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
我不记得我当时和他说了什么, 他突然说要背《心经》给我听, 我来不及拒绝, 他就唱了起来。这是我俩一直以来的沟通方式, 不想听也听了几十年。
他七十岁那年, 竟用一周强记下《金刚经》, 大年三十, 电视正播着春晚, 而他突然要求我们帮他验收背诵成果。我和哥哥相视一笑, 反正拒绝了, 他肯定也会背, 哥俩还没开口, 他就闭目诵起经来。五千多字的经文, 絮絮叨叨, 高高低低, 偶有较长的休止符, 和电视里的人声乐音, 缠缠绵绵, 分分合合, 有时彼此充满敌意。不知过了多久, 约莫一分钟, 只剩下电视的声音。我看他依然闭目, 不知是否可以开口说话, 哥哥也看他, 应该有相似的期待。我的那一句“背完了?”只说了一个“背”字, 他又断断续续地背起来。
哥哥的婚礼上, 他竟念了一封事无巨细的感谢信, 感谢对象包括为哥哥拉了几根电线的哥们儿。念完, 他提出送上一曲《大悲咒》的要求并立即开唱, 瞬间耳畔尽是他略带苍凉和自得的《大悲咒》, 幸亏话筒靠得近, 呼气的“砰砰”声还带来些许喜感。除了母亲、哥哥和我, 大家都愣住了。坐我一旁的三伯父, 笑得眼睛都眯了, 那一丝仅存的小眼神, 似乎期待并担忧着我将来的婚礼有同样的笑点。
外婆去世, 他跪在她的遗体旁念完《大悲咒》和《往生咒》, 旋即离开, 留下母亲、哥哥和我参加接下来的种种“亡斋”仪式, 于他, 这些应是俗事。舅舅去世, 他也是这般做。四伯父葬礼我没参加, 听说他既诵经, 还参与了丧事的筹划, 我想这对他而言, 也是必然之事。因为那时我恰好结婚, 当白遇上了红, 他一定会放下红事, 选择白事, 这是他毕生的逻辑:以长为尊;可雪中送炭, 不锦上添花。
朋友椰子君和他第一次见面, 我没在场。我心想, 他一定会给椰子君背《金刚经》的。果不出所料。椰子君当时骑单车十几公里, 从澄城到东里去探亲, 顺路去看他。他俩素昧平生, 只在我的只言片语中略知对方一二。当一个研究东方哲学的年轻学者遇上一个骨子里儒道合一却自觉是佛教爱好者的老人, 后者必定会竭尽所能地表现自己对知音的渴求。父亲那一刻的唐突, 倒也未尝不可。毕竟人的生命那么短暂, 不管得志与否, 人对知音的渴求是一辈子的自发性春药, 而浮生越趋于尽, 药效越强。纵使双方身份悬殊, 父亲依然有《越人歌》里榜枪越人式的期待。后来他离世的时候, 椰子君跪在他的遗体旁为他诵《往生咒》, 我眼泪婆娑, 似乎看到人生的因果。
他前半生唯物, 而晚年笃信佛教, 这个唐突的掉头, 让我和哥哥一直怀疑。他每天四五点起床, 步行数里去拜象山石佛, 并清扫寺埕落叶。等拜佛者前来, 又为他们讲经传道, 不知有几个善男信女听得进他的絮絮叨叨。每年正月初一, 拜完祖先, 便毅然步行十几里去铁铺东林寺和石龟头阿娘庙拜佛。逢人三句后, 必言佛诵经, 起码我在场的那些场景里, 他的过渡没有一次是自然的……
后来, 阿生表姐的一句话, 被我一直当成他一生秘密的注脚之一。当时表姐说:“细舅天天去扫石佛埕口?他这一生好像从未碰过扫帚呀, 家里再乱他也不管的。真是一世只爱脸爱名!”
