的虫子。有了牛犊,父亲的爱好从抽水烟变成了放牛和抽水烟。白日里,父亲去田地里干活,放牛的活儿是交给我们姐妹仨的。但每当父亲忙完农活回到家里,趁着薄暮时分的夜色,总会携了他的水烟筒,拎着小板凳,牵着小牛去河边饮水。
二、
那条无名的河流流经我们的村庄时,有了一个神秘而奇怪的名字——响水滩。我说它奇怪是因为,自始至终,这条河都平静得如同画在一张画纸上,我从没听它发出过一声呼喊或是低吟。连流动都没有声音的河流,为什么会叫响水滩?后来我才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这条河流的水曾经非常非常丰满。涨水时节,汹涌的河水犹如千军万马从这狭隘的低洼地奔腾而过,声音巨大,一里外的地方都能够听到水声。我的眼前浮现出那壮烈的景象。那时候的河流必定是气势磅礴,浩荡得如一条江,不然何以有“响水滩”呢?然而,它的鼎盛时期已然过去,昔日的辉煌不再,如今的它低调温柔,如同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在经历了那许多大风大浪后,它只是默默地庇荫着这一方水土,养育着这一村子的人,为人们造福荫。
河流两岸生长着一蓬蓬竹子,碧绿参天。父亲每天晚上就牵着牛到那竹林里饮水。水从牛儿的喉咙里滑下去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父亲听来舒适且受用,仿佛他自己在烈日下行走了许久,终于喝上了甘美的泉水那般浑身通泰、遍体生凉。我也到河边去饮过牛,我很爱听牛儿喝水时的声音。那声音里藏着什么奥秘,关于生灵与水源的密切联系的奥秘。我还爱看牛儿饮水时睁开的眼睛,又大又圆又湿又亮的眼睛,眼珠里仿佛涌动着水雾。我一直以为那是牛儿的泪水,却从未弄明白为什么牛饮水的时候会有眼泪。
黄牛长得飞快。秋冬一过,刚入春,它身上的黄色就慢慢褪去,变成了水褐色,膘增了一倍,骨架也更加地粗大结实。父亲把犁具套在牛身上,它哀怜地“哞哞”叫了几声,但确实是可以下田犁地了。真是一只棒棒的黄牛!父亲的目光里满是赞赏。
开春犁田耕地,父亲和牛一起回来,往往一身的黑泥,这时候,父亲挽起裤腿,赤着脚,牵着牛慢慢地往河边走,父亲和牛能在河里待上一两个钟头,直到母亲站在坝子边大声地招呼吃饭,水淋淋的父亲和水淋淋的牛才会一前一后地踏着月光回家。他们走进院子里,满院子都是湿漉漉的气味。父亲和牛是奇怪的生物,他们白日里消耗的力量,可以从水里补回来。
三、
春耕过后,大地仿佛遭了劫难,从地底翻出的褐色泥土赤裸裸地躺在阳光下,新鲜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没有水滋养的田地是绝望而无助的,它们静静地等候着人来为它们注入生机。父亲把黄牛拴在牛棚里,给了它足够的青草、干草和河水,然后径直走到后院,从满是灰尘的杂物棚里搬出了一块沉铁。那块铁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父亲用力向它吹了一口气,空气中布满了尘埃的味道。铁块显出它的原形,原来它的今生是一台抽水机。
灌田的季节一到,河流的受难日也到了。抽水机像一台嘶吼的怪兽,从日出吼到日落,再从深夜响到清晨。水管如同水蛭一口咬在河流的脖颈上,咕咚咕咚地开始喝血。大地上长出了许许多多的动脉,将水从河流里输送到千形百状、大小不一的田中。农田慢慢犹如小妇人的脸变得滋润了、丰满了、明亮了,明明地变成了一块又一块倒映蓝天白云的镜子。河流却憔悴了、瘦损了,衣带渐宽,系不住芳草河岸。
这时节,父亲一日三餐都要奔走在输送河水的道路上,检查水管有无破损,有没有水白白地流出。这管子里流动的,不是水,是庄稼人的血。经过三七二十一天昼夜不停地抽水,村里家家户户的田地都有了盈盈的波涛,泥软水润,只等着秧苗下田。抽水机喊哑了的喉咙也终于得到休息。
父亲却又一言不发地到河边去了。他在月光下的河岸上走来走去,看着消瘦的河流如同看着消瘦的爱人,眼睛里心里都是痛了。他一会儿蹲在河边,一会儿又站起来,坐立不安地来回走着,口中喃喃自语,好似在安慰这精疲力尽的瘦河。明年水涨,看它又丰盈如初!
