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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点推荐:见证村庄的消失
    • 作者:东夷昊 更新时间:2019-03-07 10:26:10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770
    [导读]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前言


    明朝,再往之前,就是很渺茫的了。


    渺茫的像是一场大雪,无边无涯。朔雪从北方席卷南下,金元的铁骑将中原踏平,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崖山之后,再无中国。


    在鲁南,很多的村庄道边往往矗立着一块村碑,这些村碑记录着村庄的由来,这些由来往往都注明于明洪武年间建村;在鲁南,很多家族在续家谱,他们的家谱开宗明义追溯的祖宗,往往也自洪武年间开始。


    洪武之前,再之前,就很难考证了。家被毁了,书被焚了,族谱毁弃了,要想知道根系何处,只有影绰的记得那棵大槐树,影绰的记得“红蝇赶散”,影绰的记得那些呼爷唤儿的声音,影影绰绰,影影绰绰,在远逝的时间里闪回。


    明朝那次大迁移,自西而东,自南而北,百万黎庶如飘蓬落地而生根,无论你是来自苏州阊门,还是来自山西洪洞,再往前的家族史和村史,真的是不可考了。


    而今,村庄也在逐渐远去,在工业化和城市化极速的进程中,村庄正在成片地匍匐,自明朝定居而后,中国的村民正面临着新的迁移,这种迁移,将彻底改变他们的生态、生活、习俗;这种迁移,将彻底改变他们后代的命运;这种迁移,来得太快,以致没有容忍喘息,乃至,叹息。


    我们正在经历这样的时代,见证着一个一个村庄的消亡。比如,我正在经历的这个叫做韩家营子的村庄的逐渐消失。因为山东精品钢基地的建设,韩家营子将整体搬迁到十几公里外的万人社区,一处叫做锦绣花园的地方。其实,在没有搬迁之前,这个村庄的精气神就已经涣散了,就像王浚楼船刚起航,金陵的王气就黯然惨淡了一样,这个曾经民风彪悍的村庄,终究在私搭滥建和斤斤计较之中,失去了它的灵魂。


    韩家营子的村志是这样的:韩家营子村,虎山镇驻地正东4公里。明朝洪武年间韩姓迁此居住建村,以村地处旧有兵营的岭前,故名韩家营子。2003年有1003户,4002口人。主要姓氏有韩、姚、刘、胡、梁、李等。


    数据是11年前的记录,现在的韩家营子,实际人口应在五千口以上。五千多人,拖家带口,从耕海牧渔的生活中,踏上大陆,面临他们的是斑马线霓虹灯和车如流水马如龙。我能够关注的仅仅是他们的生活,却关照不到他们的心灵——那份悸动、不安,或者兴奋、期冀——五千多人,足已生成一股生活的洪流,他们的故事就在今天,而不是传说。


    或许很多年后我们回望这次大迁移,那已经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人嘛,总要生活,生活总要继续下去。


    人挪活,树挪死,还有哪里不是故乡呢。                    



    在东经119°21’49.30”与北纬35°10’47.08”的位置,是废弃的兵营里的一口水井。


    韩家营子过去一直有部队驻扎,在我国,一般叫营子的村镇都是因为曾有军队驻扎,军队调走后会留下了成型的道路和平整的土地,利于人们定居,而后随着人群的聚集逐渐形成村落。


    六百多年前,韩姓人家就这样落户在一处旧有的兵营周围。至于兵营是宋金还是元明的,现在也是渺茫了。韩姓人家在放下行李立志开辟榛莽振兴祖业之前,肯定找风水先生看过,不仅仅是因为有旧兵营的便利。


    他们会看到,即将成为安身之所的地方背依高丘,南面环水,龙王河从西边大旺山深处迤逦而来,摇头摆尾一直探进东方的黄海,再往南望,是青山一片,绿竹猗猗。此处可春耕夏种,秋收冬藏,何况更兼有渔盐之利,真是休养生息的好去处。


    就这样,放下行李,搭建草屋,植树、垦荒、种菜、养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繁衍,生息,盖更多的房子,开辟更多的土地,造更大的船。稻梁谷黍,鱼鳖虾蟹,丰富的物产造就了更丰富的生产方式。


