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还没来得及看李花，李花就谢了，还没来得及再看一次野地里的猫眼睛，猫眼睛就已经褪去了青涩轻柔。车前草开始抽穗，蒲公英高举着小绒球，生命的脚步正在穿越春天的栈道，越走越远，还来不及在这个约定的季节彼此对坐寒暄，便匆匆转身。仿佛枕上翻个身，一梦惊醒，从此睽违，记忆里剩下模糊的背影。

远野田间斑驳的油菜花接二连三的就颓蘼了。窗外的杏树，一夜间花褪残红。而那片妖冶艳乍的桃林，正在三月的风里片片飞坠，粉色的、胭脂的……

粉色桃花，风中轻落的模样，象极了那青石深巷里，寂无人声的清晨，耳际突然就有极轻极细轻启门扉的声音，门头的布幌下，绣花短襦的一个女子，从老式门槛里迈出一只脚。女人从门里轻轻走出来，走进青石巷子，风撩起女人的发丝，露出蓬乱发丝的半边脸，粉嫩如桃花。风中就有淡淡花香漾起……

而撑着油布小伞，伞上还落了早春的细雨，春寒料峭里，女人斜剪的齐耳短发在风里恣意撩乱，背影里螓首蝤颈的模样，裹着绸花旗袍，沿着浅潮的石板街行走，旗袍里时隐时现的丰腴妖饶，让远处巷口海报下或某个窗口痴看的眼神无比失落。

纤手举伞的女子，走过街口，走过唐家豆腐店，走过李家铺子……，那胭脂桃花，此刻正象走在深巷处举伞的女子，渐渐便只剩下背影，剩下一路风中遗落的女人香。

胭脂桃花正在风中零落，撒满在一夜风雨的小径，静寂路面，暖日细风，花如逐水，满地胭脂。

对我来说，人之与花，犹花之与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其实，心里明白那明年的花不是今年的花，而那明年的赏花的人又岂是今年的人？彼时之花，此时谢了，彼时之人又怎会有此时之伤感？此时之人又自怎会有彼时之牵念不舍呢？纵使相逢应不识，想来，是从未遇见过的，又怎会相识呢？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春风依旧，桃花依旧，而物是人非。其实，崔护又怎知，今年之桃尚是旧年之花吗？不！

一树桃在溪边飘零，花瓣零落，好在这花开花谢，开时赏心悦目，落时惆怅茫然，那随风飞坠桃花，在满眼凄惶里，随流西东，最终去向哪里？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与其零落成泥，不如换些酒钱？至于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这种意境是不可期望的。说这话的人或许从来就没有过花谢时的痛感吧！

在陶渊明笔下，“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在这样幽谧的桃源深处，安宁祥和，自给自足，与世无争，不尚富贵，不慕名利，朝饮春花，暮食落英，一种怎样的美好！

我想，花坞春晓，是一定有桃的妖饶的。不然，花坞将是怎样的失色和无味？桃花之鲜艳夺目，大概能拔得众芳头筹吗？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休问奴归处。我想象着，这伤感的女子，春日里，走在深山的小路旁，那纤手折下的，应该是桃花吧！

是的，桃花灼灼，盛开在季节的远野。

二、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昔年小村，每家大概都会有一两根桃树。

对于那群游在村巷的孩子，一树桃红李白，空气中飘飞的花瓣雨，以及那场雨后拂过面颊的香风，有何意义呢？不过满眼空花！

当又一场雨后，暖阳洒落，花褪残红，枝头开始泛滥着青涩，村巷中闲逛而渴望的目光开始在暗中偷窥。

枝头尚覆着厚厚绒毛的青桃，将那些不安分的时刻凯觎的眼睛吸引得更近了。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枝头青涩的果实，似正长成的女子，只等出阁那一天。

