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在通向甘肃武威天梯山石窟的路上行驶。一路留下车轮与雪地交流的迹印。车窗外,白雪皑皑的景象如影随形。雪可以覆盖强横坚硬的东西,却无法填补缄默静谧的罅隙。天梯山石窟边的黄羊河畔,就是一个旁证。
天梯山修石阶山道,岩壁上凿石窟,石窟中雕大佛……人在岩崖上制造的痕迹,复制了人征服山、山扼制水的对抗关系。要是把植被、公路、进入石窟的隧道、黄羊河水与河畔连起来看,宛若天然博物馆。
在天然博物馆里,主角不是石窟大佛,不是岩石色差勾勒的乌龟图形,而是黄羊河的水与岸。水与岸都与黄羊有关:河水用黄羊命名。我的出发地古浪县名来自蒙古语“古而浪哇”,是黄羊的意思。我听说过的黄羊镇,大概也是过去黄羊最多的地方。黄羊与水和岸邂逅,不是偶然,更似命定。
谁在草原上争夺配偶时发出“啊卡、啊卡”的洪亮嘶叫声?不是数量庞大的山羊和绵羊,而是濒临灭绝的黄羊。分类学家没有把黄羊归类在羊的范畴内,而是放到了蒙古原羚的阵营中。
我在此刻隆重推出黄羊,是为了用黄羊河畔来凭吊它的消亡——黄羊带走了自己的身体,还有“啊卡、啊卡”的嘶叫声和黄羊河畔属于它的时光与风情。
黄羊河畔是发源于祁连山北麓,流经武威天祝县的峡门河与哈溪河,在哈溪镇汇合后,流进黄羊河再汩汩流淌到我面前的周边河岸。水与岸的分界线,将人和鱼隔在了两半边。
阳光下,分界线的那边,黄羊河水离祁连山北麓不远,因为无云的天空而变得湛蓝。无风的时候,水面平静,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反射出雪融化渗出的寒冷,以及草木与泥土味道才有的那种静谧气息。河水流进四周山峦合围而成的盆状谷地后,它的出口却被钢筋混凝土筑成的大坝拦腰切断。河水蓄积,失去了原本的野性和孩童无邪的模样。我听当地人说,早先坐木筏子打渔,可以从天祝县的哈溪镇,一直漂到山前平原的武威。
分界线的这边,是黄羊河水库岸边,生长着芦苇和山茅野草。沿坡而上,还有马尾松、落叶松、侧柏、白杨树和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木与灌丛。植物葱葱郁郁的浓稠绿色,赤裸鲜明,像是被天光逡巡后留下的隐语。即便天梯山石窟大佛天天守在岸边,草木和岩崖也没染上大佛的气息,一切都保持了山野和草木原始的味道。
初来乍到,我对这里一无所知。我的目光四下漫游,只想往眼睛里塞点东西,填充自己一无所知的空隙。看见黄羊河水库后我震惊了,湛蓝清澈带来的神奇与兴奋,绝不亚于奔跑者眺望到了终点的激动。我拿出手机,对着黄羊河水库和岸边的景物拍照。景物在我的手机里定格成了一张张画面。画面很真实,除了时间剥蚀与风化,没有任何造假和浮夸的成分。当然,也没有黄羊的踪影。
画面的近处是白杨树。稍远处是河水和草木。再远处是雪山和蓝天。雪山背后和蓝天之外,应该是我看不见的辽阔时光。辽阔时光一头拴在遥远幽深的历史尽头,由想象、神话、传说和故事构成。另外一头连接在我眼前的景象中,由看得见摸得到的岩石、黄土、树枝、芦苇、野草和水组成。
微风中,太阳光斑和树枝影子在我身上摇晃,显得神秘而精致。我抬头仰望,是几棵白杨树光秃秃的树枝,还有用干枯的山茅野草搭在树枝间的喜鹊窝。喜鹊偶尔从我头顶掠过,我很难从隐形而又诡异的飞行路线,判断是喜鹊去山上觅食,还是从山上返回寻找自己的窝?
