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短信里“养心圣地,神秘从江”的字眼,我的心立马开始嘀咕——真敢自夸,心是说养就能养的吗?圣地能随便叫吗?
在北方冬天的萧条凋敝里,缺乏色彩滋养的眼睛颇为饥饿,我对自己说,管他们说啥,借机游逛一下,看看南方的山水总是好的。
带着这样的心情,我来到从江。
当天晚饭后,和正万、仕江两个朋友顺着酒店外一条下坡的小路信步而行,只为耗掉时间,躲避酒店房间里新装修的气味。远离了酒店周围的灯光,小路变得幽深起来。我有点紧张,担心有野物出没。这时,仕江说,月亮走得真快呀。正万说,是云在走。我们站定,一起仰头看月。
月亮近得似乎踩着两个梯子就能够到。这是我平日里所见的月亮吗?如果是,一定是刚刚洗过温泉浴的。看着看着,人竟恍惚起来,仿佛穿越了一般,似回到了童年,又似更遥远的前生,甚或是鲁迅的故乡,说不清楚,但真真是——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月亮。
三个人长久地看天。
云在走。
月亮在走。
它俩都走。
这是被科学常识武装了几十年的人暂时的弱智。美妙的弱智。
仰头走着,再停下。再走。再停。反复验证。复习月亮走我也走的游戏。
一块洁白的厚云从月亮身前走过,我看见月光收起,再于刹那时撒落,不由得伸出手去接。
月光落地,黑黑的田野亮起来,瑟缩着守护地瓜的小姑娘,看着自己的影子、地瓜的影子,然后仰望着来和她作伴的月亮,她给月亮跳舞唱歌,用仙女该有的样子……
相隔了四十年的神秘和遐想,幼稚的私语和向往,竟然在遥远的从江随着月亮找到我。童年竟躲在月亮里,等待一个我认识她的时候,来找我。我的心,刹那间柔软不堪,鼻子里漾满酸酸的快乐。
我把落满月光的双手抬起,抱住四十年前的小姑娘,抱住四十年后累积的疲惫和沧桑。
这是什么?一闪一闪的。萤火虫?
萤火虫?!真的吗?!我清晰地感觉到那个被抱在体内的小姑娘,脱离禁锢,一跃而出。在哪里?在哪里?
这里,这里,那里也有一只……
三个人追着萤火虫。三个少年追着萤火虫。三个中年人追着萤火虫。
落在我胳膊上了!落在我胳膊上了!正万的声音惊喜欢快。
我拿出面巾纸,匆匆折叠,试图折出记忆里纸灯笼的形状,无奈早已忘光。正万小心地用手罩着,我草草地把面纸巾的边角揪起,小心翼翼地把萤火虫赶进去。萤火虫在纸团里一闪一闪,像掉落的星星。
捧星星的孩子。走起路来,脚尖都是翘的。
萤火虫像博爱的使者,像我们几十年前的玩伴,不忍正万的快乐被我剥夺,不忍善歌的仕江失落,先后又有两只来亲近我们。一只落在正万的胸口。一只落在仕江的袖上。他们俩,用手为新朋友搭起帐篷。三个中年人彻底隐退,剩下三个儿童和三只萤火虫。
帮我看看我的还在不在闪?
在闪。在闪。一闪一闪亮晶晶。
满天都是小星星。随口哼唱。
我的好像不闪了。三个人围成堆,制造出更幽暗的观察环境。
在闪!在闪!
