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一生踽踽独行,仅仅与孤独相伴。他时常把自己比作植于悬崖峭壁、俯视深渊的一棵枞树:“孤独!有谁敢于来这里做一个访客,或许只有苍鹰在它的枝条上满足地啸叫!”然而,迄今所知,尼采毕生都绕不开一个人,确切地说,他与这个人有着一种错综复杂、爱恨交加的关系,以至于抛开此人也就无法想象尼采本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长他31岁的音乐家理查德·瓦格纳(Wilhelm Richard Wagner,1813—1883)。
从赞美到攻击
尼采把他与瓦格纳之间的相遇称作“伟大命运的邂逅”。1869年4月,尼采赴任瑞士巴塞尔大学语言学教授,同年5月他首访居住在特里布森(Tribschen)的瓦格纳,此后3年间,即在瓦格纳和科西玛移居拜洛伊特之前,他造访瓦格纳一家23次之多。当时,他沉陷在瓦格纳气势恢宏的音乐和绚丽多彩的作品中,深深为剧中人物的人格所打动,面对瓦格纳鲜活的人格魅力和精神气质,他仿佛亲眼目睹了“天才”概念的真实化身。他在致友人的一封信中惊叹万分:“我在瓦格纳身旁仿佛就在神之旁。”后来,他在自传《瞧,这个人》中,欣然写道:“我们的天空万里无云,没有瓦格纳的音乐,我的青春简直无法忍受。”
1872年,尼采发表处女作《悲剧的诞生》,全书热情洋溢,到处洋溢着对瓦格纳的赞美之词,据说,只是因为瓦格纳的缘故,他刻意修改了最后第20—25章。在此,他试图把希腊悲剧的狄俄尼索斯(酒神)精神与瓦格纳的音乐精神有机地联系起来。在他说来,艺术就是狄俄尼索斯艺术,而瓦格纳正是这种艺术的理想形态。因此,在他的心目中,瓦格纳不仅仅是音乐家,而且是象征未来德国文化的天才。与此相对照,瓦格纳对尼采也同样赞许有加:“我还没有读过比您的书更美丽的书。”甚至,还认为,“您是人生带给我的唯一的礼物”。
然而,此后不久,尼采对瓦格纳渐趋疏远冷淡。他开始把瓦格纳仅仅归结为一种狄俄尼索斯精神的象征,他不再称其为伟大的艺术天才,而是称其为“酒神颂歌的剧作家”。例如,他把瓦格纳的代表作《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1865)视为“一切艺术中真正形而上学的作品”,亦即狄俄尼索斯精神的作品,因为其中蕴涵着对生命的最高肯定,带给人们“犹如最纯粹的太阳一般的幸福”。与此同时,尼采开始意识到,瓦格纳“一步步地屈服于他所最轻蔑的一切东西”。因此,他警告说:瓦格纳“卧倒在基督教的十字架前”。尽管如此,1878年瓦格纳依旧宽宏大度,毫无恶意地把他的作品《帕西法尔》送给尼采,而在同年5月尼采回赠瓦格纳其著作《人性的,太人性的》(上卷)。尼采回忆说,这两本书交相互赠,就听到了一种不祥的声音,犹如两剑正面交锋,杀气腾腾。
有道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此后两人关系急转直下,尼采不仅与瓦格纳明确划清界限,甚至开始攻击瓦格纳其人。对此,传记作者弗兰策尔大惑不解,以至于把尼采的这种反常行为归因于神经障碍所致。但是,芬克则断言,尼采此举意味着他决定性地“摆脱瓦格纳的阴影”,“从推崇倾向转向了自我主张”。无论如何,《人性的,太人性的》一书标志着尼采与瓦格纳正式分道扬镳,彻底决裂。值得注意的是,在此书下卷中,尼采对瓦格纳的攻击进一步升级,其态度愈发白热化:“事实上,一度被视为最辉煌的胜利者的瓦格纳蜕变为腐败的、绝望的浪漫主义者,一个可怜的、虔诚的教徒。”
1883年2月13日瓦格纳去世,而尼采刚刚完成他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1部。有道是:“一旦人死了,所有恩怨情仇一笔勾销。”恰恰相反,尼采不仅没有哀悼之情,反倒把这一“神圣时刻”视为“自身精神负担的减轻”。对此,有人说他太不近人情,甚至“不诚实”,但是,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则对此表示理解,视其为一种义无反顾的“回归自身”。然而,最出乎意外的是,瓦格纳死后,1888年尼采发表《瓦格纳事件》一文,再次对瓦格纳展开了前所未有的猛烈攻击。在此,他一改过去的习惯说法,径直把瓦格纳称作与“狄俄尼索斯”精神的艺术家正相反的“颓废”精神的艺术家。不过,他又强调,他一次也没有后悔从前他与瓦格纳的合作,因此,他对瓦格纳的回忆总是一种“肯定的回忆”。那么,我们该如何把握尼采与瓦格纳的关系,又该如何理解两人思想的内在联系呢?