    过去六百年,在历史风尘的涤荡中,它并没有衰落和移徙,它的体积越来越庞大,并且和西邻的申张逐渐汇合到一起,成为日照市南部沿海最大的一处村落。渐渐有了逢五排十的集市,有了学校,卫生所,冷库,银行,超市,造船厂,鱼粉厂,海产品养殖区。


    当然,在过去六百年中,也有过几次几乎消灭村庄的灾难。近的有1925年(民国十四年)的蝗灾,1958年的饥荒;远的,瘟疫和战争,它所经历的其实也正是整个民族经历的过程。


    这些又有什么出奇的呢?哪一所中国的村庄不都是这样?只要是健在的,都有自己的一段风尘,包括那些因空巢而枯萎的村庄,何处无夕烟?何处无落霞?何处无蔚蓝的天空和清清的河水?


    当然韩家营子还有海。落潮之后会显露出几百米金黄色的沙滩,平沙落雁,天高海阔。海滩上有各种沙蟹,有弹涂鱼,蜿蜒的虫,搁浅的海蜇,裙带菜,辣螺。海里呢?海里有鱼,是的,海里有鱼,有好多的鱼;海里有虾,有好多的虾;有好多的长蛸,好多的乌贼,好多的梭子蟹,好多的章鱼和好多的河豚。


    海里还有海龙海马海苔海菜,陆地上有的,海里都有。骗你是小狗,真的,海里连海狗也有。


    你站到韩家营子渔港尽头的堤岸上,听着涛声,看着翻滚的浪花和飞翔的鸥鸟,你不想作诗吗?


    啊!大海好大,大海里都是水呀!


    大海,你这么大,为什么是咸的呢?


    大海不会说话,大海有着亘古的沉默。


    也正是因为海,韩家营子附近才会有兵营,因为河道入海的港湾以及宽阔的海滩是小型海盗船只最合适不过的登陆地点。譬如去韩家营子村南十三公里即是古安东卫,据《安东卫志》记载:“洪武十有六(1383)年,日本陆梁,出没剽掠,不可控制,始命信国公汤和,于东海诸边,严设城堡,辖隶臬司,选练墩卒,棋布守御,倭寇始而得戢,安东遂成重地”。


    兵营扼于河道左近,可利生息,可利进发,但当时主要的设置目的应该还是防守。韩家营子前些年还有驻军以及边防所,这些年随着调防,原有的兵营又空了下来。


    旧有的兵营弃地,兴起了韩家营子村;现有的兵营弃地,又在见证一个村庄的消失。


    这个叫做营子的村庄,真的是和“营”字有缘。



    韩家营子的四个大姓,分别是韩、姚、刘、胡。彼此联姻,又彼此纠葛,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这也正是中国村庄生态的一个普遍现象。和谐本身是一种矛盾的架构组成的平衡,看似摇摇欲坠,实际互相支撑。就像一个国家一样,村庄同样需要共同的价值体系,比如,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这更与韩家营子人的生活方式有关,大多数是渔民,在汪洋大海上讨生计,如果不相互帮助、同心同德,那么不要说什么收获,连生命搭上的可能随时都有。


    韩家营子人心齐。当然所谓“心齐”,反映的也是一种从众的心态和行为。


    因为“心齐”,韩家营子人掀翻过法院去执行的警车,围攻过日照钢铁厂。所以对这个村庄进行整体搬迁的决策做出后,任何一项涉及到民生的议项,都会处理地格外谨慎。于是,在阔别韩家营子二十年后,我再次来到这片土地,协助镇村两级干部开展评估和搬迁工作。


    二十年前,同样是这个时候,这样的冬天,晴白的天气,刚参加工作的我到韩家营子驻点,成天跟着村渔业会计走门串户,挨家收取那十块八块的渔业特产税。1994年,财税体制改革,财政和地税刚刚分家,这点挨家收取的特产税就是乡财政的主要收入来源。