“菩提萨陀,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心无挂碍, 无挂碍故, 无有恐怖, 远离颠倒梦想, 究竟涅磐……”
“细舅 (不知为什么, 我一直这样称呼他) , 远离颠倒梦想, 是不是远离不切实际的愿望?”我打断他的吟诵。
“不是不切实际。切实际也可以是。”
“何谓颠倒?”
“颠倒就是一切所谓有价值的追求, 执念!”
“您没执念!”
“有啊, 谁都有。三世诸佛,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煮水壶冒着白烟, 他继续诵经。
他一生的执念是名吗?佛是他晚年对人生困厄的一种解脱之道, 还是一种求名的延续呢?
在他的自述里, 他有一个建了学堂、铺过乡路、种树荫人的父亲;有一个出过书的长兄和才情超人的长嫂;有一个有钱的大姐夫和外甥, 他们出资建了包括苏北中学在内的不少校舍。
他自己有过辉煌的初中经历。那时苏北中学只有初中部, 却誉满潮汕, 校长是王鼎新, 教员里有不少名士。他能默画出世界地图, 比地理老师还厉害, 他是每年时事竞赛那位遥遥领先的冠军, 在王鼎新手里接过奖状。
后来, 他成了澄海中学的高中生, 理想是考入国际关系学院, 因为他最引以为傲的大哥、大姐都在泰国。他学业成绩一直很好, 只是他一直没有跟我说清, 为什么最终没有完成高中学业, 学校究竟给了他毕业证还是肄业证。
在亲朋的复述里, 一种说法是他毕业了, 只是没有参加高考;一种说法是他没有读完, 学校出于同情, 最终给了他毕业证;还有一种说法是他只拿了肄业证。不过, 这些说法都统一于同一个原因———高考体检时他的肺部照出了阴影。当然, 也有极个别人说他的政治出身不合格。
而这些他是从来不愿跟我说起的, 在我耳边, 反反复复的是“苏北”“澄中”。他曾在苏北校长室外, 偷偷看王鼎新校长写字;某次王鼎新校长碰到他, 还能叫出他的名字;苏北中学篮球队在要战胜军区篮球队时, 王鼎新校长叫了暂停, 给军队留足面子……在澄中, 他申请放假留校读书, 一个人看管空荡荡的校园, 守着一间间气派的六泻水教室;他把法文书借给郭秀达校长, 后来这些书全部被清缴;他姐姐在泰国带回的人字拖鞋让他成了班里的时尚达人;他们班的同学能歌善舞, 体育比赛遥遥领先……
他可能没有预料到, 他的儿子我后来竟成了他母校澄中的一名语文教师, 我初到澄中教书的时候, 他一定忧心忡忡, 因为他崇拜的许伟余 (他同学的父亲) 是澄中的语文教师, 而自己眼里有点叛逆且不太成器的儿子怎么也成了澄中的语文教师?要不, 他怎么会在我被澄中录用即将上岗时, 在我的留言本里连续写了两段寄语呢?
孩子:
自知, 自制, 自重, 自爱!自强!!
写于你上岗前二天
2001.8.24
诗铨:
黄炎培先生的《教儿诗》, 愿你作为立身处世的座右铭:
理必求真, 事必求是。
言必守信, 行必踏实。
事闲勿荒, 事繁勿慌。
有言必信, 无欲则刚。
和若春风, 肃若秋霜。
取象于钱, 外圆内方。
为加深内涵和针对性, 我把看似重复的“有言必信”改写成“有容乃大”。
细舅8月25日补写
“孩子”, 他这个疏离感十足的人, 写下这两个字要犹豫多久呢?当他把我看成并称呼为“孩子”时, 他是骄傲, 还是担心, 抑或是因后代延续了他求名愿望而欣慰呢?
