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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重推出马宇龙长篇小说《天倾残塬》(21―30)
    • 作者:马宇龙 更新时间:2010-06-09 04:14:19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3228
    [导读]未经本站或作者允许,请勿转载。长篇小说《天倾残塬》:天之倾,既是自然灾难之倾,也是江山更迭、翻云覆雨之倾。面对天倾,人的命运亦为之大沉大浮,千回百折。我怀着敬畏之心,把笔触深入故土的历史,先辈的灵魂,我在如山一样的故纸堆和高龄老人的只言片语里捕捉那些让人热血澎湃又唏嘘不已的陈年旧事,并满含热泪地把它变成沉甸甸的文字。通过这些文字,我想告诉大家,我们曾经生活或者正在生活的这片热土上,也曾经有过刻骨的情爱,昂扬的斗志和不屈的灵魂,我们因此而自豪,因此而奋进。
    第二十一章
     
     冯祥云决定要过一个名扬百里的红喜事。
    他提前就杀了五口猪,宰了六头羊,通知了所有的远亲近友以及佃户、长工、伙计,凡是能想到的都一个不落地下了帖子。正事的五天前他就确定了执事榜,由管家郭拉处担任总管,并提名副总管七名,按照主要任务,分别主管迎送客友、吃小饭、坐席、挑水、端饭、执酒以及厨间杂务。郭坤义在县城重金请了八名厨子,用四匹马拉的车送到双庙。冯家大门外两边早就用苇席搭设帐篷,东边帐篷供吃小饭,西边帐篷设席。到了前一天,冯祥云贴出了一张安民告示:凡双庙人氏,无论上礼与否,每人供应馒头两个,素菜一碟,小米粥一碗。
    双庙迎来了百年不遇的盛事,走进庄口,村路旁搭设的帐篷排成了一字长蛇阵,一眼望不到边。
    黄道吉日,艳阳当空。八抬大轿出了程家湾,按照任氏设计的路线,从五龙山北到五龙山南复五龙山北,三涉瑞河而至冯家堡。轿后跟着四个鼓乐:两个吹着唢呐,一个打着腰鼓,还有一个敲着铜锣。轿子前面两个壮汉分别抬着一个木箱,全是鞭炮,每经过一个村庄,都要停下来燃放几串,响声震天。这一路上吹吹打打,锣鼓喧天,引得十保九甲的男男女女都来看热闹。娶亲队伍俨然是正月里的游庄社火,本来不是很远的路程,却走了好几个时辰。
    到了冯家堡,冯家堡口早有一大簇迎亲的人们专门候在那里,依任氏的吩咐,在路边的树枝上挂满了鞭炮。远远看见队伍过来,就点燃了鞭炮,立时鞭炮齐放,鼓声大作,鞭炮声顺着河面飘到双庙的角角落落,整个河湾都洋溢在节日的气氛中。
    冯家大院人声鼎沸,人头攒动,几班子唢呐和板胡手,轮流倒班,从《太平年调》一直奏到《张连卖布》,如此反复,吹得腮帮子酸痛,拉的胳膊肘儿发麻。当送亲的队伍沿着撒满“花红盖子”、“大吉大利”的红纸条的村路上远远过来时,早有人飞快地跑回家中通知冯祥云一家。任氏的桌上早有人端来一碗饺子,她谁也不让,自顾自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吃将起来。人们知道这是一道仪式,还有说头哩,意思是乘新媳妇到来之前,要赶快吃些东西,意味着没有媳妇前,没有端吃端喝的人,今后可以享福了。冯祥云呢,则赶紧躬身在新房的炕眼里丢进一个大木墩子,便有懂的人笑道:“公公埋墩墩,收拾抱孙孙。”
    一阵鞭炮声响过,成燕一袭红衣,用红纱蒙了头,由一个汉子背着进了冯家院子。院正中有一张方桌,上置木斗,木斗内装有小麦,小麦中插有一把木尺,放有镜子、秤。这时光孝在郭拉处的安排下出来送厚礼替成燕谢过背新媳妇的汉子,然后在桌前放一圆筛,拜堂时让成燕跪在筛子中间,表示今后一定要遵守家规,言行不能跳出圈外。
    冯光孝在整个婚礼上完全是一副木偶的作难相,一举一动都要依了吩咐。对于冯光孝的学业,冯祥云是不用担心的,在双庙国民小学一年时间,人们都说凤凰窝里生不出呱啦鸡,冯祥云要出秀才了。冯祥云说要吸取教训,夫所以读书学习,利于行耳。若问其造屋,不知楣横,问其为田,不知稷早黍迟就等于白读了书。当双庙国民小学解散后,冯祥云就把大部分精力用于解决冯光孝学以利行的问题。每周由郭拉处负责,协同张先生骑驴跨马,遍访冯家所有的庄头、佃户,甚至三人居住于庄户之中,食粗茶淡饭,走陡峭坡路。这是冯光孝极为头痛的事,
    第一次出门,郭拉处骑一匹大青走骡,冯光孝骑一匹粉嘴白雪黑叫驴,一路分花度柳,款款而行。庄稼碧绿,油菜金黄,一阵一阵野蔷薇的香味扑鼻而来。冯光孝东张西望,心情舒畅。他下乡“察青”,什么也不懂,郭拉处给他讲估产定租的事,他一概点头,遇到那些上沟跋洼的地方骑不成牲口了,也便步行,由庄头前面领着,郭拉处拉着他一路走得极为艰难。郭拉处和庄头估计今年收成,商谈得很细,各处田土高低、水流洪窄。遇上亩数不太准确的,郭拉处要亲自用步子丈量,并一一落在纸上。冯光孝开了眼界,原来他们家有这么多的田地、庄子。起初他对于这项活动很积极,但后来终于厌烦了,遇有沟沟畔畔的或路途较远的就死活不肯去,郭拉处只好为他藏着掖着。订婚后,冯祥云给冯光孝上了一堂课,他说成家意味着成人,意味着可以自立门户,再不能像以前一样百事不闻不问。
    拜堂仪式刚刚结束,郭拉处就挤过来,搀起了端坐在太师椅上接受新人三拜九叩的冯祥云。
    “掌柜子!县长来了!”忽然门口有人大喊一声。尽管院子里喧闹无比,这声音还是不啻于一声惊雷。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大家互相张望了一下。冯祥云一挥手,喊:迎接县长。语未毕,大门口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冯祥云攉开众人朝门口挤去。
    冯祥云刚到得门口,县长郑子文已迎门进来,“祥云老兄今日之事简直赛过党国国庆大典了。”冯祥云慌忙躬身道,“哪里?哪里?这并非在下之本意,犬子娶妻事小,赈济灾民事大。”县长被迎进室内,屋子里人见父母官大驾光临全部齐刷刷地站起身来,两名保安队的人将一个红木匣子摆到了礼桌上。酒菜随即上席。郭坤义闻说也不知道从那里凑过来向县长打招呼,后面跟着笑吟吟的郭珍。