    那时我十八岁,曾经以为青春永远不会老。二十年后,我再次来到这个村庄的时候,已经年届不惑。那曾经领着我串门的渔业会计,现如今已经躺在病榻上,人事不知。他名字叫做刘亮普,是个公认的好人,只是过于贪杯。当年和他串门,每到一户他都会坐下来,先要求斟上一茶碗酒,喝几口,聊两句,没有人拿他当吃拿卡要的“干部”,一个村子的人怎么也都沾点亲带点故,一碗劣酒本身就是渔民的解忧之物,有时候喝高兴了,钱也就掏得大方了,任务自然也就完成了。


    亮普和我说过几条真理。


    一条是渔民上岸必须要喝酒,因为从渔船上下来,陆地没有那种海波的摇晃,让他们不适应,所以必须喝得晕晕乎乎的。


    另一条是韩家营子村人人都有诨名,除了他“兔子眼二爷爷”没有诨名外,都有诨名。


    我住宿的地方是老村委院内,这个院子荒废太久了,竟有半院的芦苇荡,草长及膝。荒草中时常有野猫野狗黄鼠狼等出没,到了夜间,荒疏的枝头会有夜枭在叫,笑得很猖狂的那种叫。亮普有时候就会让我去买两瓶酒,自己去要点海鲜,提笼扇贝或者海螺,陪我们喝到深夜,一直喝到他烂醉到桌子底下,再由我们用抬筐抬回家。


    酗酒,好赌,意气用事,的确是有些渔民的秉性。或者用词得当点,可描述为“任侠使酒”吧。老村委院内经常有去闹事的渔民,醉醺醺的,砸玻璃,砸茶壶,砸暖瓶,砸桌子,看见什么砸什么,甚至作势砸人。我们驻点人员的茶具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套,他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也没有什么具体理由,就是酒喝多了不舒服,想找个地方运动运动。陆地那么大,不用担心失水,所以也就放开了造。


    喝酒,从早到晚,喝酒。亮普也是这样,一直到喝出了食道癌方才罢休。


    二十年后,我再次在韩家营子村挨家挨户走访,首先打听的是亮普的现状,也首先去的就是亮普家。他躺在床上,刮了个光头,脸朝里。他睡着了。


    其实他的年龄并不大。中兴之时却是垂暮之相,恰如盛夏却突然来了场大霜冻。


    你说二十年的距离有多远呢?二十年能喝多少酒呢?亮普究竟没有跑过时间,究竟没有了酒喝。


    一个背影。向壁而卧。不闻天下事,只是等待死亡的降临。时间被消耗着,一天,一天,一天。那一天终究会到达。地球每自转一周,太阳月亮的每一次升落,云朵和星辰的每一点移动,都在悄然催促着消亡和重生。


    我想起用抬筐抬他回家的那晚,月色很好,他睡在筐里很安静,只是小便失禁了,尿了一裤子加一筐。


    酣然醉去和溘然长辞是两个概念。可都与睡有关,无非关乎时间的长短。


    或者有好事者会从渔民的酗酒中提炼出什么“酒神精神”,但是我所理解的却是:杜康这个人在一定程度上毁了这个民族,中国哪有什么酒神,净出些曹操曹孟德、张飞张翼德、酒癫酒狂酒疯子。


    著名的酒鬼刘伶曾写道:“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这种漠视现实寻求解脱的态度,是明显与尼采倡导的“笑一切悲剧”的酒神精神是“道不同”的。中国文人往往借酒而遁世,这算不得什么酒神精神,中国的普通人往往借酒而闹事,这也算不得什么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


    可是,你不让在陆地上找不到平衡感的渔民去喝酒,这又成何体统呢?


    我也曾在渔船上喝过酒,跟着一艘小船,晕得不知所以,吃着现炖的杂鱼,喝着高粱大曲,回望着海岸线。


    渔船飘飘荡荡,海岸起起伏伏。


    海上是生涯,岸上是家。



    渔民的酗酒、莽撞、不讲道理,是海神赋予他们的秉性。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对海洋的依赖和敬畏,让渔家形成了独特的传统和习惯。这些传统习惯,或者叫做民风民俗,在近年编纂的《岚山志》中有所载录。而且这些风俗,在整个日照沿海地区也是大同小异,韩家营子当然也不例外,整理起来,大致有:


    下河


    新船造成,船主择吉日在天亮前到船上焚纸、放鞭、上香,将红绿布条在船头挂好,备好两只公鸡,一只在船头外开刀,让鸡血顺船梆流过船眼,称之为“开光”(或挂红),表示船眼已开,然后把另一只公鸡放掉,谓之“放生”。开光后即可下河(试航),下河时,再次上香、焚纸、燃放鞭炮,将新船插上旗子和青竹(渔家称为“摇钱树”)后入水。


    出海


    春捕开始,渔船启航前先要在水中转一圈后再回到原处,借海浪之势朝岸“点头”两次,然后调向启程。在海中如遇大风,放桅抛锚,放太平笸箩,船老大要站在船面上,口含清水朝东南漱一次,再入后仓到海神娘娘塑像前上香、敬酒,祈求风平浪静。


    接海


    渔船满载而归,人们接船卸货,称为“接海”。


    上杠


    正月初五,近海从事大网捕捞的船主(板主子)要宴请船员,商讨年内捕鱼的各项事宜;


    拿行


    清末,近海下坛子网的船主每逢农历六月十三日,都要聚集到约定地点参加“拿行”,即通过抽签的方式进行渔场分配。久而久之,六月十三日,就成了岚山地区独有的开海日。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的禁忌:忌把筷子(象征桅杆)平放在碗(象征渔船)上;忌女人上渔船(不吉利);忌在船上光身睡觉(以免亵渎海神娘娘);忌说“落”字,落水称之为“失水”;忌说“翻”字,包括帆船,也叫做风船——再如吃鱼时,吃完一面,吃另一面时要说“打个掌”,而不要说“翻过来”。


    最具有韩家营子特色的是一个词,这个词叫做“少肺”。“少肺”所指的大致是没心没肺、缺心少肺的意思,也用于形容人泼皮无赖或者脑子有病、缺心眼子。这个词,是韩家营子村所独创的,出了这个村,没有人会理解它的含义。这个词,源于哪个典故,很不好说,就像一些成语,口口相传后反而不知道了出处。


    所有的渔俗已经不可能再移植到那个叫做“锦绣花园”的地方,那里的幢幢高楼漂漂亮亮,你不可能在那里晾晒渔网、摊晒海货、窝在墙角晒太阳。上楼了,文明了,民俗也就越走越远,渐渐会成为记忆了。


    孟子说:“所谓故国者,非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故乡也是这样,村庄的历史和风情都装在老一辈人的心里,老人就是移动的故园。可是,上了楼的老人被固定到格子里生活,他们有一肚子的故事,怕是也缺乏倾听了。城市生活太匆忙,生活太匆忙、太快、太累。儿孙自有儿孙福,但儿孙自有儿孙的一肚子苦水。


    那么,在海上飘荡的生涯,会在他们的梦里重温吧?他们在海上离陆地那么远,在楼上离陆地将照样也是那么远。脚踏实地,是漂泊的渔民最迫切的渴望,但当不再漂泊,固定到陆上生活后,没想到离脚踏实地还是那么远。


    开海啦!出海啊!号子喊起来呀!


    哎吆吆来,嗷嚎嚎,哎嗨哎嗨吆呀!


    鱼满仓呀!


    鱼满仓呀!河南有个沈万三,天天打鱼在江边,一朝打着龙玉宝,富贵荣华万万年!


    沈万三当然没有万年的富贵。可满仓的财富,为了什么?不是为了过上好日子吗?好日子的标准是什么?不是住高楼开汽车吗?不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吗?这不都有了吗?


    这不都有了吗?你怎么还会梦见自己原来的那条小破船呢?为什么呢?


    人啊,真的弄不明白什么是享福,真的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打渔的日子就会结束了,渔俗就会失传了。可是那句“少肺”却会在锦绣花园那里流传开来,那里是人群聚居区,难免会传播得更远,从鲁南辐射到苏北,从苏北发展到苏南。


    然后,在一个烟雨濛濛的季节,你在杭州的西湖边,突然听到吴侬软语道:你别插队,少肺啊你?