在受聘澄中之前, 韩师中文系曾将我作为优秀生推荐给了汕头金山中学。那时交通不比现在, 面试那天, 他凌晨四点从医疗站回家为我熬制石斛水, 五点半陪我去赶车, 吩咐司机说:“我个孥仔欲去金中面试, 你一定要送他去到校门口。”语气自得而坚定。
我在澄中工作的第四年, 他到与澄中比邻的华侨医院做了小手术, 术后, 因医院蚊子太多, 搬到我宿舍暂住等候伤口拆线。我的宿舍在澄中序乐园 (退休教工活动场所) 一侧。有一次, 我瞥到郭秀达校长, 急忙跟他说, 快, 我扶你去看郭秀达。他竟难堪至极, 说, 不要, 他怎么会记得一个落魄的学生呢?
我不知道在我宿舍睡觉的那些夜晚, 在钢筋水泥的房子里, 他是否会想起从前气派的六泻水教室, 是否认为那些夜里的星星还在原来的位置上, 是否把风儿吹过门口的石栗树发出的沙沙声错觉为他留守澄中时夜里的风过树之声。至于他这个原本不怕蚊子的人为什么突然怕起蚊子来, 我现在才觉得突兀。
在乡里, 有人说他是苏北生, 有人说他是澄中生, 甚至有人以为他是大学生。他当过大队文书、民办教师、小学主任、医疗站站长, 他能帮人把信寄往泰国、香港、新加坡, 他种过巨大的萝卜, 他开启乡里出租各种港版武侠小说之风, 他能只字不差地背诵《中华药典》……他是会写雅字的才子, 会看药材的高手, 喜欢了解国内国际大事的好事者, 用一根布条做腰带的邋遢怪人……
在我心里, 他从“夸父”渐渐变成“夸子”。他将哥哥的书法、篆刻和我俩发表的仅有的几篇诗文印成一册, 不时拿出来示人;在哥哥买了一套普通四层农村老房后, 他总会带人去参观;哥哥办了一个小工场, 他会说他大儿子办了一个小工厂;椰子君和他第一次见面, 他竟提出让椰子君用单车载他去参观哥哥的小工厂……后来, 椰子君对我说, 让一个赤裸上身的老伯坐在自己的单车后座招摇过市, 心里好有压力。我每获一个小奖, 若被他知晓, 亲旧必知, 就连去改高考卷也是。后来我被推荐参加一个赴美国研修的项目, 因故没去成, 结果很多亲旧都以为我去过美国。有一次, 亲戚当面问我, 他也在场, 我答也不是, 不答也不是。
他的智商、才情、记性和耐心, 是我和哥哥难以比肩的。在哥哥只能选择职高那阵, 在我初三突然没心向学那时, 他的心里一定怨过母亲, 把他们家的基因变“坏”了。我们都曾明显地感受过他的失望, 感受过他对我们的不够尽力或者说不知如何尽力。后来, 尽管我们都离他的理想很远, 可是也都长大成人, 他还是高兴的。可是这个“夸父”“夸子”的人, 一辈子也很希望自己被人夸。
这样看来, 他的颠倒梦想真是名, 且有始有终。哥哥说:“博闻强识者, 皆好名!老父是个典型。”至于这欲望的根源是什么, 我还真看不清。是在他三岁时就离开他的父亲, 是苏北, 还是澄中, 抑或是一辈子无法真正得到的缺憾?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 是大神咒, 是大明咒, 是无上咒, 是无等等咒, 能除一切苦, 真实不虚, 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他终于唱完了。
“这许多咒, 都是什么咒?”我问。
“都是这个咒呀, 这咒是到达彼岸的大智慧, 是修炼中最神圣的准则, 是最光明的法器, 是至高无上的真理, 是无与伦比的规范。能真实而不虚妄地将全部苦难化解清除, 所以我们只要牢记‘般若波罗蜜多’这句真言就好。”
“这经好短。为什么叫心经?”
“大概就是求自在心。”
“您这一生自在吗?”
