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梅的饭量一天比一天增加,原来一天只吃一个馒头,现在吃两个还说吃不饱,但考虑她恢复吃饭以来,由于怕影响胃的功能,还是加以控制,妈妈只多让她吃一碗小米粥。
她的脸,金黄色的脸,已向乳白色转化;皮包骨的身躯,开始增长肌肉;几乎停止活动的逻辑思维,已向指令性的正常方向发展;精神状态基本正常,很少说些反常话,有时冒出一句,别人纠正后,她也觉得好笑。我们娘仨一天到晚,多是在笑声中度过。晚上,我和妈妈轮流讲故事,白天,三人玩扑克牌,生活过得很有意思。后来,医生提醒我们:‘少玩扑克,多到外边散步’,从此,我们娘仨重新调剂了生活。
有一天,我们散步回来,三个人打百分,团结一人,二比一自然容易赢。谁输了就唱一首歌,多是雪梅输。她奇怪地问我:“弟弟,我为什么打不成百分?”
我逗她说:“你的身体正在恢复阶段,脸蛋虽然白了,但还不红,所以你老是要黑桃,梅花必然打不成百分,现在你最需要的是‘红’,应该要红桃、方块?”
“你扯淡,那有这种说道。如按你这种逻辑,想打百分就要什么?”雪梅指问我。
我回答:“我要想打百分,一定要梅花?”
她说:“为什么?”
“因为我离不开梅花,梅花也需要我?”
她笑了:“我看你拿着姐姐开心?”
“你的心窍开了,解除了思想负担,有什么不好?”我启发她。
“好是好,不过,你们娘俩的目标都对准我,团结你也输,团结妈妈也输,我没有力唱了,谁再输了就刮谁的鼻子,好不好?”
妈妈说:“刮鼻子没礼貌?”
“一家人怕啥,我还咬过他的鼻子呢?”雪梅知道错说了嘴,便吐出舌头大笑起来。
我们娘仨玩够了扑克牌就睡了。
光阴似箭,时不再来,不知不觉又过了一月的医院生活,雪梅的身体康复了,精神状态完全和正常人一样。脸上又呈现粉经色,柳叶眉下的凤眼显示炯炯有光的神态。令人遗憾的是头发黄了,除了眼睛、鼻子外,倒像一个西方女郎,哈尔滨人称这样的女人为‘二毛子’(东北人在鲜放前称俄国人为老毛子,中国人和俄国人结婚生下的孩子叫二毛),很有讽刺意味。我并未因她的外形变化而影响对她的爱慕之心,因为我们之间的爱情不是仅仅限制在彼此之间的相貌上。当然,男女青年的美貌终能吸引人甚至被人所倾倒,但片面以貌取人的爱情,往往造成悲欢离合的扦曲,直至出现悲剧。这并不是说我们树立了正确的恋爱观,而是在战争生活中长期培育了革命感情,而又把爱情用感情溶解在一起,形成了两颗同舟共济的春心。在这个前提下,我俩之间从来都是相互关心,相互爱护,谅解对方之短,鼓励对方之长,也可以认为是扬长避短。可以说,这样的爱情坚不可摧,任何风浪都无法在我们之间冲出一条突破口。其次,占主导地位是我们的观点、气质、信念、性格和向往几乎完全一致,把爱情的个人利益从属于党和人民的利益,如将革命进行到底!不解放全中国不结婚……,由于观点明朗,信念坚定,就不怕牺牲流血,有勇气踢开前进中的拌脚石,更不晓说向病魔作斗争中的相互关照问题了。
雪梅,天天接着我陪她到市里走走,可我这个人最讨厌的是逛大街,加上我有行军的习惯,所以走起路来她总是落在后边,造成人为的步调不一致。她曾经三番五次地责备我慢点走,我总是迈不开佳步。雪梅再三强调:“散步不是行走,步子迈小点慢步,以便欣赏街景风物,而且还可以随时交换意见?”
“好吗,我来个邯郸学步也好!”
“怎么搞的,你的步子迈着就走了样!”她责备我。
在她不断地提醒下,我只好迈着自由步伐,并肩前进。也不知走过多少街道、商店,遇见多少善男信女,车水马龙络绎不绝,解放后的北京城好不热闹。我们正在信步前进的时候,发现百货商店左边,坐着一位中年妇女,穿一身自做和细布棉衣,左边站着一个男孩,年约十五岁左右,右边站着的童女,也不超过十二岁,显然是乡下人。
雪梅好奇地问:“请问大嫂,你们从那里来?”