    郑县长瞅着冯祥云、任氏和郭珍,突然说:“你们的脸上咋都这么白?”说话间一把将郭珍拉过来,抱在怀里,两只手捧住郭珍的脸蛋儿,搓了几搓,郭珍的脸上顿时涂满了红色的油彩。众人恍悟突然大笑起来。郭珍欲走,县长却搂住了她,又唤冯祥云过来。冯祥云犹犹豫豫,后面张登荣猛得推了他一把,郑县长扳过冯祥云的头,将脸贴在郭珍的脸上一蹭,冯祥云也成了大花脸。那边也有人喜笑颜开地扭着任氏也给上了脸。郑县长哈哈大笑,“不是我今个儿来,这老虎的屁股还真摸不得了!”
    本来因为县长的到来而变得有些紧张的空气一下子缓和了,一些乡绅、保长都纷纷过来给县长敬酒,极言县长之亲民之礼贤下士。郑县长来着不拒,谈笑风生,他对冯祥云说:“我这次来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光义最近要回到地方上,在凌县接替周全担任县长。”
    “是吗?有这事?我可是一点都不知晓。”冯祥云真是第一次听说。
    郑县长笑着说,“双庙出了个周县长,又出了个年轻的冯县长,这地方风水好,了得!了得!”冯祥云终于明白了郑子文县长屈尊大驾的原因,不过他心里也很高兴。光义终于成功了,看来那些钱没有白花。
    冯光孝订婚的时候,冯光义回来了一次,他告诉冯祥云他马上就要退伍进入政界,原想在专区谋个差使,不料参政院的那个战友的父亲骗了他,他只好被安排在县一级,为了弄一个好一点的位子,他向冯祥云要了不少钱。如今冯祥云从郑子文的脸上看到了冯光义带给他的荣耀。他觉得长精神的同时,又不免生出一些忧虑。听说共产党的军队已占领了陕西的许多地方,并开始横跨泾渭河谷,直逼邴县、长武和与他们相邻的凌县,而且据说凌县共党活动频繁,原任县长周全就是因为这个呆不下去而弃官回乡的。
    郭拉处帮助冯祥云安顿好县长郑子文,就乘乱出了大门。他要去看看郭抓处和碎花领着儿子拴牢在哪里吃饭,他们没见过世面,出门不展脱,不知道自己把自己肚子混饱。
    郭拉处刚出门不远,就远远看见村口河滩的树下围了一簇人,指手画脚地,他忙加快步子赶过去。走到跟前,他才看清一个人坐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朝着大路走,也会栽跟头;麦怕出苗早,人怕老来难……”他的旁边一地秽物,酒气刺鼻,惹来两只瘦狗,在那里舔得贼欢。郭拉处细一看,这人原来是张先生。他的头上、脸上粘满了泥土,看上去酒喝得太多了,呕吐不已却又嚷个不停,人都涌了来看热闹,也不知他吃了多少,看那吐出来的东西,怕是肚子里早已倒空了。那两只瘦狗却舔得欢,不一刻已将呕吐之物舔食的一干二净。不知怎么地,两只瘦狗就翻了脸,互相撕咬起来。那尖叫声很有些异样。张先生拍手大笑,俨然一顽童,“为着一口饭,狗连狗都不认哩!”
    郭拉处看到张先生嘴边流延着白色的粘沫,他刚准备上前去拉他,却见一个人上前将张先生拽了起来,并快速地在他的衣服里揣了一样东西。那人一转头,郭拉处才看清楚,这不是张登荣张大爷吗……
    夜幕在喧闹之中如期来临,这个夜晚同样是个不眠之夜。“安房礼”由郭坤义夫妇主持,先是行礼,接着新人相向而跪,吃交杯酒。两只酒杯上各盖一枚铜钱,用红线相连。新婚夫妇交换吃酒。这时候,新房里早已挤来了闹洞房的人,有胆大一些的,已脱了鞋子跳上炕,盘腿坐好,将新人抱去放在了腿上,俨然房头。紧接着几个青壮年手提羊鞭、牲口毛刷等物什,挤到炕边上来。好不容易等待“安房礼”结束,郭坤义夫妇端了酒杯挤出门,他们的闹洞房就开始了。
    正当大伙兴致勃勃在新房里为所欲为,新房内的气氛达到白热化时,忽然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老者脚跟不稳地闯进来。坐在炕上的那个房头一愣,问怎么了。大伙儿一下子都静悄悄地。那老者酒气熏天,摇头念道,“上山容易下山难,大河有水小河满;朝着大路走,也会栽跟头;麦怕出苗早,人怕老来难!”俗话说:疯狗莫惹。坐在炕上的那房头闹房的兴趣一下子没有了,将新娘郑重地放到炕上,“吱溜”滑下炕来。
    早有人认得这位老者是冯家的两代先生,忙挤出门去叫总管了。当郭拉处进来时,张先生已踢拉着鞋子爬到炕上去了。新娘正在往炕垴挪动时,张先生已“哇”地一下吐在了铺了新被的炕上。整个新房里马上弥漫起一股刺鼻的酸臭来。郭拉处拽了他的腿,想把他拖下来,不料老家伙两腿乱蹬,竟抓不住,旁边有人帮忙,才将烂醉如泥的张先生拖到了地上。拉扯间,一包东西从张先生衣服里掉下来,郭拉处乘人不备,装在自己的衣服兜里。
    郭拉处在人们的协助下将张先生提起来,不料一股奇臭钻入他的鼻孔。马上有人嚷,“老东西屎拉到裤裆里了!”新房里的人一下子都骚动起来,那奇臭也仿佛听到了特赦令一样满屋子乱窜起来。那些准备了各种怪办法满怀兴致前来闹房的人们都一个个悄悄地走掉了。最后只剩下郭拉处、郭坤义的儿子郭计升,再就是两位新人和张先生。郭计升也是刚进门准备举行“撒床”仪式的。于是郭计升便与郭拉处动手将张先生抬到了他的房子里。
    郭拉处一边骂着一边让人将火炕重新收拾了,换了一床新被褥。尽管一切都恢复到崭新的模样,甚至比以前还要光彩几分,但那新房里呛人的味儿却是久久不去。郭计升端来一盘核桃、枣儿,用条帚扫的核桃枣儿满床乱滚,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双双核桃双双枣,儿子多来女子少;女子穿的花褂褂,儿子穿的花袍袍。一撒一同床,二撒二成双,三撒三元进宝,四撒四四相会……”然后人皆退出新房,新人上炕。
    这一夜,明灯高照,通宵达旦,屋门紧闭。门窗外听房的人影屏息敛足来回走动,不知什么人的歌声在村路上远远地飘:
    “一更一点一炷香,情哥来到大门上。
    爹娘问我什么响,风吹树叶哗啦啦响。
    二更二点二炷香,情哥来到院头上。
    爹娘问我什么响,风吹的门扇响叮当。
    三更三点三炷香,情哥来到炕头上,
    爹娘问我什么响,隔壁的骡子咬绊缰。
    四更四点四炷香,情哥来到快上炕,
    爹娘问我什么响,咱家的咪猫喝米汤……”
     