但遗憾，枝头的果实未及成熟，甚至，就等不到长大，已变成这无数觊觎眼神的腹中物了。

青涩的果实才挂枝头，某处屋檐下、草垛旁、假装哼着调从树下走过的眼睛，带着险恶，别有用心，眼睛从四面八方，从主人无法觉察的某个角落，贪婪就象地上的野草疯长！

打量着，盘算着，从哪个丫子上去不容易被发现？从石墙子上悄悄摸过去？用竹竿采摘？用石子敲打？……

主人家无比警惕，想过许多种办法，放狗！夹紧篱笆园门！藏身树下埋伏！或者老叟和老妪就大门不出，抵近防御！

但神出鬼没昼伏夜出的袭击让主人家顾此失彼，篱笆被挖洞，狗被引诱，树下的埋伏早被识破，甚至夜半出击，……种种防御无济于事！等到主人发现异常，匆匆赶到，一树桃早已七零八落。

初生之桃，果核软嫩未成，犹不谙事幼妇，青瘦酸涩；又旬日，桃实丰满，但仍酸涩难咽；待果核变硬，一层青涩绒毛褪去，咀嚼里便开始有酸甜的味道……

长在路边的桃树从开花结果便注定了难逃劫数的命运，主家鞭长莫及，窃者斫枝剥叶。望着一树疮痍，主人竟有刨根毁树鱼死网破的冲动，然一树十获，不容易！叹息着离开。

后园或屋旁的桃树，硕果仅存。未及枝头成熟，提前采摘，那些远处偷窥的眼睛，望着最后一只果实落入主人的竹筐，念想烟消火灭。

桃李无言，下自成蹊。这句千古名言，竟被我们以这种方式阐释得淋漓尽致，太史公地下有知，当作何感想？

邻舍后园的桃总被偷，有人就怀疑四元，四元每次总在溪边吃桃，但坚不承认自己偷桃，但桃从哪里来？四元便语塞。

终有一次，正在树上专心偷桃的四元，被听见响动的主妇梅枝抓现形，惊惶中跳树奔逃，鼓囊的口袋里，桃子一只只滚落，狼狈逃窜的四元活象一只下蛋的公鸡，出尽洋相！背后的梅枝也顾不得追赶，蹲在地上笑到直不起腰！撒腿狂奔的四元还不忘辩解：我只偷了这一次！

六月里，邻家那一树红桃从屋脊伸过来，看着，心中便涌动渴望。桃树有人看护，近身不得，又无幽径可通，无计可施的男孩，将两根竹篙拼接，悄悄从远处树隙伸向桃枝……

桃一个没到手，主人呵斥声里，弃竿逃走。邻家告上家门，父亲盛怒下，偷桃的孩子被罚跪在门前青石台阶上示众。

两天后，正在后院切猪草的男孩，听见堂屋里母亲正和邻居唐老太客气，原来是隔壁后园的桃采收了，唐老太送来一蓝。看见竹蓝里透着诱人香味的红桃，男孩心里瞬间熄灭了唐老太老伴左叟告密的怒火。

从结出果实那天起，主人家和偷桃者，两厢里互为攻守，暗中较量，攻方千方百计寻找破绽偷袭，而守方呢？筑城固守，坚壁清野，甚至主动出击。小村里，桃生长的过程，其实是捕盗双方硝烟战火的时光。

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偷似乎有悖圣人教诲，但偷桃的人，骨子里却绝无半点苟且！史上，为填饱肚子的先民们可以揭竿而起，而为了吃一只桃，确切说是一只青涩的果实，我也竟有了悍不畏死的勇气和信心，看来，民以食为天这句话从骨子里来说，根本不能深刻诠释食物对生命的万均之重！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桃和琼瑶哪一个价值更大呢？于忍饥挨饿的人来说，这个答案显而易见了。但对于那些衣帛食肉者，他们是看不起这种鄙陋之物的。

三、深山桃花，遗落苍苔

花谢了，花飞了，桃熟了，桃落了。

徒留青叶，桃树在树边，在屋旁，在后园的菜地里，很安然的生长着，枝叶竼竼，很葳蕤的样子。

没有人再去注目一棵无花无果的树了，偶尔走过的脚步会停下来，看看枝顶，想想这棵树曾经的风华，此刻就象早已嫁为人妇的女子，荆钗布裙，铅华不敷，井臼纺织，朝为田舍妇，暮作灯下娘，少有凯觎和惦记了。

但这是寻常处桃花，而山里的桃却又别有一番景象。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山外桃花恣意放纵的三月里，山里桃花正长在深闺，似茅庐深处未见世面不谙人事之青涩女子，朝依熏笼，暮掩门扉。有一天，山外桃花迟暮苍老成明日黄花，山里桃花却日渐膏腴丰美。