那位坐着的妇女见有人问她,便含着泪花说:“俺是河南洛阳乡下人,十八岁和孩子爸爸结婚,十九岁生下这个男孩,二十一岁又生那个女孩,他爸爸比俺大一岁,女孩生下还不满两个月,也就是一九四零年,她爸爸就参军了,至今杳无音信,听人说,孩子爸爸在北京什么炮团当副团长。俺怀疑他在外边又说了人,可能变成咱那里第二个陈世美,我就是带着这个疑问到京城和他算帐的。
雪梅问:“你丈夫叫什么名?”
大嫂说:“他叫陈玉贵?”
雪梅感兴趣地问:“和陈世美同姓啊?”
“听老人说,陈世美就在俺们村,也有些人说,从古以来就没有陈世美这件事。还有人说,陈世美本来是个好人,由于写字的人对他有意见,把事实歪曲了。俺也不懂,人家怎么说,俺就怎么讲给你们听?”
雪梅和我交换意见后,以商量的口气说:“大嫂,你先到我那里住,待找到你丈夫后,再商量怎么办好吗?”
“好是好,可太麻烦你们了,行吗?”大嫂过意不去。
雪梅说:“没关系,军民是一家人?”
大嫂说:“这个俺知道,除了解放军同志,谁想管这种闲事?”
“你还有什么东西吗?”
“俺就拎着这个包袱来的。”
雪梅告诉她:“咱们一块走吧。”
我问雪梅:“咱散步走,还是齐步走?”
雪梅拧我一把:“傻瓜,既不快也不慢,照顾两个孩子走路?”
我问雪梅:“有的孩子这样大,已开始谈爱了?”
大嫂不解其意便说:“俺这男孩子还不满十五岁,懂得啥叫谈爱?”
雪梅接过说:“你这位兄弟有神经病,别理他?”
大嫂不自信地说:“人家说话很有分寸,可不象……”
她俩笑了,两个孩子也笑了,我也跟着笑了,而且笑得不亦乐乎。
我们回到医院,先叫大嫂和孩子坐下,雪梅就找老院长去了。
北京地区的炮兵师,团何止一两个,加上师以上单位都有自己的炮兵部队,就更难找到这位陈玉贵了。老院长则不同了,他手里一有各部队的驻军地址,二有住院的病历表,自然创造了有利条件。如何在短时间内完成这个任务?老院长一面组织有关人员查病历,一面组织三位同志通过电话查询。
下午三点四十分,电话和病历几乎都查不到此人,一九五一年六月,陈玉贵曾在这里做过一次阑尾手术,和电话中获悉的名字完全相符,所以老院长亲自电告,于当天下午五时前,到达本院神神科特殊病房,会见亲属。
我们娘仨和大嫂娘仨正在谈家长时,见护士带一位身材魁梧年过三旬,身穿绿色毛尼料军服的人走进我们的特殊病房。双方都是面面相观,还是那位军官先开口:“你、你是春妹!大嫂忙喊:”玉贵!
两人拥抱大哭起来,两个孩子见此场面也大哭起来峭停地“娘!娘啊……”的喊着。
我们娘仨也劝他俩不要伤心,影响身体健康。
玉贵松开春妹,擦干了眼泪问:“这……”大嫂忙说:“这是咱们金哥,那个叫绣女!”她接着告诉两个孩子:“快叫爹?”
两个天真的孩子,先后叫了声“爹,爹!”
玉贵伸出两只大手,同时搂在怀里,含着眼泪忆起往事:为了保家保田于一九四零年参加了革命军队,当时他离开家时,金哥不满三岁,绣女生下来不久,展眼之际十二年了。他看着两个孩子那样机灵可爱,内心越发难受。只听男孩子哭着说:“爹,你还要俺俩吗?”
“你俩是爹的亲骨肉,为什么不要呢?”
女孩子说:“你在外边找后娘,俺们可不要,俺俺要亲娘!”
玉贵说:“你们要相信我,爹不会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也不会给你找个后娘,我如果变了心,你们就骂爹是陈世美!”