     过了几天,郭拉处把从张先生身上拿来的那包东西交给柏治林看。柏治林把那白色的粉末儿放在手里捻了捻说:“这是大烟……”
     
     
     
     
     
     
     
     
     
     
     
     
     
     
    第二十二章
     
     山坡上的雪经太阳一照,暗暗融化,虽然屋檐还不见滴水,却有冰凌条垂挂下来。倘若你每隔一会儿仔细瞧瞧,就看见那些冰凌条在慢慢加长、增大,闪着银光。向阳的山头上冒着乳白色的烟雾,缭绕、蒸腾、汇集成云朵,一朵一朵地逗留在青黛色的山头上。
    山路上静得连心跳都能听见,“嗒嗒”的马蹄声在光滑的石头路上显得分外响亮。这响亮的声音益发使四周显得寂静、冷清。绕过五龙山,路越走越窄,郭拉处一路上都在想着冯祥云今天早上的举动。鸡还没叫,冯祥云就坐在了堂屋里抽水烟。他大概是听到了马的响鼻,就从门里出来。郭拉处看见冯祥云黑忽忽的影子立在堂屋门口,那微微有些驼的背已然显出一种岁月的无奈。郭拉处刚想将牲口牵到门外,返回来给掌柜子请安,冯祥云已缓缓地朝他走过来,“拉处!这就走吗?”
     “掌柜子起这么早,还有什么吩咐吗?”郭拉处看着冯祥云向他走过来,就站在原地。其实该吩咐的昨天后晌都吩咐过了,昨天冯祥云还特意送了他一双毡靴子,让他今天赶路穿上,以防冻脚。但拉处没舍得穿,想拿回去送给抓处,他不常回家,家里的里里外外全靠抓处。想到这儿,郭拉处的脚不由自主向后缩了缩。冯祥云说:“拉处,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受苦了。”冯祥云的声音少有的嘶哑,且有一点浑浊。郭拉处被掌柜子这话说的有点不知所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冯祥云拉住了他的手,“等年过罢了,我经管给抓处娶媳妇。”郭拉处闻说十分惶恐,他结结巴巴地说:“掌柜子今个儿是……怎么说出这等话来?”“哦!你走吧!”冯祥云丢了拉处的手,说。
     郭拉处牵了马,刚走了几步,他发觉冯祥云还跟在他的后面,就说:“掌柜的请回吧,天还黑得很。”冯祥云显得很忧虑,“路上要当心啊!”郭拉处笑了,“掌柜子心放到肚子里去吧!去安口又不是一次两次了!”郭拉处走了好远,他隐隐感觉冯祥云还在瞅着他。一路上郭拉处越想越有些不正常,往常的冯祥云不是这样吞吞吐吐的,也没有今天这副无奈的表情,莫非他知道了自己此行的目的。郭拉处不由将手伸进衣襟里,摸了摸贴身揣着的那张纸。它还在,而且被他的体温捂的很温暖。
    路越走越窄,越难行,延长的峡谷,忽而从巨石嶙峋的山腰通过,忽而沿着流水潺潺的溪涧潜行。路旁的冰凌条子在阴晦的晨光下闪闪发亮。这里没有一个人,抬头望望朦朦胧胧的天色,郭拉处的心中不由一阵害怕。或许是前不久这路上死了一个人,人们都舍近求远绕道而去了吧。那是一个赶路的马家兵,从白水镇操这路去安口,被人给勒死,埋在土桥旁的沟圈里。人们都传说是地下党干的。果真不久,驻扎在安口的国民党八十二军就派出了小分队和县保安队联合起来在双庙保清乡。就这样,郭拉处和柏先生他们失去了联系。“元兴隆”药铺也被查封,于是人们都知道了“元兴隆”的柏掌柜是共产党的小头目。后来,双庙的金保长也失踪了,人们议论说那天五马沟里传来几声枪响,随后就有人看见五马沟走出几个扛枪的保安,枪杆子上挑了个人头,好像是双庙的金保长。郭拉处偷偷地去了一趟金保长家,金保长家的大门都被人抬走了,院子里一派狼藉。邻居说保长老婆带了两个娃逃走了。那些日子,郭拉处心神不宁,他不止一次地想起了王良。想起王良临死前那张扭曲的面孔,还有他的脑袋上那黑红的血……
    忽然一阵呜呜的声音,将胡思乱想中的郭拉处吓得魂飞魄散。他抬眼一看,不知从那里飞出来一只老鸹,鼓着长长的翅膀打着转儿,顷刻间飞上天去。
    “拉处!你这就走了么?”冯祥云那隐含着沉重、无奈、愁伤的话语又一次在他的耳边响起。每响起一次,那种欲送还留、欲舍还惜的无奈情绪更为浓重了。郭拉处在心中试着模仿了一下冯祥云的语调,越发觉得这话中好象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再想想他的表情和行为,郭拉处隐约感到了一些危险。
    郭拉处边走边从衣服里掏出那张揉皱的纸,仔细地看了起来——
          “拉处:敌人清乡,联络点被破坏,以   
        后书信联系。安口有一批货,是从陇县辗
        转来的,你务于*月*日去安口提货,回
        来后自有人接应!革命的敬礼!柏于即日。”
    郭拉处识字不多,比如信中的“辗转”二字就不认识,虽然柏先生的笔迹他看的不是很多,但却还能辨识,尤其那个“柏”字落款,印象颇深。郭拉处也知道共产党的军队巳攻占宝鸡,拿下陇县也成为定局,所以从宝鸡方面运来枪支弹药等战利品也是很正常的。这信他是从张先生手里接过来的,口封着,说是刚刚有个货郎客在门口交给他,让转交郭拉处的。这张先生到冯家来这么多年,他原以为为人愚腐,恪守礼仪,自从发现他与红帮的大爷张登荣来往密切并继续瞒着冯家的上上下下暗地里抽着大烟时,他就觉得这张先生疯颠的外表下神秘的阴影。他把张先生又沾染了大烟的事说给了冯祥云,冯祥云有点接受不了,他看上去很悲伤,很痛苦。张先生会不会看这封信,他一时不能确定。他想既便出于好奇看了,也不会在冯祥云面前说三道四,他一向对于世事纷争漠然置之,加上上了年纪,说话颠三倒四,一副佯佯昏昏的样子,没有人会信他的。
    奇巧的是,当郭拉处正犹豫着怎么向冯祥云告假时,冯祥云却唤了他去,说是马上就进腊月门了,经营一直不景气的恒源商店能不能有起色,就看腊月了,所以想让他跑一趟安口,多进些货,货要新,价格要适中。冯祥云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又说:“你如果有什么事或者不愿去我可以另换人,我主要考虑你去放心些。这时候出门是受罪事,你不想去就喘,你又不是外人。”那意思似乎劝他不要去,但郭拉处几乎是抢着说:“既然掌柜这么看得起我,我还有什么好推辞的。”随后郭拉处就听到冯祥云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声。现在他回想,当时冯祥云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失望。郭拉处不由疑惑起来。冯祥云复重重地发一声浩叹:“拉处呀!王良死后,我再未雇过什么人,这里里外外全凭你操心受累,这类脚夫活计,本不该你去。”冯祥云的一番话说的郭拉处羞愧难当,他险些要跪倒在地,将藏枪冯家、杀死王良以及为地下党捎书带信、算计冯祥云诸事和盘托出。很久以来他的心中就有一种自责:掌柜子待他那么好,他却吃里扒外,猪狗不如。但是郭拉处到底没有,一方面他要守信诺。他曾在柏先生向他口头宣布完中央西北局关于以贫雇农为主的建党路线和地下工作的纪律时,他手指苍天,立下铁誓;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他对冯祥云一直是感恩戴德的,而且他从前没有干过对不起冯祥云的事,今后也不会干。在党和冯祥云这两方面,他都不愿意背叛。以信取义,这是他郭拉处为人处世的基本准则。
    冯祥云让他去安口进货,真有这么巧的事吗?起初当他愁肠百结地考虑怎么给冯祥云撒这个谎时便听到冯祥云让他去安口的吩咐,不禁心中乐开了花。他将这归结为天赐良机。现在当他寂寞地行进在这空旷无息的山道上时,他的大脑才冷静下来,他才开始考虑天下会有这么奇巧的事吗?不知不觉地,郭拉处牵着马到了太白山下,他打算在这里歇一歇,啃几口干粮。
    太白山曲径通幽,林木繁茂,清末一个姓李的举人曾隐居于此,修身养性。周蓬之父周天红闻举人才学,曾不辞辛苦前来太白山以重金厚禄请李举人下山做周家的私塾先生。
    郭拉处远远看到了太白山下的水潭,就想起一个传说。据说唐朝初年,有个叫铁板的道人造反,徐茂公奉命率兵镇压。在太白山,徐茂公被铁板道人围困,无奈之际只得与铁板道人议和。铁板道人提出一个条件,要徐茂公向太白山下的水潭里射三箭,他就收兵,不再造反。原来这水潭里有一只蛤蟆精,传说是徐茂公的前身。徐茂公当然明白铁板道人的用意。但是不这样做,自己和将士们将都会被困死。为了使将士们能活着回去,也为了铁板道人能归顺大唐,他决定射潭。当铁板道人看完徐茂公向潭里射了三箭后,即狂笑一声,收兵扬长而去。徐茂公也率兵下山,走了一会儿,徐茂公觉得胸口作痛,支撑不住从马上栽下来就死了。将士们含着泪把他埋葬在一棵大槐树下。后来,秦琼征战路过徐茂公的墓旁时,在墓前拜了三拜,然后跨上马,勒住马缰,默默注视着墓旁的那棵大树,这便是所谓的秦琼勒马望古槐。郭拉处没有找到那槐树,却在树林中发现了不少人的头颅骨,它们在这阴晦的天气里泛着白森森的光芒,似乎还隐约伴有蓝莹莹的磷光。他忽然想起人们流传的太白山下一百鬼魂夜啼的恐怖故事,据说清王朝时,回回造反,清廷曾在这里斩杀了一百多名造反的回回,从此以后,每当深夜,便有鬼魅夜啼之声传出。
    想到这里,郭拉处头皮一阵发怵,想牵了马离开这个地方。冷不防两声清脆的枪响,如晴空霹雳,把郭拉处惊得坐在了地上。那马不由四蹄乱踏,嘴里发出两声长长的嘶鸣,前铁掌在石头上乱刨,迸出闪闪的火星。郭拉处看到潭水中击起两朵水花。他恍惚看见身着征衣的蛤蟆胸口上戳了三箭,又看见许多虬髯回回烟一样从潭水中飘出来……
    几乎是本能的,郭拉处掏出那封信,三两下揉了,塞进嘴里,快速地咀嚼起来。这时候,已有四、五个持枪的汉子站在了他的身边,一支乌黑的枪口抵在他的颏上,冰冷冰冷的……
     