    也许,你就从声音里找到了故园。



    随着工业化进程的加速推进,大量的传统村落正面临消亡的危险。据调查,在我国长江、黄河流域,颇具历史、民族、地域文化和建筑艺术研究价值的传统村落,2004年总数为9707个,到2010年锐减至5709个,每天消亡1.6个。按照冯骥才的统计,2012年之前的十年间,我国有90万个自然村消失,自然村的消失平均每天在80-100个。


    地图上的地理标示,在一天天更新。地图上那一个个小小的圈点,今天还在,第二天就抹去了。


    那里,有他人的故乡;那里,有我们的故乡;那里,也有一湾海峡隔绝不断的乡愁。


    一枚小小的邮票,无法寄达;一方矮矮的坟墓,移往他乡。


    一轮明月仍然照在故土。废墟之上,城市和工厂正在破土而出,迅速长满。


    桂花、腊梅、茶花、银杏、皂角、槐、杨、柳、荆,无法迁移,或者被贱卖,或者被填埋,或者被当成了绿化木,成为一种装点。那些把根扎在村庄的植物,根系虽在,物非人非。


    甲午年大雪节气,清晨,我驱车从岚山回日照。龙王河桥头往北一直到涛雒镇的郭家庄子路口,已经有机器在作业填平养殖区了。沿海路两边已经没有绿化木,可以放眼东望,荒滩之上,是无际的枯黄的野草丛,那种黄让人心生悲怆,感觉就像到了黄河口。空空荡荡的土黄,无论你怎么远望,还是空空荡荡的土黄。


    时而有越冬的海鸥飞过车顶,飞向远方去。


    往西看去,与韩家营子毗邻的东湖村已经有一半成为了废墟。拆平了。东湖三村的人已经早韩家营子村民一步,到锦绣花园过冬去了。东湖有三个村,接下来还会继续搬迁。不只是东湖村,虎山镇204国道以东的村几乎全部都得动迁。虎山镇有53个自然村,因为山东精品钢基地建设可以计算的动迁村就占了三分之一还要多。


    东湖也是传统的渔业村,属于改革开放后先富起来的村庄,而且排的都是大船,船老大们说话都是很硬气的,船老大的娘们们也是腰杆子比较壮的。但是他们终究还是离开了祖业,离开了祖屋,离开了家边的海,将那片生机勃勃的鱼塘蟹池撂荒。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后,留下这一片废墟和土黄。


    坚持是微茫的,个人的利益要服从于集体,这是我们传统的教育。要争取个人利益的最大化,也必须统一在集体主义可以接纳的范畴之内。


    于是就出现了各种基于搬迁的投机。各种私搭滥建,各种无理要求,各种纠缠,各种算计。


    村庄其实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死去的。当所有的村民都在计算自己的小利益时,那曾经为了抵御土匪而自发组织民团的豪气、那为了民族大义而踊跃出伕支前的勇气、那为了维护家族脸面而杀身成仁的硬气,都化成了空气。村庄,就是这样,因为人心的分崩离析而死去的。


    二十年后,我再次步入韩家营子这片土地,村庄的气息已经在游离。


    如果你研究过日照的建筑史,这将是日照市建筑史上的一个奇迹。几乎一夜之间,“楼房”鳞次栉比,所有的街道都在“硬化”之中。大街是可以走的,小巷处处此路不通,因为水泥未干,请勿通行。



    搬迁之前的清点工作,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那就是一定程度上改善了村庄的面貌,甚至改善了邻里关系。


    二十年前,这个村庄迎接我的首先是它的气味,洋气一点叫做浓烈的海洋气息劈面而来,简约一点就是腥味扑鼻,一股臭蟹酱的味道。


    1994年,贯通204和沿海路的乡村公路还在规划当中,从乡里到韩家营子,需要骑自行车走六里土路,而且都是穿村而过,大致路线是朱家官庄、高家村、李家村、申张村,一路颠簸不平。韩营子村的主街为一纵一横,当时也没有硬化,南北向的主街贯通过村庄,往北奔大小河坞,往南通养殖区和万亩湖;东西向的主街,东向奔往海头,西向截止于申张村的交界处,两个村庄虽然紧挨在一起,但是互无交接,是你修你的路,我架我的桥。进入韩家营子还需要从申张村中绕过去,在刘同和家门口拐个弯(老农村信用社附近)向南后,才能进入到主街。