喜鹊飞行的隐形路线,连同我看见的山峦、黄羊河水与蓝天,都被树枝切割成了碎片状的画面。画面碎片,仿佛不规则的风景剖面,只把结果展现在我眼前,而把它的身子,特别是身子背后来龙去脉的故事,隐藏在了黄羊河水里了。黄羊河畔的景色,无疑是一幅巨大油画的剖面,正在等待有心人,沿循它的轮廓和线条,把属于黄羊也属于历史的故事,从结果处倒叙至故事的起点。
隐藏,一种谜底确凿,具有被现实阻隔一时无从寻觅的实质,让我想到黄羊从这里消失的事情。
没有黄羊的黄羊河畔,已经名不副实。就算河畔依然潮湿,芦苇和山茅野草依然存在,但黄羊的踪影看不见了,它的气息也闻不到了。情形就像黄羊河畔的石窟大佛,身上的袈裟雕刻再细腻,身旁墙壁上残留的动植物与山水画再毕肖,因为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只能沦为后人缅怀的参照物。
游人似乎都有这样的认识,到过天梯山石窟和黄羊河畔后,以为对周围的环境了如指掌,对没有黄羊的世界习以为常。对名不副实的黄羊河畔熟视无睹,比没有看见和不想看见它更糟糕。
黄羊河畔有雪山、草地,地貌地势大多舒缓平坦,非常适宜黄羊逐草而生、择水而居的生活习性。
透过阳光看黄羊河畔,我察觉到一些被人忽略或者隐秘的事物。
风吹拂的时候,黄羊河的水线在岸边动荡起伏,很像黄羊蹦跳奔跑的剪影,那是柔软与坚硬相互对抗相互接纳的结果。
山茅野草和芦苇的罅隙里,阳光与阴影在相互交锋又相互融合。阴影有灵性,来自于黄羊善于从风中听辨季节更替的那种灵性,像一道黝黯的闪电划过。
远处山峦脚下的积雪,反射出刺眼的光泽,那是一种信息在传递。冬季时南移到达杂草丛生的河畔,黄羊会在这里驻足,用枯草、积雪充饥解渴,晚上还会用蹄子把积雪刨成浅坑,然后三五只黄羊卧在浅坑里,一边睡觉一边依靠彼此的体温取暖。
年复一年从地里冒出来的野草,现在是我眼里的植被景观,过去它们却不是景观,而是黄羊的食物和黄羊善于跳跃奔跑的见证者。
黄羊河水库深不见底,它释放出来的豁达、隐忍、恬淡、乖巧和看似阴柔的元素,蕴含着质的充沛和美的韵律,与黄羊的形体和属性没有两样。
如今,这些与黄羊有关的,被人忽略或者隐秘的事物,却反过来印证了黄羊逃逸消失的结果。情形犹如白杨树上的喜鹊窝,还有挂在枝条上的马蜂窝,抑或草丛下、泥土中隐藏的蚂蚁洞穴,都是为逃逸而设计修建的。
自从我形成黄羊是为逃逸而出生的念头后,悲悯的情愫再也没有离开过我。
我曾经看过这样的文字记录:1959年—1961年中国大规模饥荒期间,发生了大规模捕杀黄羊行动,导致内蒙古北部几十万只迁徙的黄羊基本灭绝。之后,这种杀戮并没有停止。白天成群结队的盗猎分子骑摩托开越野车用猎枪捕杀野生黄羊,或对黄羊狂追不放,直到黄羊跑烂蹄、跑断腿,累死地上。夜间,盗猎分子利用黄羊的趋光性特点,打开明亮的车灯,等待成批黄羊被引诱过来后,用枪疯狂扫射,很快黄羊的尸体就装满盗猎分子的越野车。
黄羊以灭绝的代价逃逸,从此它们远离了黄羊河畔,也远离了我的心。它们用死亡的逃逸证明了它们身体瘦弱小巧,但同样具有一颗博大无垠的心。无垠的天空和辽阔的草原,包括烟波浩渺的黄羊河畔,成了黄羊这颗心的外在表现。
失去了才知道存在的珍贵。这句话是悔恨后的觉悟,也是我在武威重新建立爱的基础。
相对于武威城区而言,我更喜欢武威周边起伏绵延的重叠山峦,更留恋黄羊河畔。山峦虽然荒芜,黄羊河畔虽然在冬天显得凋敞,但却十分静谧,即便有响动,也大多属于风的声音。
不用攀登到天梯山上也不用走进黄羊河中,我就能想象到,人用钢筋混凝土在武威修建房屋和公路,把原本的荒野和草原全部覆盖的结果,就是想以城市的形式,确认自己的生存地位。这种确认,在踏实安稳的表面背后,还隐约泄露了人的不自信与不踏实。
要是任由我的想象信马由缰,结果会变得越来越柔软、越来越诗意——倘若西北风犀利到逼迫人再次发生规模宏大的迁徙,那么被覆盖的草地便会失而复得重见天日,那些星散四野隐遁了踪迹的黄羊,又会悠闲自得地聚集到这里来吃草。
只有诗意的想象,才配得上诗意的黄羊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