    冯祥云浑身冰冷,仿佛已成了数九寒天里的一块冻肉,又像是卧在一口深深的黑暗水井中,虽然意识还在,却是动弹不得。他想喊人,不料嘴一张,才感到嘴里空荡荡的,牙齿不知什么时候已脱落一尽。仰头去望井外之天,日月暗淡,两条飞龙张牙舞爪,争头不休。
    冯祥云顿时虚汗涟涟。他睁开眼来,见屋外的阳光正好,自己却原来做了一场白日梦。冯祥云摸摸嘴巴,牙齿仍在,只是虚汗仍旧颗颗滚落,四肢冰凉彻骨。他下了炕,端了一把太师椅出了屋,坐在院子里晒暖暖。坐在阳光下,再仔细回味那梦,他的心中惊悸不安。他一边擦着虚汗一边唤人快叫张先生来,他有话要问。
    张先生过来时,冯祥云正把头垂在怀里,叉开五指,按了额头,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屋里有椅子,拿来坐。”冯祥云招呼着,“刚做了一个梦,你且为我解解。”
    张先生双手下垂,立在一旁,并没有去拿椅子,他眯缝了眼睛等冯祥云大致讲完这梦,就沉吟了很久,眉头紧蹙,随后又摇了摇头,道:“唉呀!东家这梦做的不好。梦见在水中为吉相,若卧于井水,即卧于止水就不好了,梦齿落乃衰相,两龙相斗就更是凶兆了。古人以为二龙相斗为灾异之象。《左传》有云:‘郑大水,龙斗于时门外洧渊。’《易传》又云:‘众心不安,厥妖龙斗。’所以梦见龙斗者,必为大凶……东家何做此梦?”冯祥云的脸色越发变得难看起来,在阳光的照射下,显现出一种青黄的颜色。张先生还要再说什么,冯祥云摆摆手道:“先生,祥云自以为待你不错。唉!……你去吧,让我一个人坐一会儿。”
    张先生默默地退去,空旷的院子里只剩下冯祥云一个人。他愣愣地盯着阳光在地上留下的他的头影,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凉便从他的喉间涌上来。他的眼睛感到酸涩。“梦见齿落乃衰相。”他的耳边一遍遍响着张先生的话。“先生,先生,你是咒我呢?还是必然的结局?”冯祥云在心里自言自语,联系到他身边的人:王安泰、王良、郭拉处……他又极为残酷地承认了这种解梦之说。郭拉处的安口之行让他几乎绝望到了极点,而张先生这个没落文人,竟也会这般神秘莫测。他担心郭拉处真的永不会回来,尽管是自己亲手将他十分信赖的郭拉处送上了绝路。
    王良死后,人人都以为这事就这么了结了,但冯祥云心中的疑团一直没有解开,他对于郭拉处和郭珍的怀疑从没有消除,时时刻刻他都在留意着这两个人的一举一动。这两个人都是他极亲近、极信赖的人,他在心中希望自己是胡思乱想,他不希望看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有一点不轨之心。然而他终于发觉了郭拉处的鬼鬼祟祟、躲躲闪闪以及与一个货郎客的神秘来往,特别是保安队清乡,挖出了暗藏于“元兴隆”的共匪小头目后,他更是变得心神不安,神情恍惚。为了最后证实郭拉处是否投靠共党,冯祥云想出了一条一箭双雕之计。他模仿“元兴隆”柏掌柜的笔迹,给郭拉处投书一封。此信是他找了一个靠得住的不识字的佃户,扮成货郎的模样,嘱咐特意交给张先生,让张先生转交的。他想借机试探一下张先生,是真愚呢?还是大智若愚?
    让冯祥云痛心是,郭拉处接到那信的神情已让他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当最后他提出去安口进货时郭拉处态度之积极已让他完全明白郭拉处早已投靠共匪,成了他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更让他没有料想到的是,张先生不仅偷看了这封信,而且还偷偷一个人去了趟县城。据那个假扮货郎客的佃户告诉他:张先生确实是去保安队告密!至此,他便清楚地意识到,郭拉处去安口凶多吉少。而能挽救郭拉处的只有冯祥云自己,只要冯祥云断然阻止郭拉处的安口之行,郭拉处将可保无虞。
    但是他不能,郭拉处不悬崖勒马,痛改前非,迟早也是冯家的祸根,借保安队之手除去这个祸害再好不过。然而,郭拉处陪他这么多年,勤勤恳恳,毫无怨言,冯祥云待他如同手足,突然间将他推上死路,冯祥云感到痛苦万分。郭拉处那敦厚的面孔、勤快的身影,讷讷的说话声,在此时都一下子涌到了他的眼前、耳畔。俗话说:良马可寻,好奴难托。想想这么多年,冯家大大小小的那些子事,哪一样离得了拉处呢?
    郭拉处走了,牵着马的身影越来越远,尽管他已尽了最大的可能来阻止郭拉处,但都无济于事。看上去郭拉处早已死心蹋地、执迷不悟了。
    “拉处,是你自己要往绝路上走!……”冯祥云一直看着郭拉处牵着那匹马消失在树林掩映处,方才回转身,关了院门,在心里无奈地对郭拉处说。
    此时,阳光异常灿烂地照射在院子里的角角落落中,这是农历十一月难得的一个好天气,青砖铺地的院子,墙山很厚,门窗很笨,墙面上长出一片片青色的莓苔,青苔经过腐蚀,贴在墙上,像一块块的黑斑……唉!这院子,也和人一样,难经岁月的磨蚀,想想自己这几十年来,惨淡经营,到来头却是众叛亲离,“镜花水月梦中尘”,不过是一场空梦!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是谁在唱?冯祥云从他的心里面听到一个放羊娃的声音。他的眼角深深的鱼尾纹里,蓦然滚出一颗浑浊的泪来……
     
     
     
     
     
     
     
     
     
     
     
     
     
     
     
     
     
     
     
     
     
     
     
     
     
     
     
     
     
     
     
     
     
     
     
     
     
     
     