    进了主街,你首先会看到两头大肥猪在泥水里打滚。街道上污水横流,有生活污水,也有生产污水,那些炸虾壳的村民就把锅支在大街上,煮虾的水淅沥而下。污水当然没有什么好颜色,都是黑乎乎的,因此街道也都是黑乎乎的,特别是下雨天,成为一个大泥塘后,简直和旱厕没有什么区别。


    就是这样的街道,丝毫也没有影响人们赶集的兴趣。大姑娘小媳妇照样花枝招展的在集市上踩着泥水兴高采烈。乡村的集市,不止于物质的交换,还带给了人们一些精神上的慰藉,让人感受到村庄的生机乃至生命的活力,美好的生活,首先肇始于一种美好的心态。


    集市也是展示财富的一个地方,炫富的场所。刚发了笔小财的船老大会倒背着手,面孔朝天,用脚去踢那些比较“昂贵”的货物: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一样给我来两斤!包好!不亚于鲁智深支使郑屠的那种威风。


    二十年后,这条老街已经被硬化,干净而敞亮,只是集市迁到后来新修的主街去了,那条新修的主街,照样没有西向和申张村贯通。两个村近在咫尺,但是婚姻相通也是比较少的,韩家营子人在过去几乎不与外村通婚姻,除非招上门女婿用来养老。只有韩家营子人才知道韩家营子的好,好的希望寸步不离。


    再也找不到那时的模样了。韩家营子像其他村庄一样,也面临过垃圾围村的窘境,也面临过基督教传播的信仰危机,也面临过村委会换届时的明争暗斗,但都没有像今天这样,面临的是整个村庄都要没了,用老百姓的话就是:要被一锨除了。2014年的村委会换届正在开始,这将是韩家营子村最后的一届村委会,这届村委会,将对整体搬迁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搬迁完了,它的使命也就结束了。


    再也找不到那时的模样了。二十年后,我穿行在韩家营子村的大街小巷,道路都“硬化”了,“三大堆”不见了,只要能植树的地方都“植”上树了,屋檐下只要能用铝合金密封的都密封了。平房被翻建成楼房,两层,三层。你能想象在小工费用一天将近两百块钱的今天,起一层楼仅仅用了不到四百块钱吗?这种奇迹就发生在这里。东湖的拆迁,提供了韩家营子村丰富的建筑资源,泡塑板,彩钢板,钢管,喷塑好的冷库内墙,一应俱全。


    在农村,最大的矛盾就是宅基地的矛盾,邻里之间会因为房屋的高低、接不接山、水渠的安排等等起很多的纠纷,但是,在盖楼这个问题上,如今邻里之间却出奇的和睦。谁好了不是好呢?村民们是这样的心态,在最后的时刻,谁不希望多赔一些呢?上楼之后处处用钱,一旦失去生活的来源,还是手中有些钱心里安稳啊。所以,即使你的房屋被邻居给盖成了一口井,你也不会再去找邻居讲理,找村委会调解。


    我走访了260多户,其中有90多栋“楼房”。这些楼房我都查看过每一处房间,登上过它们的顶层。大多数的“楼房”走起来让人胆战心惊。平房的地基,简单的摞上几层,如果不拆迁,不出三年,房子肯定会出事,实在已不是安居之所。


    在这些楼房的顶层四望,到处都是碉堡一样,密密层层,新涂刷的墙面灰蒙蒙的。


    天空也是灰蒙蒙的。


    钢铁围城,你都能听到大地的深处,钢铁之城拔节的声音了。


    这样的村庄,真的是该离开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日照市的决策者们案头会有这样的一本小书,书的内容是一位博士的调研报告,建议以港兴市的日照发展钢铁产业。产业规划的地点就在虎山,产业联合的对象是宝钢。在其后的几年,宝钢的确与日照有过衔接,而且岚山办事处的设立,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也源于这个构想。


    只是这个构想变成现实,也是用了十多年的时间。2003年初,钢铁的柱础夯实在虎山镇万亩湖区域,这次,不是宝钢,而是一家注册资本为2.2亿元的民营企业,名字就叫做日照钢铁。日钢工程自2003年3月31日正式开工建设到9月28日出铁出钢,仅用181天时间,创造了中国冶金建设史上的奇迹,被赞叹为“日钢速度”。