因着牛和抽水机,父亲垒起了地基,盖上了新房。四室一厅的小砖房,上面盖着小青瓦,还外带猪圈和厨房。父亲明白,这一切是谁的恩赐。这世界上的牛有千千万万头,抽水机有千千万万台,但若没有那一条春肥夏瘦的河,父亲什么都得不到。
河流如此慷慨,既给予人们赖以存活的饮水,又补给人们仰之生活的用水。但人的欲望就如同河道,似乎是没有尽头的。至少我站在响水滩的白石桥上,无论是向上游还是下游望,都望不到头。
四、
张老八家的彩色电视机运到村里时,再次造成了一番轰动,男女老少,黄发垂髫都蜂拥而至。彩色电视机像五色颜料将人心与欲望染得花花绿绿。可这是何等贫瘠的一个村庄啊。村人唯一的共同财产,就是那条寂静无声,慷慨而且宽容的河流。
半年之内,村里十家有六家门前晒起了渔网。藻绿色的渔网线打成了千千结,犹如父亲蹲在自家院门前苦苦思索皱起的眉疙瘩。父亲抽着水烟,呼噜呼噜,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捶问自己的心。阳光下,挂在各家门前的渔网上的铅锤是灰黑色的,父亲却像被光芒灼伤了似的眯起眼睛。
还没有入秋,我们家门口也挂上了渔网。父亲的渔网是褐色的,也更小,但这丝毫不会妨碍它发挥自己的作用。父亲站在河岸上,把网收在胸前,一手提着拢在一起的挂在网边的铅锤,一手握紧渔网的中心线,一缩一放,一张大网便铺天盖地地投入到河中心。鱼、龙虾、河螺、水草、浮萍等全都在劫难逃,在河岸上惊慌地爬着、跳着、晒着,父亲捡起鱼和龙虾,像奔赴一个又一个战场,奔向一个又一个撒网点。
鼎盛时期,村里三十五户人家,有三十四张渔网,没有那家是年近七十的胡妈妈。她一个人寡居于此,两个女儿皆远嫁他乡。胡妈妈没能买上大渔网,她已经没有那样的精力与力气去撒网收网。她买了一个小网兜,用铁丝固定在竹竿上,每日清晨,她提着一个塑料桶在河边逡巡徘徊。若有红色的龙虾浮在水草上歇气,她便一个猛子用小网兜把它挖出来。胡妈妈的动作快而且准,大家一致称赞她的健朗与矍铄,她自己也深以为傲。每日中午回家必定会提着满满一桶挥钳舞鳌的龙虾。龙虾在塑料桶里沙沙地响,像雨声。
父亲终于下了狠心。除了他自己要撒网捞虾外,我们姐妹仨也有了任务。父亲认为村东的胡妈妈老当益壮,听说她每日捕虾一月可得近百元。(那时候一百元能干什么呢?我记得我上学每学期的学费是两百元,猪肉七元一斤,街上的面条是一元五一大碗。)而我们年少力壮,应当向她老人家学习。当我们三姐妹也提着小桶走在河边时,村里的孩子几乎人手一只小塑料桶了。红的、绿的、黄的塑料桶如同走马灯般在河流两岸川流不息,一张张渔网刚刚收起,一只只网兜又像勺子一样挖入河流的内脏中去。无数双赤着的或穿着胶鞋、雨鞋、草鞋的脚在河岸上踩来踏去,以至于来年春天,漫山遍野都是青青绿草时,河流两岸却秃了顶,毫无青草破土的消息。
那年冬天,我们家也买上了彩色电视机,十八英寸,又大又明亮,画面清晰,能收看一十八个电视台节目。寂静寒冷的冬夜,我们围坐电视机前沐浴着电视屏幕发出的暖光时,我仿佛听到屋外的小竹林里发出“噼啪”的声响。那不是冰裂的声音,那条河流是不结冰的。哦,那是鱼跃出水面的声音吧,我这样想。可那河里真的还有鱼吗?