    第二十三章
     
    正月二十三,是正月的最后一个节日——“燎疳节”。
    在朵儿的眼里,今年的“年”过得冷冷清清,而且天气也是干巴巴地冷,一点点的雪都没有。望望远山,永远蒙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霭。朵儿的心中永存着许多个有着美好回忆的“年”,欢天喜地的人们等不得初七,就开始操练社火,敲锣打鼓,鞭炮声此起彼伏。就是扮了相的一伙伙人,挑上几杆杆旗旗子,说上几句“春官诗”,也让人觉得美气。朵儿最爱看的要数马社火和亭子高台了!所谓马社火并没有马,而是骑着驴扮出秦腔故事、神话故事来,而亭子高台更妙。朵儿一直猜不出是如何扮出来的,就拿关公保皇嫂千里走单骑来说,关公举着青龙刀,而刀柄和刀头上却站着两位夫人,会眨眼睛会唱戏。下面有四个黑褂子烂棉裤、满面土色的汉子抬着,就这样走村过户,锣鼓喧天。朵儿常常要撵着去看,饭都顾不上吃。而今天却是大大的不同,这热闹的锣鼓声仿佛专为她一个人准备的一样。
    二十三这天一大早,马春生就出门找柴禾、割干蒿、剁酸刺,在窑道口码上一大堆,坐等天黑。晚饭后,马春生跪在柴禾前,举行火祭仪式。他点燃了三炷香,化了一张黄表,并在柴禾堆里抛进葱皮蒜胡,然后在火头上浇上醇酒。哑巴安堂鸣炮三响,周疏云、朵儿、大刘、马春生伏地叩拜。祭祀仪式一毕,大家手拉着手,围着火堆转圈子,这叫着“火关”,也叫着“跳火坑”。马春生将朵儿拦腰抱了,在火头上跳来跳去,口里念道:“燎疳疳,大吉大利一年年,不生疮,不流泪,当了新娘穿绸缎……”
    周疏云站在一旁,眼睛湿润了。正月二十八将是朵儿和马春生的大喜之日。在这个孤独、荒凉的所在,他们这一群无家可归的人在多少个平淡如水的日子里,终于找到了快乐的一刻。朵儿蜷缩在马春生宽阔的怀里,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就连哑巴安堂,那张平板的脸上也有了难得的笑容。这个可怜人,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了,是一位老猎手收他为徒弟。他虽然不会说话,但眼明手快,静时如处子,动时又如脱兔。凡是掠过他眼梢子的兔子或者野鸡,从来没有逃脱的。老猎手死后,他常常一个人独来独往,钻山窜林,打了野物换一口饭吃。马春生告诉人们,安堂还救过他的命呢。不是安堂,他现在早就变成了那条凶恶麻狼的粪便。
    春生脚骡店,收罗了一些苦命的人。他们,难得有这么快乐的时刻。看着看着,周疏云就有些走神,想想自己的大半辈子就这样在孤苦无依中度过。而相比之下,冯祥云却过得花天酒地,他拥有着她无法想象的一切。对他来说,从前的那个傻丫头眉叶又算什么,只不过是他瞬间想起瞬间的一个感慨罢了。想起这些,她的情绪就有了点失落,她知道有些事她一直在努力忘记,而且自以为早已忘记,而每次的事实证明,她并没有忘记,只是被一些更为紧张和更为重要的大事情淹没着。她甚至在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最初加入党其实不无对抗冯祥云的成分,这种对抗既有心理上让轰轰烈烈的革命潮水淹没自己小资情调的对抗,也有行动上的打倒地主老财的对抗。
    “燎啥呢?燎疳呢。燎好了吗?燎好了!”朵儿像个孩子似的拍手蹦跳着,她的脸上看上去没有忧愁,有的是对好日子的憧憬和向往。跳了一会,火苗越来越小,渐渐地开始熄灭,马春生对大家说:“火灭了,可以扬粮食花了。”大家便都站得远远地,大刘拿了一把铁锨,将未熄灭的灰烬一锨一锨高高扬起,便有火花在夜空中飞溅。周疏云他们在一旁观看火花的形象,据说,扬起的火花形象和哪一种粮食作物很像,说明当年哪一种粮食就会有大丰收。
     
    最近几年,风岭塬土地撂荒严重,庄稼收成一年不济一年。周疏云从内心希望人们不要饿肚子,也在心里惦记着如何尽快铲除五十亩罂粟烟地的事。去秋下种前,马大元突然派人来找马春生,说愿意以一百亩上好的原地兑换这块罂粟地。马春生说如此兑换极为不公,怕人说我占老总便宜。马大元捎话说如果不换,他会让马春生人财两空。他们双方都知道私种罂粟的后果,但谁也不把话挑明。马春生知道马大元所谓的“换”是想让他吃个哑巴亏,好乖乖地把地交出去。马春生嘴怎么再硬,毕竟心里十分担忧。他对周疏云说,这“药”恐怕保不住了。周疏云因势利导,说:“最好的办法是谁也别想得到。”马春生摇了摇头说:“这是下下策。”
    周疏云想找曹子轩先生想想办法,但往日都是曹先生和她联系,她从没有主动找过他。无奈之际,她只好到县城找了趟柏治林。没想到,一见柏治林,她就被店里的两个伙计反剪双手,用绳死死捆绑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眉叶,你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方老汉一生行善积德,怎么就看错了你?”柏治林痛心疾首,“地下党组织冒着极大风险营救你出狱,是考虑你是烈士家属,想让你为革命多做点事,我就想不明白,钱对你就那么重要?你竟然会利欲熏心丧失掉立场和原则!说吧,那批烟土是怎么出手的?卖给谁了?你得了多少好处?”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诘问和莫须有的罪名,周疏云再也不能沉默了,她把曹子轩如何让她暂缓行动,又如何为了保全她建议上级在烟加工成后的运输途中截取销毁以及他发现了马春生大批银元藏匿地点并报告了曹子轩等事一骨脑合盘托出。如果说,从前他顾及柏治林和曹子轩之间的思想分歧尽量回避矛盾,以防有离间之嫌。而现在面对泼在她身上的脏水,她必须说出真相,洗清自己。
    柏治林听完她的讲述,半天不语,最后他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曹子轩和你,倒底谁的话是真的?难道党的一名堂堂特派员会诬陷你?”
    周疏云一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这一切都是出自曹子轩之口?他为什么要诬陷自己?如果是这样,那她真是浑身张嘴也说不清了。曹子轩,曹子轩,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今天主动来,本身就说明了问题。你要是相信这一切,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那只能算我倒霉,谁让我加入了一个是非不清、黑白颠倒的组织呢?”周疏云说完这句话,就一言不发了。
    柏治林看了她一会,说:“这样吧,我先放你回去,给你个机会。最近马家兵、红帮都看准了这块发财宝地,这对我们是个机会。我会派游击队员协助你,瞅准时机乘乱一举烧毁烟地,你的清白不需要谁说,你自己证明吧。”
    周疏云心情灰暗地回到了脚骡店。晚上吃饭的时候,马春生突然问她:“干娘,你能告诉我,你倒底是什么人吗?”周疏云笑了笑,“你是啥意思?不想要我这个干娘了吗?”马春生眼神怪异地说:“我的那几箱银元是不是你弄走了?”周疏云吃了一惊,“什么银元?我不知道。”
    “干娘,你帮过我,我没把你当外人。你就说实话吧,那都是我的血汗钱,我要用它修建马家店,轰轰烈烈地成就一番事业,当然其中少不了你的一份。”马春生喝了一口酒,说,“我追问朵儿,她说你在窑里动过,告诉我,你是不是共党?”
    “你?你听谁说的?”周疏云更为吃惊,她觉得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
    “别紧张,我要是告官就不会跟你说,这都是曹兄弟告诉我的,他说你是地下党,要夺我的烟,抢我的钱。”又是曹子轩,马春生的话让他终于再次感受到了曹子轩的阴险。她顿时不寒而栗。“谁不爱钱呢?曹兄弟贴近我也是为了钱,这两年他靠我的烟地,我靠他在县戒烟所的关系,互惠互利,让他着实赚了不少。他告诉我这个,是为我也是为了他自己,最终是为了烟地,为了钱。”
    周疏云的脊背上冒着一缕凉气,她瞬间似乎明白了,“春生,我的身份并不重要,我确实是为灭烟和你那不义之财而来,但是至今烟我分毫未动,你的钱我也是一分未见。你刚才的话让我有些明白了,你说说看,你的钱是怎么不见的?我听说你早就从那个小窑里转移了。我想,这事肯定是和曹子轩有关,他是在有意搅浑水,好从中渔利。”
    周疏云感到事情紧急,必须尽快采取行动,她将这些马上汇报了柏治林。过了几天,柏治林派来了五个人的武装小组,为首的人称老八,还有一个矬子人称“土行孙”。一下子多了五个人,脚骡店里顿时热闹起来,但他们五人平时很少大声说话,也不酗酒,相对独立地偏居于脚骡店一隅,可见其训练有素,纪律严明。但是周疏云意识到他们的到来除了协助她执行任务之外,还在暗中监视着她。那天,周疏云刚从茅房出来,就发现老八站在门口,她故意拉下脸,“干什么?耍流氓吗?”老八讪讪地说:“别误会,千万别误会,柏书记把我们交给你,你说怎么就怎么,有我们在就有你在。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也会掉脑袋。所以,保护你就是保护我们自己,我们不敢大意。”
    “哼!你倒会说?你把我当成小孩子了?”周疏云扭头就走。老八跟在后面忙不迭地解释,“不是,不是啊,柏先生不在了,生死不明,我们都怀疑……”
    老八他们来不久周疏云就得知了“元兴隆”药店被查封、柏治林被捕的事。
    “怀疑什么?”周疏云站住了。
    老八突然不说了。周疏云火了,“难道你们怀疑他的被捕与我有关?”
    老八看来也不敢得罪她,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小声说了一句,“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曹特派介绍入党的……”
    偏偏在这个时候,脚骡店又来了位不速之客。
    这就是红帮大爷张登荣。
    他不是来住店的,也不是来喝酒的。酒只是个开场白,当马春生一心一意、忙前忙后招呼得张大爷那张瘦脸上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时,张大爷才道出了此次来脚骡店的目的——
    “如今天下很不太平,共匪肆虐,世事纷扰,小小的脚骡店也曾很不安定,自从我打了招呼后,才渐渐风平浪静起来,如今听说共党、马匪都盯上了这块烟地。我想和你商量商量,既是本帮人,不说两家话!这烟地由我另外派人给兄弟你保护起来,如何?”
    马春生应付着对方连连说好,随后他把这话说给了周疏云,要周疏云拿主意。他知道眼下这块烟地已经热得烫手了,它就像一颗地雷,随时有爆炸的危险。
    “干娘,我也许比你更了解曹子轩,我不知道你们以前怎么样,就我们合作这几年,我感觉这人心太黑了。他一直用县戒烟队来要挟我,去年那批货,他拿走了多一半。我知道谁都得罪不了,我也想明白了,好事不能年年有,见好就收才能求得安生。”马春生言辞恳切,“你说的也许没错,我的那几箱银元肯定是曹子轩弄走的,他嫁祸于你是在转移我的视线。干娘,你说吧,怎么办?我帮你,我们拿不到,也不让狗日的得手。”
    周疏云紧紧抓住了马春生的手,感觉到了一种力量。柏治林被捕了,曹子轩又阳奉阴违,周疏云觉得她像一只孤独的羊,找不到了她的羊群,只有在空旷的草地上盲目踯躅,如今马春生的一番话给她信心和勇气,她觉得一切都落在了她的肩上,她决定自己扛起一切,果断采取行动。
     
