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七十三,是一道坎,老陈今年到了这个坎上。过了二月二,老陈开始感觉浑身上下哪都不舒服,儿子带他到市中心医院体检一遍,报告单出来了,医生眯着眼看了一遍,说:“恭喜你,各项指标都没啥大问题,这个年龄段中,你的身体偏上。”
老陈还是感觉到哪儿不舒服。清明节前一天,老陈起了一个大早,说:“你们都各忙各的,顾不得回老家上坟,我一个人回去了。”儿子儿媳也没觉得有哪儿不妥,也没反对,只是交代了“手机充满电,下午回来家早点”之类的话。老陈点了点头,心里却想:“可能要回来家晚点。”
在爹妈坟前烧上纸钱、三跪九拜、放过鞭炮后,老陈开始在老家大湖两岸转悠了起来,他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时而弯腰时而抬头,东瞧瞧西望望。转悠了大半天,老陈的目光渐渐迷离起来。此刻,他坐在大湖埂上,歇一歇,喘口气,许多年前的大湖,不知不觉的走到了老陈的眼前:下游,一条弯弯曲曲叫着龙沟的水沟消失在苍茫的淮草滩里。西岗上牛羊走下岗坡,东湾里牛羊翻过湖堤,孩子们集合到这儿放牛牧羊。东湾里一个头发结着疙瘩,又黄又瘦的小姑娘的哭声隐隐约约的传来:她的小羊羔丢了一只,可能是到龙沟边喝水,沟边崩踏了,她的小羊羔被水冲跑了。西岗上一个少年,在野枣树上栓了牛,飞奔过来,闪电般跳进龙沟里,鱼一般游在龙沟里,在拐弯处芦苇丛里,高高举起了瑟瑟发抖的小羊羔……龙沟被两边的野草密封着,埋在草丛间,哗哗哗的水声吸附在草上,融化在风里,不走进它,还不容易看见它湍急的流动,蓝天般的净洁。
“陈哥哥,来家了?”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侧一下脸,一个似曾相识碧玉妆成的小姑娘向他走来,走几步,又回过身去,越走越高,渐渐的变成了一位人面桃花春光明媚的大姑娘,低下头,嘴角狠狠的咬着乌黑的辫子稍,她的旁边又长出一颗大槐树,泪水吧嗒吧嗒落在树根上……她的正前方,锣鼓声声,有一群人,敲锣打鼓,把一个身穿军装意气风发的青年送往远处接兵的车上。散在草丛间的牛儿羊儿,停下吃草,抬头向他张望。他也停下来,向着大树招招手,再招招手!
“小翠——”老陈苍凉的喊了一嗓子,站起来,追上去。清明时节的雨,渐渐下大了,龙沟两岸,早有白露河下游的一个村整体搬迁过来,洁白的小楼,护绕在爆青的柳条间,掩映在吐叶的白杨里。正是翻地灌水准备育秧的时候,田野里已见不到一条牛,也见不到一个人影,一切笼罩在这无边的烟雨里。小翠下了湖埂,蹒跚着紫云英的紫、油菜花的黄、杏花的粉,躲躲闪闪,消失在前面一颗铁青的老槐树后边。老陈一个步急,结结实实的撞在了“树”上。疼痛能让人清醒。老陈揉揉头上渐起渐大的包,听听头顶车辆奔驰的震动声,摸摸生硬冰凉的水泥墩子,才明白自己走了神——撞在水边高速公路桥上了。他弯腰拨弄一下水面漂浮的杂物,捧水洗了把脸。他环顾四周,尽管沧海桑田,地貌改变,在大脑里收索定位,这个粗大沉重的水泥墩子,正坐落在小翠的坟上。
“小翠——”两个行浑浊的老泪像两条蚯蚓爬在老陈的脸上。他花开一沓子黄表纸,放在桥墩下,阴风习习,老手颤抖,几次才点着火:“这一趟回来,我是要给自己找块地方住的,转来转去,可怜这么大的老家,连一个巴掌大的地方都找不到,西岗坎开发完了,东湖稍开荒光了,连我爹妈的坟地,也被谁削成了小包包……可怜的你啊,就直接压在了桥墩下……我这一辈子,真是对不起你啊……”
城里的白天是直接延伸到夜里的。儿子在和谐大酒店里应酬,端着酒杯,正在酣处,手机响了,是老婆打来的:“俺爸还没回来家。”“你打他电话。”“电话打不通。”儿子一个激灵:“抓紧把车开过来,回去找……”
(杨帮立,河南省淮滨县委组织部,县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等。《贴春联》获“清正家风梦美中国”全国小小说征文优秀奖,被山东省聊城市高考模拟题选用;《娘的遗嘱》选入《2016年河南文学作品选小小说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