“还好, 问心无愧。”
的确, 他这一生真的有愧不多。
前天椰子君临摹《圣教序》中的一段时, 突然想起他, 发微信给我:“学书法, 想起令尊当年在医疗站口诵《圣教序》给我听。老头子背起来很忘情, 说当年因病辍学, 捡废报纸, 上面有《圣教序》, 就临起来, 十几岁年少时背下, 一世记得。《圣教序》里写唐僧西行那一段文字很有画面感, 就是一个苦行僧的形象。老头子背给我听的就是这一段, 他很入戏, 大概玄奘是他少年时的偶像吧。我刚才抄临时, 也是感动得一塌糊涂。”
很是感激椰子君, 前段时间还特意把父亲切的高丽参留下不吃, 拿给我们兄弟作遗物珍藏, 更重要的是, 椰子君才是他真正的知己, 让我解读他有了凭借和信心。要不凭着我同他在一起生活的回忆、他那些片段式的自述和亲旧的蜻蜓点水式的复述, 我怎么也拼凑不起他的形象。
从不得不去面对父亲这个对象时起, 我开始不自觉地把他当一个客体在内心或言语里进行描绘, 到他去年农历六月初六去世, 我开始自觉地在内心构筑一个比较准确的他的形象。快一年了, 我还犹疑地活在对他的揣测解读中。我一直想为他写一点什么, 希望他活在文字的真实里。可是我无能为力, 忙碌只是一小部分的原因,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对他的不重视是更重要的原因, 当然, 这两者都比不上我对他或者对我的犹疑。
《圣教序》那段是这样的:“有玄奘法师者, 法门之领袖也。幼怀贞敏, 早悟三空之心;长契神情, 先苞四忍之行。松风水月, 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 讵能方其朗润。故以智通无累, 神测未形, 超六尘而迥出, 只千古而无对。凝心内境, 悲正法之陵迟;栖虑玄门, 慨深文之讹谬。思欲分条析理, 广彼前闻;截伪续真, 开兹后学。是以翘心净土, 往游西域;乘危远迈, 杖策孤征。积雪晨飞, 途闲失地;惊砂夕起, 空外迷天。万里山川, 拨烟霞而进影;百重寒暑, 蹑霜雨而前踪。诚重劳轻, 求深愿达;周游西宇, 十有七年。穷历道邦, 询求正教;双林八水, 味道餐风;鹿苑鹫峰, 瞻奇仰异。承至言于先圣, 受真教于上贤, 探赜妙门, 精穷奥业。一乘五律之道, 驰骤于心田;八藏三箧之文, 波涛于口海。”
玄奘是一个苦行僧, 而我记忆中的父亲也是一个“苦行僧”。每天都是五六点醒来, 然后专注工作, 对中药的制作一直坚持古法, 一丝不苟;早餐白粥咸菜, 午餐、晚餐两碗米饭加一点青菜、瘦肉;从未自己买过衣服, 一双拖鞋、一条用来当裤带的布条从春到冬, 夏天永远赤裸上身。
玄奘是一个佛学大师。父亲晚年信佛, 应该源于此。
更重要的是, 玄奘是一个历经万险终成正果扬名后世的人, 恐怕这一点才是父亲一生的言行驱动力, 对此他可能半知半觉或者故意不知不觉。他崇拜慧能、李叔同、赵朴初, 读《坛经》, 读《李叔同传》, 喜欢李叔同和赵朴初的书法, 却一世不能真正参破他们和他们所写的东西。
记得初二那年, 到处都是性病小广告, 我学得不少新词。某次, 他和哥哥在讨论李叔同怎么会在繁华之中出家, 我在一旁应了一句:“大概是阳痿了。”从未打骂过我的他, 取下拖鞋, 狠狠地朝我丢来, 我跑, 他在后面追, 然后有好几天不再理我。
现在, 我一闲下来, 就常会想起他, 想起那个他突然跟我诵起《心经》的下午, 阳光蜡黄, 清风阵阵, 茶烟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