    日照钢铁厂平地降临虎山的时候,虎山的镇村干部们曾经瞠目结舌,惊叹于资本的凶猛。几个亿的投资,对于当时连工资都发不上的虎山来说,这真是天方夜谭。于是就有人想象,这些钱,得用几火车皮来拉,从北京运来得走多长时间。但是“日钢速度”由于发展的过于迅猛,以至于只注重资本的经营,而忽视了当地的人文环境。


    一次事件起源于几个痞子保安殴打了韩家营子村民,于是村民们愤怒了,如风暴潮溢入万亩湖,溢进他们曾经躬耕的地方,曾经的稻田,曾经的麦地。带着醉狂,用打砸来发泄自己的不满,用抢夺来满足自己的仇视。包括食堂的猪肉、大锅、铝盆,都被妇女们给提的提、抱的抱,给倒腾回了家。


    事件还是平息了。结果自然是法不容情。


    事件的后果是,日照钢铁厂“不敢”征用韩家营子村民作为工人,甚至扩及到日照人。即使是使用,也要走严格的程序,或者托相当的关系。


    走访时,有部分韩家营子人对这样的事实表示懊悔。不过,反正要走了,即使在日钢当工人也不方便。他们这样安慰自己。


    日钢的烟囱就悬在他们的头顶,烟囱里的烟在日夜冒着,展示着它们内心的炙热,展览着它们存在的现实。再环保的钢铁企业毕竟也是钢铁企业,大象的粪便对于大象来说是很小的,只是却足以盖住田鼠的洞穴、蚂蚁的国度。这些烟尘排放再达标,毕竟制造出来的也不是氧气。


    这样的村庄,真的是该离开了。这已不是那处六百年前山清水秀的福地。为了子孙计,也该迁移了,何况现在有政府在主导。


    你有再多的不舍,总不能世世代代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生存。该舍弃了。


    临走之前,不要忘记带上祖宗的骨骸。不要忘记带上六百年来同宗同族人的骨灰。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


    韩家营子村在去村西七里地的沉崮山上有一块林地,作为林场,但当初买这块地的用意应该是用作墓场,只是因为路途遥远缺乏照理,所以没有正式使用。这块林地包括整座沉崮山,在2005年之后,因为填海建港而被挖平了。韩家营子村的墓地紧靠海岸线,在沿海防风林里的沙坡头上,绵延数里,从现在的华海船厂,往南一直延续到东潘家村的地界。具体有多少座坟茔,我没有统计过,但单从分布的面积来说,其数量应是惊人的。


    他们将在长眠中被扰动一次,重新分配住所。这个住所,是在真正的山里。在二十里路外的梭罗树山里,那里是岚山新兴建的公墓。也是新居。


    六百年后,韩家营子的创始人们,就这样,也被分配到了新的社区。


    把祖宗先人安置好,不要忘记在坟前多磕几个头。他们离韩家营子远了,离锦绣花园更远。


    磕完了头,不要回头,怕你见到他们孤独的背影。怕你听到他们轻声的念叨。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


    望我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


    故乡不可见兮。


    永不能忘。



    除了天空,还有水源。虎山一溜沿海的地下水源因为海水倒灌,二十年前就不能饮用了。


    空气、阳光和水,是人赖以生存的三大要素。如今一样不如一样,该舍弃了。


    该舍弃了。但是,且慢。临走之前,请你带上祖先的骨气,带上那种战天斗地的豪气,带上那种敢于开辟出一条新出路的勇气,舍弃那些斤斤计较 ,舍弃那些无谓的纠缠,做最后一次韩家营子的汉子,有尊严地离开,把韩家营子的精髓,带到新的地方,把祖先的精神光大发扬。六百年前的古人都能做好的事情,你为什么不能?你有什么理由不能?没有退路,只有前行。