河流的慷慨似乎到了尽头。当父亲在一个又一个撒网点抛下网却网不到一只幼虾或半条鱼时,父亲又蹲在院子前面抽水烟。烟筒仍旧呼噜呼噜地响,只是这响声像责骂,似抱怨。河流仍无声地流着,它从上游带来了无数的浮萍,水草和水葫芦,唯独再带不来一条鱼、一只龙虾。父亲站在河岸上叹息。
五、
河流得到了宁静。可惜这宁静并不永恒。人们在很长一段岁月里不再把贪婪的目光投到河中心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心里贪婪的种子也一并被扼杀了。汩汩流动的河水仍豢养着人们的四肢,灌溉着他们心头的隐秘。
下游的烂泥村首先掀起了一场风暴。唐瘸子养了一群鸭,两年后就从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变为烂泥村首富。响水滩的人们不甘落后,也都开始养鸭。可是鸭子啊鸭子,你不是水里生的该多好!为什么不像公鸡一样待在地上呢?吃青草、捉虫子、玩游戏,何必一定到水里去?可鸭子终究是要养在水里。
村里有人不同意,河水是要喝的呀,饮用、淘米、洗衣,哪一样离得了河流?“挖井!”要养鸭子的人家积极响应国家的号召,纷纷请来了挖井队,在院子里坝子边挖井。一夜之间,大地上多了无数个黑乎乎的大洞,站在那洞口往下望,阴森森地望不到头,像人心。
父亲又开始在河边走来走去了。那头黄牛最终累死在田坎上,那台抽水机也被当做废铜烂铁卖掉,只有那烂网无人回收,成为了我们的玩具。我们将渔网挂在两根竹子上当吊床,作秋千,在河岸的竹林里来来回回地荡。从那里可以看到父亲的面容愁苦,伸出又干又瘦布满皱纹的手指对着河流比划着。他在沉思,在计算,这条河流经我们村约有八百米,全村三十户人家要养鸭,一家只有不到三十米,中间还有两道桥。河啊河,你咋不多拐几个弯?
河流又热闹起来了。雪白的、灰麻的、五彩斑斓的鸭子在水里欢畅地游来游去,翻腾着、嬉戏着,刷洗着羽毛,油光光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只又一只鸭子在河里捕鱼捞虾。那些河流刚刚生息出来的鱼虾苗子都化作了鸭儿们身上油亮的羽毛和羽毛下层层加厚的膘。
河流被分成一段段,每一段都养着数目不一的鸭群。父亲整日在河岸上走着,却看不见他所敬仰的河流了,密密麻麻的鸭头等着他去清点,更何况那河已没有多少看头。原本温厚的碧玉一样的水色变得浑浊了,乌乌地发黑,河底蕴藏了几十年的烂泥被掀上来,混着鸭屎,腐烂的水草饲料,发出令人掩鼻的臭气。可鸭儿们在这自然的臭气里长得毛色油亮,脑满肠肥,走起路来大腹便便一摇一摆,看得人十分欢喜。
不到三年,村子里的土房茅屋不见了,一座座贴着白瓷砖的小洋房威风凛凛地立在青山水田间。家家户户都有了三层小楼,家里的家具也都一应齐全了,贴瓷砖、铺地板,有的人家甚至装上了抽水马桶。
河流却是彻底地寂静了。我站在竹林里往河里看时,只看到肮脏的、浓稠得如一锅黑浆的死水。河水还在流吗?应该在吧。这条河流曾经可是一条江的啊。但为什么那浮在河面上的烂拖鞋、死猪崽、玻璃瓶子、旧衣服、霉稻草还是一动不动呢?我的眼睛被河流的臭气熏得直流泪。
父亲不再去河边,却时时刻刻面朝着河流的方向沉思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红塔山,蹲在自己院门口细细地抽。他早已不抽水烟了,那呼噜呼噜的声音无数次像鞭子似的抽打着他的心。父亲害怕那条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默的河流。它的寂静像无声的质问与控诉。它质问这群人,为何它的无私与慷慨换来的却是这样的回报。
等到那原本鱼儿早该绝迹的河流泛出了几百条肚皮朝天的死鱼时,父亲才又挤在人群里去看了一回。听说上游某处开了一个印刷厂,污水都倾到河里来,一河的鱼都毒死了。这死鱼是上游带下来的吧。父亲静默地看了,又无声地离去。
半年后,又有消息传来。那家印刷厂关闭了,政府说这条河流得整改,于是在上游安了一个水闸,要截断河流的水,治理治理。
第二年夏天,曾经是一条江的响水滩成了旱地。父亲蹲在干枯的河流的岸边,流下一滴浑浊的泪水。父亲的河流终于死了,一同死去的,还有父亲那颗干涸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