    “燎疳”完毕,马春生揽着朵儿,和大刘、安堂顺窑道进了脚骡店。
     婚期临近,脚骡店的所有人都全力以赴筹备着马春生的婚礼。今天所有的贴子都发了出去,那时的脚骡店将人喧马嘶,成为一个多么热闹的地方!马春生和当初马大元的那个副官一样,把一袋子响元甩在了朵儿妈的面前,说:“过两天朵儿回来,脚骡店的掌柜马春生要明媒正娶!”朵儿娘喜笑颜开地说:“我朵儿福大,能寻这么有钱的主儿!”马春生哈哈哈笑了三声,忽然绷起脸说:“我把朵儿娶进门,从此就与你无关了!”不等朵儿妈从呆愣中反应过来,马春生已扬长而去。
    正月二十七一大早,马春生就把朵儿送回了二十里路外的桃花山。
    风岭塬娶亲要娶黑媳妇,即男方娶亲人,在吉日的先一天晚上行抵女家,于天亮前将新娘接回男家,娶亲人要摸黑路回家,不能见阳光。这一风俗在风岭塬代代相传。据说古代风岭塬有一大户,家中虽有成群妻妾,但却有一痴好,无论谁家娶新媳妇,他都要让人在半路伏击将新娘掳去先破了身然后放回来,往往许多新娘无颜回家见新郎而自杀身亡。所以为了躲避灾祸,许多家迎亲都改在了晚上。尽管这个大户后来被遭辱的十个新娘诱骗来用绳捆绑后塞进了炕眼门烧成了黑炭,但娶黑媳妇的风俗习惯却流传了下来。
    天刚降下第一层夜幕,周疏云就和安堂、大刘、“土行孙”三人一人骑了一匹马赶奔桃花山。周疏云是春生的“娶女客”。大刘毕竟年长一些,是春生选定的“升杯者”。土行孙是拉马的,安堂是赶牲口的。到了桃花山朵儿家,朵儿竟然还穿着来时的衣服,周疏云忙着为朵儿换上她带来的明光闪闪的绸缎袄袄和漂亮的绣花鞋。朵儿妈一见周疏云就缠住絮絮叨叨问个不休,问她男人在哪里,问她生了几个孩子,有几个是男娃。周疏云说无夫无儿无女,孤身一人。朵儿妈就惊叫起来,继而对着朵儿说,“春生这娃真是要了我的命了!怎么选这么一个丧门星来做‘娶女客’。娶女客不但要有儿有女,还不能亡夫、改嫁,要富命双全!还有,她的属相不能和娶亲的三个男人中的任何一个相克,难道不闻‘正七龙狗大不祥,二八蛇猪苦难当,三九鼠马家财散……”朵儿妈一下子头头是道起来。来朵儿家看热闹的邻里亲属都把异样的眼光投在了周疏云身上,仿佛佛周疏云就是个瘟神。周疏云立刻被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朵儿见状忙上前解围,她拉住了周疏云的一只胳膊,说:“我今晚一走,你和她一样也就成了无儿无女无夫的人……”朵儿妈气得变了脸色。当周疏云把一对玉石手镯戴在朵儿妈的手上时,朵儿妈的脸上才有了笑容。
     