这些迟来的妖饶，是男人记忆里昨日的黄毛丫头，恍惚间，出落得姿容艳丽！

惊诧彷徨，叹息之余，竟有相遇迟迟的幽恨。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生，山里桃花却在春草生后争艳，看花客的心是随着山外那一场盛事而兴，花事既了，心即衰老，面对满目新桃，就仿佛“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怎不惆怅？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是花之迟？还是那在山外花事里过早放纵而消歇的心？

春色冉冉，暮日迟迟。此刻面对山里桃花，无非就是一场遗憾和惆怅，就象从一场宴席走下的饱客，面对又一场盛宴，有心无力，心怀怅恨。又如寻芳的浪子，满手采撷，走出森林，回首际竟看见远处山巅那一片诧紫嫣红，有失落之痛感。

山里桃花如此，小村后园桃花如此。山里桃花，三月萌发，四月生发，五月盛放不凋。

花褪残红时，绿叶子满枝。吃过三月桃，吃过五月桃，还有六月七月的毛桃。

对毛桃的感觉差不多已淡漠了，长在后园里的毛桃，不大有人会想起，大有自生自灭的暴弃，主人也懒得刻意守护。

而生在野外的毛桃呢？偶尔遇到，心里迟疑着摘一个，咬一口，酸涩的，扔掉，继续走路。甜的！嗯，这很好，拣够得着的枝头就摘下来，兜满了？脱下上衣褂子扎成包袱，包袱满了，看看缀满果实的枝头，算了，也不贪心，留给后面的人吧！

常想《西游记》那么一个情节，悟空寻野桃充饥，可是那几位师兄却并不买帐，难道野桃不够美味？

一年，山中放牛的我，走在那条幽深的河沟，七月的酷热被幽深草木阻隔在河畔之外，一个人躲在荫凉深处百无聊赖的发呆。草木之外烈日噪蝉，突然，我发现不知从哪伸出的一处桃枝，上面几只山桃，起身四顾，原来好大一棵野桃，树上硕果累累，血红的山桃艳乍夺目，这个毫无准备的意外邂逅，竟让我一时不知所措，平息好心情，我脱下上衣，不顾一切疯狂采摘着这森林赐给我的诱人成熟。

古人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我就常想，李之比桃，难道桃就不如李了吗？桃甘甜而累累，李酸涩犹寥落，桃肥而李瘦，就算有偷的打算，也是桃而不是李。不然《晏子春秋》里二桃何以杀三士？为何不说二李杀三士呢？显然比之李，桃诱人得多。就连西王母的瑶池里，也是有一个蟠桃园的，食之霞举飞升，长生不老，天地齐寿，日月同庚。让世上众生神往不已。

小村人家，屋旁园后所植桃，不计年月，或爷爷手植，或某年姨母从外地带回栽种，亦或屋旁桃核生出，细数遗忘，不知何年，长成这般大树。

正月里，村里的桂生被寡母指派去看望准丈人，算是相亲的意思，桂生百般不愿，无奈母命在身，只好怏怏去了。至半道，桂生竟将那孝敬未来老丈人的一包糖一包米果吃个精光，眼见无法交差，索性到河边将装满两包黄沙回家交帐，谎称丈人不肯受礼，老娘感觉不对劲，抖开纸包，黄沙哗啦撒出。

母亲气急败坏，冲到廊檐下，操起丈长竹篙追打，母子二人在禾场里围追堵截，桂生无路可逃，嗤溜竟爬上屋旁老桃树，母亲树下横扫，却哪里够得着？

老树新花，花事年年有。桃花换酒，或许是唐寅的臆造，但《本草》里说“利宿水痰饮，积滞，治风狂”，村医馆中药柜里就有干桃花一味，今人以为花美，臆想为桃花美容，实在可笑的痴想。鲜桃满足口腹之虞，甚至桃胶，清张璐《本经逢原》论：“桃树上胶，最通津液，能治血淋，石淋。痘疮黑陷，必胜膏用之”，有此一说，餐桌俗客竟相疯逐。