对艺术的理解不谋而合
从内容上看,尼采的《悲剧的诞生》一书与瓦格纳的《艺术与革命》(1849)一书对艺术本质的理解不谋而合:首先,两者都反对基督教的虚无主义世界观,倡导狄俄尼索斯式的悲剧世界观;其次,两者都崇尚“希腊回忆”,抚今追昔,重塑近代革命精神。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瓦格纳《最后的护民官》、《罗恩格林》、《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等作品中的悲剧英雄人物成为后来尼采“超人”的原型,或者成为后来尼采“狄俄尼索斯”精神的象征。
瓦格纳认为,“希腊人不仅在悲剧中发现了自身,也在悲剧中发现了最高贵的全体国民的本性。”与此相对照,尼采强调:“苏格拉底不仅是希腊解体的工具,也是希腊悲剧终结的始作俑者。”瓦格纳也断言:“与雅典国家的崩溃息息相关的是悲剧的衰退和灭亡。”与此相似,尼采把悲剧看做力量和生命的象征,他呼唤“悲剧的诞生”,就是呼唤新人、新生活。与此相呼应,瓦格纳扼腕叹息:“直到文艺复兴,尚未再生本来的真正艺术”,因此,“只有革命才能为我们重新唤起最高的艺术作品”。
瓦格纳的《艺术与革命》一书也显示出类似尼采的反基督教倾向:“迄今为止,伪善乃是基督教贯穿整个世纪的最鲜明的特征和本来的面貌。”基督教的本质就是蔑视现世的一切东西,否定并诅咒活着的生命。因此,他宣告了“对基督教的死刑”。这与尼采的基督教批判何其相似:基督教是“生命的蔑视者、濒死者和自杀者,大地厌倦了它,让它去死吧!”由此可见,在他们看来,肯定生命是狄俄尼索斯精神的核心,否定生命是基督教精神的核心。
基督教的要害恰恰在于否定生命,否定人生。因此,瓦格纳的《艺术与革命》一书将“革命”视为实现其艺术最高理想的工具,进而将社会改革视为重建“美丽而强大的人”的必由之路。尼采迷恋于瓦格纳的人格魅力,恰恰迷恋于他所设想的“美丽而强大的人”这一新人图像,亦即充满着“狄俄尼索斯”精神的未来的人。当时,在尼采的心目中,瓦格纳的“人的图像”也正是他的价值翻转视点之下的反时代的“人的图像”。
尼采充分肯定,年轻的“瓦格纳是一个革命者”。1849年5月9日,瓦格纳以高昂的革命热情参加德累斯顿一场街巷防御战,革命失败后,他逃往瑞士,从此开始了20年的流亡生活。这期间,他除了撰写音乐论著《艺术与革命》、《未来的艺术作品》(1949)外,还撰写了三卷本美学著作《歌剧与戏剧》(1851)等。在歌剧舞台上,瓦格纳根据“未来”理念,把浪漫主义思想与革命精神有机地联系起来,倡导“整体艺术观”,创立了“乐剧”这一新的艺术形式,形成了自身独特的音乐手法和剧场观念。
基于“狄俄尼索斯”精神的时代批判
如前所述,在早期思想形成阶段,尼采对瓦格纳极尽夸奖、赞美之词:“瓦格纳是戏剧的革新者,真正人的社会中的艺术位置的发现者,过去人生考察的诗的说明者,哲学家、历史家、美学家、批判家,最伟大的文化创造力”,如此等等。可是,不久之后,他的这种令人头骨发麻的赞美旋即变成了近乎狂暴的攻击和责骂:“演员瓦格纳是一个暴君”,瓦格纳的音乐是“没有未来的音乐”,是“残忍的、基督教的、白痴的音乐”,如此等等。前后态度可谓天壤之别,简直判若两人,让后世一头雾水。
但是,正如尼采本人所言,他的前后这种骤变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命运”。因为,在尼采那里,艺术的本质永远意味着鼓舞和鞭策人的自然性和生命,因此他当初之所以赞扬瓦格纳的音乐全在于它表达了一种灵魂的“狄俄尼索斯”精神。但是,时过境迁,今非昔比,现在瓦格纳屈膝跪拜在基督教的十字架前,可怜地祈求宗教神秘的慰藉,他的音乐已失去昔日朝气蓬勃的青春活力,变得诅咒和否定生命的自然性,特别是他的最后一部歌剧《帕西法尔》,充满了基督教仪式和传说,浸透了他晚期宗教世界观的消极悲观情绪,既然如此,尼采也就只好把瓦格纳看做生命的否定者和诽谤者,看做是一个“颓废”艺术家。换言之,既然尼采自我标榜为颓废者的对立者,他也就成了瓦格纳的“对跖者”。
尼采自称是“二重性格者”,的确,他对瓦格纳的态度就证明了这种爱恨交加、欲罢不能的矛盾态度。1883年,他在致奥韦尔贝克的信中,满怀激情地写道:“瓦格纳是我所结识的最完美的人。我爱瓦格纳,除了他,我不爱其他人。”他反复告白:“我是瓦格纳主义者,我和瓦格纳一样是自身时代的孩子。”但是,对他附加于瓦格纳的一大堆批判、攻击,他又作何解释呢?他意味深长地答道:“攻击是我的本能。但是,第一,我攻击的仅仅是充满了胜利感的人;第二,我决不攻击个人;第三,我的攻击是好意的表现。因此,视情况,这种攻击是感谢的表现。”
这样看来,上述种种不可理喻的自相矛盾顷刻间烟消云散了。不仅尼采对瓦格纳本人的攻击、非难和责骂始终是好意、感谢和爱的表现,而且他的任何批判和攻击都是非个人的一种时代批判。因此,笔者认为,归根结底,尼采对瓦格纳充满爱与恨的批判态度乃是基于“狄俄尼索斯”精神的一种时代批判。
(作者单位:吉林省社会科学院哲学与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