    夜已经将它漆黑的缎子,铺在了整个风岭塬。对面屹立着乌黑的影子,是一些老树,弯腰勾背的。树枝上没有叶子,朵儿感到它们像要划破自己的视线,横逸而去。她是由哑巴安堂背出家门的,据说新娘出门不得脚踩白地,以免冲了天地不吉利。朵儿最后出门时,把十双筷子抛洒在了家里的供桌上,粗黑的筷子打翻了桌上的财神爷,有一只掉下来,落在了地上。这是大刘告诉她的,她没有回头去看。筷子是挨打的棍子,她想把它留在家里。她怕回头一看,挨打的棍子会跟着她的眼睛来到春生家。她被安堂放到了马上,大刘说,想尿了给我说,我抱得住你。朵儿想哭,眼角一阵酸痛。
    漆黑的夜里只听见马蹄的得得声,他们四个迎亲的人当中又添了两个送亲的,因为天黑,看不清面目。他们六人离开桃花山,转过两个弯子,就到了大路上。土行孙走在最前面,手里挑着一个纸扎的红灯笼,凭借它照着前面的路。后面是朵儿,朵儿后面紧跟着大刘和周疏云。最后是送亲的两个陌生人。朵儿想起马春生说的话,“做了马春生的媳妇,就是脚骡店的二掌柜,脚骡店的人要做到心狠、嘴利、脸黑,尤其做掌柜的,骂人要骂到疼处,一次就要平了他的茬!”朵儿想她会吗,她会变成春生希望的那种人吗?要说骂人,她最想骂的还是狼尾巴大刘。这个肮脏的畜生,无情夺去了她为春生苦苦守卫的贞洁。朵儿这样想着,一转头,她就借着灯笼的光看到了那两个送亲的人正把一根绳子抡欢了朝周疏云的头上甩过来。
    伴随着朵儿的一声惊叫,只听周疏云刚发出一声“干什么”就从马上摔了下来。当朵儿、大刘、安堂和土行孙勒转马头时,那两个人已背向他们奔驰而去,周疏云被拖在地上,嘴里发出“吱吱呜呜”的声音。
    大刘情急之下,连忙让安堂快护送朵儿回去报告,他拼命拍了一下马屁股赶紧去追那两个人。因为后面拖着一个人,他们跑得不是很快,大刘的马蹄几乎要够着周疏云的一只脚了。突然,其中一个人一转身,一声枪响,大刘的一只耳朵被打飞了。大刘“啊”地惨叫一声,缩身躲在了马肚子下,伸手去够拖在地上的周疏云的脚。当他一把拉住周疏云的脚脖子时,他也从马上掉了下来,漫漫的黄尘土烟呛进了他的嘴里,他几乎要闭了气。
    这时候,土行孙也追了上来。他举起长枪,冲一个黑影放了一枪,那个黑影应声落马。在转过一个弯时,拖着的绳子挂在了一棵树上。大刘爬起来把绳子从周疏云的脖子上解了下来。土行孙追了上来,他刚勒住马缰,就听一声枪响,土行孙从马上栽了下来。周疏云和大刘悄悄地躲在了一棵树后,只见四周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他们俩只凭着耳朵洞察着周围的动静以及遥遥可闻的叮当的马铃声。
    忽然,他们的眼前一亮。他们看见一个骑马的人点燃了火把,驱马向这棵树走过来,同时他们也看到了不远处土行孙的那匹马正埋头用鼻子嗅着躺在地上的他的主人。冷不防,大刘扑向拿火把的那人,拽住了那人的马辔头,大喊:“干娘,快跑!”周疏云知道危在旦夕,她一个箭步,毫不犹豫地扑向了土行孙的那匹马,踩镫骑了上去,又掉转马头,策马而去。那人把燃烧的火把伸向了大刘,大刘肮脏曲卷的头发随即吱吱喇喇地燃烧起来。那马一扬蹄,把大刘踏倒在地。那人打马追了上去,得得的马蹄声踏碎了整个黑夜。
    周疏云冲下了一个陡坡,她听到后面隐隐约约的马铃声,知道是有人追来了。正当她万分焦急的时候,前面出现了一团光亮,好几十束火把燃烧着,照亮了半边天。她看清了,站在前面又高又大的汉子是马春生。他的后面是武装小组的老八和另外三个人。那人一冲过来便有几支乌黑的枪对准了他。
    那人勒住马头,喊道:“马春生!我是保安队的人!你窝藏共匪,种植大烟,替共匪办事,你是不想活了吗?”老八不等马春生说话,立刻走到了前面,大声说:“不想活的是你!你再往前走一步,我们就让你脑袋开花!”马春生把头转向周疏云,“干娘!我不会撇下你不管,收拾了他们几个,我们办喜事去!”这时候,那人又喊:“周疏云,你还是识相点!你们的人都投降了!你再这样顽固下去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忽然安堂急急忙忙地跑来,一边打着手势一边吱吱呜呜地说着什么,急得在地上转圈子。还是周疏云搞明白了,他是说让她拖住马大元的骑兵,他和老八去烟地里放火。周疏云点头会意,老八和安堂马上勒转马头疾驰而去。马春正想着如何对付他们,尽量与他们周旋。忽然却见四外火光冲天,亮如白昼,不知从哪里一下子冒出那么多的人。那保安队的人见状哈哈大笑起来,“我倒要看看不想活的是谁?”周疏云觉得真正的危险已经来临。果然,从火光里走出一个人,把她吓了一跳,“周疏云,别来无恙!”
    “曹子轩!”马春生唾了一口浓痰,“呸!你我曾有八拜之交,没想到你是如此居心叵测之人?你想我会听你的话、会为了钱去出卖自己的良心吗?……”
    “周疏云!你还记得你的女儿雨晴吗?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她当初不跟我走的原因。她是对的,为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去做无谓的牺牲是不是太可笑了?我当初把你引上了歧路,我有责任,你毕竟是我的干娘嘛。解铃还需系铃人,如果你肯回心转意仍然跟我走,我会让你后半辈子不再孤苦伶仃地过下去。”曹子轩言辞恳切地说了一大堆。
    “没想到,我真没想到!曹子轩!你竟然会……”周疏云无比痛心,“你想错了!我是一个不肯回头的人,纵然舍出我这副残破之身,我也不会朝三暮四,卖主求荣!”
    “唉,别这样说,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千方百计赚点钱还不是为了雨晴。可是却有人不容我,我这是逼上梁山。”曹子轩从人堆里扯出了一个女人。把哔啵燃烧的火把照向那女人的脸。“你看这是谁?我劝不了你,会有人让你乖乖过来的!”周疏云呆住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朝思暮想的女儿雨晴。她一头短发,满脸是泪,口里撕心裂肺地连喊着妈妈,妈妈。
    周疏云要向她扑过去,被马春生拉住了。那边雨晴在曹子轩的控制下向周疏云挣扎着。曹子轩喊:“周疏云!你难道不想母女团聚吗?告诉你吧,老岳已经被人暗杀了,我是你的新女婿。我们是一家人了,只要你回心转意了,我们一家就再也不分开。看着你一个人如流水浮萍,孤苦无依,我这做女婿的,心里也难受。你说一个女人家,干什么不好,非要放弃家庭,抛开骨肉。”雨晴披头散发,向这边挣扎着,她在大声地喊:“妈妈,我们回家,回家……”
    “雨晴,你告诉娘,你是跟他还是跟我?”马春生扶住了站立不稳的周疏云,“千万别过去!他们不会放过你的!——曹子轩!你太狠毒了!我原以为你只是想独吞五十亩烟地,根本没想到你真的做了叛徒,我的钱呢?是不是也是你偷走的?”
    “娘,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呢?……”雨晴哭喊着,向这边挣扎,“娘,我想你,可是,可是……”
    曹子轩嚷道:“马春生,你这个傻瓜蛋,辛辛苦苦几年不过白玩一场,你跟着他们有什么好下场?不是我,你的烟早让他们给灭了!对,你猜的不错,那些银元是在我手里,你把共产党交给我,我就分你一半。周疏云!快做决定!雨晴是不会跟你去的,你想想,这些年你尽过一个母亲的责任吗?在她的头脑中,父亲和母亲的概念是什么?你把她生在那样一个环境,又丢下她不管,你只想着自己升官发财,你为她着想过吗?你以为他们会接受你?其实在他们的眼里,你完全是个怪物,不要家,不要孩子,长了一颗石头心。我可不愿意雨晴将来会和你一样人不人、鬼不鬼。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会给她爱,实实在在的爱。她怎么会跟你去呢?”周疏云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冲上去,夺回她的女儿。马春生一边骂娘,一边提着枪,死死拉着她。
    忽然,那边的人群发生了骚动,接着一部分人四下里散开,原来很整齐的火把摇晃扑闪起来。他们看到一部分人像删倒的玉米一样纷纷倒在了地上。曹子轩拉着雨晴,在几个卫兵的保护下跨上了一匹枣红马。马春生伸展脖子借着闪烁不定的火光看去,却见人群中多了一些穿酱红衣服的汉子,正和保安队的人搏斗,马春生和老八的人见状顿时来了精神,他们拔刀的拔刀,提枪的提枪,冲上去加入到这场肉搏战中。
    周疏云撵上去,想看看曹子轩把雨晴带到哪里去了,却再也看不见了。这场撕杀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保安队的人就因寡不敌众而溃败了。马春生和穿着酱红衣服的人会合在一起。他兴奋地叫周疏云,说是张大爷的人。果然,周疏云走过去时,小头目说他们的是张登荣大爷的人。
     这时候,远处浓烟滚滚,袅袅飘向天空,一种带着焦糊的奇香弥漫在了整个风岭塬。周疏云望着这烟,不由有泪水滑下了脸颊,她的心像要瘫了软了。这片烟地让他见证了一个好端端的人一旦让欲望驱使会变得多么可怕,也让她深深地检讨起自己的单纯与幼稚。这时侯,老八回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说,看,我们成功了!马春生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他说:“不好,朵儿还在脚骡店,如今烟地被毁,马大元不会善罢甘休!……弟兄们,走哇!为我和朵儿圆房了!”周疏云也意识到后果的严重,就揩了一把泪,勒过了马头。
    刚转过一个弯子,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到了冲天的火光。马春生惊叫了一声,“不好!脚骡店着火了!”即快马加鞭,扬蹄而去。等到了地坑庄子面前,他们才看到了真正的惨烈。火已经从地坑庄子里冒出来,狭带着浓烟,滚滚漫上微露晨曦的天空。窑道口那棵巨大的核桃树已完全成了一棵火树,火在树梢上吼着,跳着、笑着……
    “马大元!我日你祖宗!……”马春生突然看到一个人影子发出了一句陌生而又奇异的骂娘声后,便顺着那棵树狂奔而去!
     他是哑巴安堂啊!他都能说话了?他正奔着窑道口而去!
     马春生往窑道口撵了几步,他的脸上顿时火辣辣地像要被烤着一样!他看到了安堂的影子被冲出窑道的火苗席卷而去!周疏云喊着春生快回来,快回来!马春生没有听见周疏云的喊叫,他只看到了红红的盖头,红红的朵儿,红红的门窗,红红的被子!还有那红红的世界,红红的罂粟花……窑壁上赤焰飞腾,窑道口上吐出可怕的火舌,舔黑了整个窑面,在毕毕啪啪的爆响中,马春生分明听到了朵儿的呼喊:“春生哥!春生哥啊!我等着我们的喜日子了……”
    “朵儿!我来了!”在一片惊呼声中,马春生跑了几步,就纵身跳进了火势汹涌的地坑庄子……
     太阳照旧从原际升起。大核桃树变得焦黑,一星炭屑还在发着红焰,冒着一缕细细的青烟。黑黑的窑面像人身上的一些溃脓,蜿蜒、延展了很远。
    一切都变得极静,极安详,仿佛一切都是一个梦境,一个长长的梦境!过后草木重生,日月重来,光阴永远都不会因此而停歇。
     这么多年,脚骡店第一次睡了一个安闲香甜的觉。
     