果实虞口腹，最后剩下桃叶和桃木了。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风映何限，感郎独采我。这是书家王献之妾的感言，将自己比作桃叶，不过，春花烂漫三月天，宁为一片桃叶青？呵呵！有谁能弃花就叶？放那满眼春花不顾去摘一片桃叶呢？

《名医别录》云桃叶祛风清热、杀虫。但这味药，纵在小村医馆六月雪里，未见过，医馆主人谢郎中纵谈及，亦一言以蔽之，未见深刻。

倒是桃木，却常出现在村里私塾陈先生几案。夸父逐日，死前掷杖为林，是为桃林。于是让人对桃木从此有了无比神奇的遐想，《左传》“桃弧棘矢，以除其灾”，古典术云：桃者，五木之精也！毫不起眼的桃木竟是斩杀鬼王让百鬼颤栗的神器。陈先生儿子遭遇莫名恶疮，溃烂流脓，嘱医不愈，遂弃医就巫，日夜焚香祝祷，宅镇桃木剑，地陷桃树枝，以祛不详。竟不剂而愈，桃木之验愈神。

深山桃花，未见生人，养在深闺无人识，只作孤芳独赏，如何？

四、花飞花谢，终是离别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瘦雨西风，还如一梦中。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漫野桃花，手不堪折，一夜风雨，万艳同悲。花开花落，宠辱不惊。

花开了，花就又谢了。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深巷岂无卖桃花？哦有，唐寅折桃置酒，丰姿绰约如桃花者，不过就成了为酒牟利的交易！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漫野花开，随手可采，亵玩之信手弃之沟畔。或因桃之拙朴？在众生眼里，无论如何，桃实在太大众化了。有谁在乎一棵桃会否长成大树？而一树花又将如何凋零？

桃花的风情绰约似乎正成了世上浮浪轻薄的借口，桃的忧伤与惆怅谁又能解？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个，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没有丁香的愁怨，桃花无拘无束在诗意的远方流浪！率性纯真，却堪与丁香！

桃花独自寂寞开在远野，那么随性而不矫情的张扬着本色，鲜艳明丽，爱恨随缘，在阳光下恣意而不顾一切的绽放，不慕杏花，不拟丁香，但一点不遗憾，在桃的世界里，无拘无束，无贵无贱，无长无少，富贵荣华亦或寥落窘迫，齐万物，一死生。众生眼里以为浅薄的桃花，深处蕴含着俗人无法感受的深刻哲理。

当春天又一次来临，远野桃花蓬勃盛开的日子，赏花人从四面八方涌向桃花盛开的地方，在杂沓纷乱的喧嚣里，我看到那些故作痴迷的眼神，突然有种莫名悲哀。

那一天，走在人丛中的我，看着成片低矮的桃花，对比记忆里屋旁老桃树，这算是什么桃花呢？齐胸高的桃枝，人们居高临下，而那些可怜的花瓣，在众生俯视的目光里，卑微的仰人鼻息，遭受着围观指点者的肆意践踏。

低矮的桃枝，据说是人后天培植的结果，人为了吃桃，扼杀了桃的天性，多么自私！

龚自珍疾愤之言：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

相比龚自珍笔下的梅，眼前桃林却已残缺不全，桃所遭受人的自私之祸亦烈至此！

离开疯狂的人潮，独自走向小路，身后那一片接一片低矮的花树，瘦弱的身影正在思绪里谢幕！我知道，这一年桃花又将飘落，怒放的生命终零落成泥，人之与物有何分别？又何必慨叹伤悲？

春桃花开花谢，在风和阳光的契约里，落满一地残红。无论怎样，桃炽烈绽放过，张扬过，挥洒过，娇媚过，香艳过……

来过，便会有离去之时，桃花谢了，不觉伤悲，也不遗憾和可惜。

花无百日红！漫步的我突然就有花开易逝人生苦短的轻愁。千山花漾，风过无痕，在我眼里，那漫山灼灼之花，其实正在凋落，正在化为尘埃……

漫天花飞花谢，春天消糜着花季，而飘落的桃花，正埋葬着春天。

在那处寂静山坡，我看见春日阳光的天底，一场季节的宏大葬礼，正悄悄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