这个时刻,我们小于七岁。我们未经任何的沧桑。我们未沾任何的俗事熏染。我们惊喜欢叫。我们清澈如深蓝的天如金色的月如碧绿的西瓜如带项圈的少年。
深谷里传来芦笙的吹奏。不会歌唱的我,突然特别想歌唱,无奈喉咙里像安了塞子。唱首歌吧。我对善歌的仕江说。
好,那就唱《月光落地的声音》。仕江并不推辞,或许他早就有歌唱的冲动。
“月光落地的声音,格桑花听得清楚,卓玛我的卓玛,无论山高水远我听得见你心跳的声音……”
不知为何,我竟觉得仕江的歌声和这片山谷和这月亮都不和韵。他唱了几句,停下。恰有开着大灯的车驶来,我们避到路旁,等车走过,儿童已远离。他们俩放飞了萤火虫。我坚持把萤火虫带回宿舍,跟舍友炫耀完,才依依不舍地放飞。看着它一闪一闪地飞远,我意识到自己的心已被柔化。
柔化,该是心最好的滋养吧。
在酒店房间里,我戴上口罩兴致盎然地翻看宣传材料,对“养心圣地”四个字,已有了部分认同,对次日的行程有了期待。
次日,车在山的层叠里上上下下盘盘旋旋地跑着,像一只钻进钻出的甲虫。我自作多情地认为这山是为我多彩的,为安慰我眼睛的饥饿。如热情的主妇,把自家的所有摆在客人面前——别客气,别客气。
看着看着,贪心渐起——如果这山是我家的该多好,我该有多骄傲!我该如何向别人炫耀我的山呢?语言容易浮夸,也容易苍白。还是邀他们来,让他们看,令他们魂牵梦绕,离去后怀着长久的向往和酸甜的妒嫉。
我愉快地窃笑,全然不顾自己就是那个“他们”。
车在我的窃笑里停在谷底的柏油马路旁。人们纷纷下车。或许是因为在心里已偷了这山归己所有,环顾四周,竟觉特别亲切——嗯,住这里好,就住这里,住在高坡处那栋木楼里,能远远地望见被邀来的朋友,然后可着劲地蹦着高地挥手——嗨,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幻想有绵软粘连的力量,它拖着我的脚,落在人后。
突然有歌声如水奔来,荡荡漾漾,让人微微眩晕微微摇晃。我瞬间明白了为何感觉仕江歌声不和韵的原因———他的歌声太孤单,如同一只孤鸟鸣唱。而这山需要的是和声,丰富得像山色一样的和声,水样的和声,能将谷底填满,将一切包绕柔缠。而孤独的歌,适合在荒野,在高坡,在山巅。
和鸣的歌,像蜘蛛女射出的银亮蛛丝让我牵拽过去。原来我们已到了闻名的占里,前面的客人在拦路歌里喝了米酒,草绳落下,芦笙响起。
芦笙,歌里白色翻卷的微浪,负责将歌推送,一波一波地抵达我们的心脏。
中国有句古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句话也成了人们吃山吃水的心理支撑。尤其是近些年,人们已贪婪到不满足于一口口地吃,而是饕餮地吃,最终把山吃得只剩残骸,把水吃得污浊不堪。
伟大的哲学家黑格尔说,当人类欢呼对自然的胜利之时,也就是自然对人类惩罚的开始。
人类避不过真理的谶咒,过度开采和污染带来的灾害,让人们不得不花费十倍百倍甚至千倍的代价,把吃下的再吐出来。这种必将持续几代人甚至永久性的疼痛,在四面是山的占里却从未发生。
他们与山相依相存,和合相生。神奇地控制着人口增长,控制着人的欲望和阴阳平衡。他们千百年来的人口增长为零,他们每家每户都有一个男娃一个女娃。他们的木楼上挂着牌子——七百占里是条船,多添人丁要翻船。他们的船行驶得风平浪静,怡然自得。
少男少女的歌声在流动。妇女们在绣花,织布,舂米。老人在晒太阳编竹器,看孙。儿童用好奇而羞涩的眼神看外乡人。三五成群的鸡,在路旁狭窄的花丛里溜达。嫩绿的青菜在栅栏里成长。黄米粘糕在游人的手指和唇间拉长……我从他们的男井和女井中,各舀了些水喝下。朋友玩笑说,你想生龙凤胎吗?我说,品尝一下阴阳和合的味道。
高高的禾架上整齐地排放着稻穗,像一面面金色的无字宣传板,立在村前的河岸上。或许这金色板是有字的,太阳的字,月亮的字,风雨的字,历史的字。
我买了十个百香果和两斤黄米背着。有人问我,不怕沉吗?回去超市里都有的。
不怕沉。我渴望,我羡慕的爱慕的,都长久地跟随我。这里,虽然在内心占为己有,却无法带它们回到自己的生活,那就带一点它们所产的吧。让它们跟我回家,回北方喧闹不堪的城市,作为一个讲述的由头。
车从占里去小黄。我的心已满足,不奢望再有别的惊喜,但惊喜就在那里。小黄的鼓楼外,偌大的广场上,全村的男女老少盛装而出,从蹒跚的娃娃到八九十岁的婆婆爷爷,一排排,梯田一样的存在。
侗族大歌。
从稚嫩无杂的奶声,到清丽蓬勃的童音,到嘹亮有力的壮音,到阅尽人世沧桑的老音,融合在一起,如风起,如雨下,如水流淌,如日月之光泼洒。而光,又成万道悬梯,带着歌声飞。
我觉得自己要化了,不是在萤火虫面前的柔化,是彻底地融化,像一块冰化在温暖的水里。
融化着的我,想起古人的话:大而化之为圣。想起那为“养心圣地”而名的人——他该是被这种大化过,才深得其味,才取得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