     
     
     
     
     
     
     
     
     
     
     
     
     
     
     
     
     
     
     
     
     
     
     
     
    第二十四章
     
    郭拉处家位于双庙的后山庄,从一条陡峭的坡路上上去就可以望见郭拉处家的山墙。这一带的人散居于坡坎处,于高处一边削挖成壁,劈开窑洞,另一边平整以出,筑栏围墙。郭拉处家有窑洞两孔,一大一小,大者五窗一门,中以土砌间墙,挨窗盘炕、筑灶、置桌凳家什。小者满间一炕,是郭拉处和碎花的家。
    郭拉处出门整整两个半月了,碎花每天都用指头掐算一遍。郭拉处老爹一进腊月门就病倒了,喘得厉害。他一遍一遍地问:“拉处咋还不回来?抓处你到门上瞭一瞭……”郭抓处就拉了老爹的手,说:“大哩!我瞭了,远远地有一个影子,正往来走哩。”过了半晌,郭老汉又问这话,郭抓处就又说:“大哩,快了,快上坡了。”碎花开门,将饭端进来,饭是洋芋炖肉,肉还是掌柜子托人给拿来的。郭老汉听到门响,就想坐起来,“是拉处回来了!”碎花将碗放在炕沿上,说:“大哩,昨晚上拉处托梦给我,说他过安口走陇县去,过了二月二才能回来。”郭抓处扶老爹坐起来靠在墙上,碎花把碗端到跟前,老汉问:“球娃吃了吗?”球娃指的是郭拉处的儿子三岁的拴牢。郭抓处道:“你甭管他,这我儿吃手好得很!”碎花瞅了郭抓处一眼,脸上一阵潮红。郭老汉端过碗,吃了两口,就又说:“肉咋放这么多,拉处还没吃呢!”碎花赶紧说:“多着哩,给拉处留着呢。”郭抓处心里很难过,他悄悄从大窑里出去,蹴在大门上朝坡路上瞅。他没看到一个人,却看见了不远处贵宝家的院子。    
    贵宝家离他家不太远,冬天树叶一褪,他家院子里有几泡屎郭抓处都能数清。往日郭抓处端了饭碗在大门上吃时,贵宝瞅见了也便端了他的陶瓷盆盆三两下爬上来,与郭抓处蹴一搭吃。贵宝家可怜,顿顿吃的五抓子菜,喝的玉米面糊糊。他那缺牙豁口的陶瓷盆盆还是郭抓处老爹给贵宝送的,那是郭拉处从前在安口拿回来的。两个人边谝边吃,郭抓处还常把他碗里的荞面节节给贵宝的瓷盆盆里拨一些,贵宝和他一样,光棍一条,于是共同的话语也就多了些,有时难免掏一掏心窝。某日郭抓处给贵宝说:一个坑坑一个萝卜,萝卜进去了还拔不出来哩。贵宝舔了舔嘴唇上的菜叶子,有些贪婪地问,你莫不是种咧?郭抓处就放了胆,说新姐可怜他,让他美了一回。这话说的贵宝好长时间一直想入非非,再看拴牢这球娃,咋看咋就像郭抓处那张沟子脸。
    但今天郭抓处没有看到贵宝,他知道他永远也看不到贵宝了。前一向也就是郭拉处走后时间不长,贵宝被乡公所逮去砍了头。说是贵宝抗捐不缴,还煽动闹事。说什么郭抓处也不会相信,贵宝是个走路都怕树叶子砸头的人,又笨嘴秃舌的,能煽动谁?再说郭拉处把他推荐给了冯掌柜,他都成了冯家的佃农,日子也比从前强了不少。奇怪的是郭拉处走安口的前一天,贵宝这货不知在哪里挑了副货郎担子在双庙街道里来回地走,也不喊,担子也不放,看上去一副贼打鬼的样子。这货莫不是偷了人的东西被砍了头?无论怎样,贵宝是没有了,咋望都不会来了,郭抓处不由想到哥,他想哥怕是真的回不来了……
     
    郭拉处被埋伏在太白山的警察队逮住,关进了牢房。他知道这次他是在劫难逃了。
    警察要他交代地下党区委的负责人是谁,双庙支部有多少成员。他一口咬定他是冯家的管家,去安口进货,根本不知道什么区委不区委的。他就被倒吊起来,往鼻子里灌辣子水,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他觉得苦日子太漫长,活在这个世上没球意思,早点死好早点投胎转世,下辈子好做个冯祥云一样的人。然而想什么却不来什么,迟迟没有人对他动手,他就这样被关着,一天又一天,好不容易翻过了阳历年,郭拉处已完全习惯了这种环境,他的心变得麻木和漠然。
    那是一个阴天,和往日一样,郭拉处没有感到它的特别。一老早,他就被传唤出去,虽然是阴天,但那光线却仍然让他感到刺眼,感到不习惯。他确认自己的死期到了。他在心里说:终于来了。他被交给一个年轻的后生,那样子像是完成了一桩牲口买卖,那个警察还替他开了手镣,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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