    走吧,不要一步三回头。那里没有故乡了,你,将是开辟故乡的人。


    一面锦旗,上面写着:“赠O八五一渔船姚友青:品德高尚精神可嘉,临危不惧舍己救人。韩家营子村委会,二OO六年元月”。这是我路过的几千间房屋中的一件光荣的装饰。这几千间房间里承载着生活的喜怒哀乐,承载着爱恨情仇,承载各种生活用具,展示着一个家庭的贫富,透露着一个家庭的精神,当然也装载着这种光荣。姚友青在海上的救援,陆地上的人看到的只是这一面小小的锦旗,看不到的却是海上的凶险,和施以援手的重要。


    世界上最苦的是我们打鱼的人。这是这一段时间来经常响在耳边的一句话。老人说,中年人说,青年人也这样说。他们无法描述惊涛骇浪带来的生理上的极度疲惫和心理上的极度恐惧,只是用这样一句话来表白:世界上最苦的是我们打鱼的人。


    在苍茫的大海上,渔舟并不能像骄傲的海燕一样高高飞翔,而是贴着海波在漂流。遇上暴风雨天气,海浪四面树立,天地一片滂沱,叫天不应,呼地不灵的时候,除了祈祷神明就只有互相帮扶。人心的善恶在此刻清晰可辨。所以锦旗就像孩童的“三好学生”奖状一样,挂在家里,除了显示荣光,显示的还是这人心的好、人心的善、人心的真,显示的是从祖宗那里继承的良好品行。所以我们评价一个人时,往往第一句话就是:他们家门就好。门风好,这是了不起的光荣。


    没有苦,哪来的甜;没有苦,哪懂得安定的重要;没有苦,怎么会显现出人心的珍贵。


    走吧,不要一步三回头。带上锦旗,带上韩家营子人最可贵的品质。


    只要人活着,就有办法,人最怕的其实不是死亡,怕的是心死。怕的是坐吃山空,怕的是悠悠荡荡无所事事。


    一个妇女,坐在路边泪垂。担忧着自己的孩子会成为社会流氓,成为流民。担心锦绣花园成为无业青年的赌场和销赃的黑窝。这是一位母亲的心。你们可千万不要辜负。


    一名老妇,呆在自家院里号哭,她的丈夫离世没有几年,房子里还都是他的记忆,她在担心生无所依。这些村庄的长者,切莫让他们孤独。


    一条狗,你曾经那么爱它,切莫让它流落街头;


    一枝花,如此的鲜艳,请你带它上楼,切莫让它在寒风中瑟缩;


    那些我们关心不到的蝼蚁,留下它们,切莫任意践踏。


    走吧,切莫一步三回头。要记得你们祖先来的时候,也没有带着故乡来。要记得他们的锄头第一次接触到韩家营子大地的时候,生命就在孕育,新生就在开始。


    结语


    在这篇文章还没有写完的时候,收到热心读者的一条短信,告诉我,刘亮普已经于2014年12月12日辞世。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的全身发麻,人整个呆住了,虽然知道这一天会到来,但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他终究没有等到上楼,终究是死在了生于斯长于斯的韩家营子村,死在了自己亲手搭建的房屋里。他撒手人寰,至于身后去哪,是不关他的事了。


    他是我初涉人世的第一位导师。在我懵懂地踏往尘世之间,他是第一个真心帮助我的人。他幽默风趣,乐观达观,没有坏心眼,不会算计人,他的为人是有目共睹的,也是这个村庄中少有的没有非议的“好干部”。


    他是一位醉仙人。


    天天喝酒的干部,要是放在今天,是迟早会受个处分的,但在受处分之前,他就离开了村委会。抱着病,蜷缩在屋檐下的光阴里。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二十年前,他曾经和一位姓董的小伙子一起走过的那些路程,一起喝过的那些小酒,我在他的生命里也不过是一位匆匆的过客。他还记不记得我,我不知道。因为当我走访的第一天找到他家的时候,他的妻子已经不认识我了。


    我很庆幸,在他临走之前,还是见到了他最后一面,虽然只见到了一个背影。


    昨天晚上,临睡之前,我瞒着妻子站到了阳台上,点上了一炷香,备上了一杯薄酒。香烟袅袅,薄酒洒地,朝南方韩家营子村的方向,磕了四个懒头。按照传统的方式给他送行。


    夜色深沉。


    悠悠我心。


    正如这悠悠而散的烟尘。


    徜徉,徜徉,消失到一个叫做何方的方向。




                                             2014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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