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篇文字的时候,启良先生已经去世十多年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先生去世十多年后,才写纪念他的文章?因为高山仰止抑或恩深似海,不可言宣?这似乎不是理由。如果懒是理由,不敬爱是理由,那我相信和肯定无法用语言形容和记叙先生,才是真的理由。先生的德行和学养,厚实博大,像山和海,我生怕浅陋的书写对先生竟是一种鄙薄。我相信是这个原因使我没有动笔。也正是这个原因,使我十年来时常感到愧疚和脸红,我都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只要想起启良先生,只要拿自己的德行和学养与先生比,我就是一个浅薄的小人和小学生。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不配做他的学生,尽管我以他是我的老师为傲。
我进河池师专第二学年的时候,才认识的启良先生。之前只是对他耳闻,听温存超师兄说,学校有一名老师,课上得非常好,教当代文学的,只是不知道轮到你们当代文学课的时候,会不会是他给你们上,他叫韦启良。那时候我对好老师并不在乎,对如饥似渴的我来说,能够传授给我知识者都是好老师。河池师专每个给我上过课的老师,我至今都能一个不少地讲出他们的名字和特点。
但启良先生确实是非常特别的一个。他第一次走进我们中文80级教室的时候,很是让我意外——这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人,瘦削、黝黑,穿着灰色的的确良衬衣、揉皱的棉裤子、不亮的皮鞋,看上去就像我们村的民办老师。然而他一开讲,立刻就把我震慑住了!首先是他一口流利准确的普通话,让说话还“夹壮”的我佩服。从他的姓氏判断,他也是壮族人。壮族人讲普通话不“夹壮” ,他是怎么做到的?而更让我佩服的,是他对当代文学别开生面的解读,凡是教材里有的,他基本不去赘述。在教材稀缺、教材就是宝书的那年代,他额外的信息从何而来?一堂课下来,我听得是津津有味、目瞪口呆。然后我才发现,启良先生上课是不带教材和讲稿的,只有几张小卡片,像如今的门卡一样,他只需看一眼,便畅通无阻,字字珠玑……
就像被一本书的梗概吸引然后想通读这本书一样,逐渐地我了解到,启良先生毕业于上世纪60年代的华中师范大学,但一毕业便被下放到农村放牛。他在农村娶妻,生儿育女。当他获平反登上大学讲堂的时候,已经四十出头了。显然,这是一个在磨难和黑暗的道路上行走得太久的人。我终于明白,他的脸上为什么写满沧桑而眼睛为什么那么深邃。他在讲王蒙、艾青、郭小川等苦尽甘来的作家诗人的时候为什么眼含泪水?那是因为,他仿佛说的是自己。
进入大三的时候,我们中文80级去天峨实习。我人生为师的第一节课,十分紧张,眼睛发白,根本看不清坐在教室里的人。终于把课(魏巍《谁是最可爱的人》 )讲完,汗流浃背的我忽然发现,教室的后排,竟然坐着启良先生!我忐忑地走过去,面对他。启良先生对我说,你有一点讲的很好,就是魏巍的《东方》刚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信息,你传递给了学生们,而这是教材里没有的。我当时听了,顿时放松下来,尽管我听懂了他不满我其他讲课内容的言外之意。他扬长避短,用表扬代替批评,使我有了信心。若干年来,我也正是用这种方法,指导我的学生。
也是在实习期间,某一天,启良先生忽然独带我一名学生,拜访了天峨当时在广西响当当的作家诗人颜新云和李昌宪。启良先生为什么带我随同,我想一定是知道了我爱好写作的缘故。那时我写的诗《一个小学教师之死》 ,已得到通知,准备在《诗刊》发表。他带我认识作家诗人的用意,就是对我文学创作的鼓励。我在李昌宪简单的宿舍,肚子以及大脑,饱食了人生难忘的一顿美餐。正是这顿美餐,支撑我在接下来的困苦环境里,坚持梦想,自强不息。
毕业后,我被分到都安菁盛乡中学。菁盛穷乡僻壤,缺电少水,没书店没朋友,我在那里一度迷茫,学会了抽烟和喝酒。但所有的烟酒,都不如启良先生安排的那次聚会,让人提振。
一年后,我调到了县文化馆,任创作员。我终于通过文学创作,改变了处境。几年后,却又因为文学创作,陷入困境——我写的一部中篇小说《官场沉浮录》 ,在当时名刊《青春》发表,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县里一群官员对号入座,告我诽谤罪。一时间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年仅二十四岁的我,弱小无依的我,像一只随时倾覆的小船。
就在我最艰险的时候,已任河池师专校长的启良先生给我来了一封信。他在信中希望我镇定,文字狱轻易是不会再发生的。但如果县里容不下你,你还可以回母校来,这里安排你工作的位置。信收到没几天,我忽然在《河池日报》看到启良先生的文章《凡一平印象》 ,他通过发表文章,表明态度和对我的支持。他的文章,以及接二连三亲临都安的李果河、银建军、韦秋桐等母校老师的声援和保护,我终于转危为安、化险为夷。梁晓声说,好女人是一所学校。我则说,好学校是一座靠山。而好学校,必定首先有一名好校长。
文学创作继续成为我生活和生命的内容。1991年,我从复旦大学进修两年结业后调到南宁,任《三月三》编辑。我每期杂志都寄给启良先生,并希望他给杂志赐稿。但启良先生从不给我担任编辑之后的《三月三》投稿,因为他要避嫌和爱护我。而我编辑的杂志,他是每期都看的,看得非常仔细。有一次我收到他的信,信中指出某期我责编的一首诗,是抄袭李瑛的作品。他的语气异常严厉:我给你们上当代文学课的时候,就重点讲过这首诗。你不该犯这种低级的错误!看了启良先生的信,我汗颜无地。
启良先生一直都对他搞文学创作的学生寄予厚望的,尤其对东西和我。上世纪90年代初,东西还不怎么出名,我的创作更处于瓶颈,启良先生像是觉察到了,他提出要为东西和我举行一次作品讨论会,并拨了款。来自全国的评论家、作家在宜州母校,为我和东西诊断开药方。启良先生在会上说,在学生成长遇到困难的时候给予帮助和关怀,是老师和母校的责任……
那次讨论会之后,东西和我如虎添翼,创作一发不可收。我开始写长篇小说,东西不久获得了鲁迅文学奖。我们觉得可以为我们的母校争气和争光了。
启良先生却病了。他是一校之长,是众多学生敬爱的老师,病可以生,但怎么可以生让人晴天霹雳的病呢?
闻讯的东西和我一同来到医院,见到的却是面露微笑的启良先生。他说,这肺癌发现得还算及时,应该没有那么快。像患这病的某某,已经十年了,也还在。你们放心,这病不过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上,不一定会掉下来。我们本该安慰先生的,先生却安慰起我们。面对名利,我们知道先生一贯淡泊。面对生死,先生也是那么淡定从容。
达摩克利斯之剑在先生的头上悬挂了十年,最终还是掉了下来。它无情地夺走我尊重和敬爱的老师。但这么些年,我始终不觉得启良先生离开了我们,因为他的教诲还在,他的思想还在,他的著作还在。他用另一种方式活着。他的教诲、思想和著作,都在人间,像海上的灯塔,只要他的学生困惑和迷失,就会明亮。
(凡一平 全国人大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