这时,人们都冷静下来坐下,相互都做了自我介绍。但春姝还是沉闷,好像有什么思想疙瘩还末解开。
玉贵也看出妻子的疑虑,为了解除误会,他便当着大家的面回忆往事:“哎,那是一九四三年,日本鬼子实行三光政策,所到之处多是烧光、杀光、抢光。在洛阳一带的村镇,残杀了万计的无辜百姓。听逃难的人说,春姝和我的父母子女,都死在敌人的屠刀之下,我以为家破人亡,就死了回家的一条心。可是,我心里还是有余悸,没有足够的证据说明我家破人亡。所以今年夏天给村里去了一封信,不知什么原因至今仍未回音。自后决定春节后回家,上级已经批准。”说完他从皮包里拿出探视批准书叫我们看。
玉贵冲着我们说:“我们俩是结发夫妻,爱人是个善良的农村妇女,她对待公爹婆母特别贤惠,对我更是无微不至。有人可能怀疑我是俺们那里的当代陈世美,进城后变了心心被抬为驸马。其实,我永远不会忘记朴实的妻子。”
春姝点点头说:“我也听到一些传言,说你找一个小老婆。在北京过得挺好,所以在一气之下,便带着两个孩子不远千里寻夫,本来准备把两个孩子交给你,我一死了之。谁料全是谣言。至于咱的爹娘,和咱村多数人一样,被日本鬼子赶到东洼里,全部枪杀。我们娘仨躺在死尸里,才幸免于难。日本鬼子走后,我拿了两张炕席卷起二老的尸体埋葬在祖坟上。可惜,二老死的太惨啦!”她的泪水已噎住嗓子,再也说不下去了。我们娘仨听后很受启发,便劝他夫妻二人保重身体,既然两口子已经团圆,就应该高高兴兴地生活下去。现在陈副团长有条件带家属,让她娘仨住在北京,该过幸福生活了。
春姝激动地说:“要不是两位大军同志帮助咱们,不知多少天才找到你这位团长大人!”
玉贵同志说:“感谢二位同志为我们全家团圆所做的努力。”
雪梅说:“这时我们同志之间应该做的事,你们真正感谢的是这个医院的老院长,他派人查病历、打电话忙了半天,最后才在找到你。”
玉贵告诉我们:“你们先在这里坐,我以卖弄探望老院长,以卖弄告诉家里派人来接我们回去。”
老院长和副团长玉贵同志边走边说走进我们房里,他老人家第一句话就表扬了雪梅:“她是舍己就人的爱民模范,现在又成全了你们一家,我这个院长也应向她学习!”
玉贵说:“她的事迹我们也看了,但不知她还在医院,百闻不如一见,真了不起呀!”
“嘟------!”玉贵来到走廊一看:“我们的汽车来了,现在就走,不知怎么谢谢你们。”接着和我们握手,送走了他们一家。
吃过晚饭,洗完澡,妈妈叫我们早点休息,谁料雪梅的精神来了,她冲我说:“弟弟,咱们跳交际舞好吗?”
妈妈责备说:“男女搂搂抱抱多难看,为啥跳那种舞?”
雪梅不服气地说:“人家彭老师都带头跳,你这个当鲜红血教师的人还封建!”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不雅观!”妈妈叨咕着。
"我和弟弟在家里玩玩,也不是到外边和别人跳,怕啥?”
妈妈说:“你在家里跳上瘾来,也可能到外边去跳!”
雪梅不高兴地说:“难道你还不相信你的女儿吗?”
妈妈以和解的口气说:“妈不是不相信你,而是因为刚解放不久,群众还看不惯,别叫人家在背后议论咱,听明白妈的意思吗?”.
“嗯,这样说还差不多。”雪梅心里感到舒服些。
我为了不刺激她,便说:“妈妈,我们在家里玩玩也无妨,保证在外边不跳这种舞,除非我俩在一起例外。”
妈妈高兴地说:“你们俩跳吧,我也看看。”
我们俩从慢三步到快三步,一直跳了半点多钟,我感觉有点累了,她却满不在乎,越跳越来精神,逗得妈妈直笑,我俩也笑,真有意思。 妈妈怕雪梅累坏身子便说:“休息一下在跳吧。”我坐在床上休息,她也坐在我身边。妈妈下床关上门,躺在床上扭过头去假睡觉。这时她的腿紧紧地靠着我,我无形中捏了她一把,发现她的肌肉棒棒硬,使我吃惊,便高兴地叫:“妈妈,你快来摸摸雪梅的大腿!”
妈妈下了床走过来,捏捏她大腿上的肉,便笑着说:“她的身体比过去还健康。”
我几乎忘记一切,搂住她亲了亲,不知如何是好。妈妈也忘乎所以,拿起她的手吻了吻。半天也不舍得放下,两眼看着雪梅的脸,嘴唇动了动但没说出来,泪花却从眼睛里洒下来,激动的心情影响了我们一家。
雪梅一头扎到妈妈怀里,而我的头又拉到她怀里,娘仨的心连在一起,谁也没说一句话,可谁都流出了振奋人心的眼泪。很长时间鸦雀无声,连心脏的跳动声都听得见,这时雪梅获得第二次生命以来感人肺腑的特大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