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邻居李奶奶总在屋后那棵粗大的枣树下做活儿,选豆子、剥瓜米、做布鞋,有时也望向远方。树边上有一条小河,一年四季河水平缓。李奶奶常把衣物放到河里清洗,棒槌声应和着她嘴里的老调子飘向山的那一边。
这棵枣树,说它粗大而不是高大,是因为它的主干需要两个孩子手拉手才能合抱过来,而它的高度却不足两米。粗壮的主干孕育了不计其数的枝桠,争先恐后地伸向四面八方。东临水,西依房,北顺风,南向阳,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它的旺盛如我们童年时的幻想,不着边际。
春寒料峭,迎春花尚未睡醒,枣树也是满枝新绿了。暮春时分,满树乳色的小花,密密匝匝,层层叠叠,远望如一片云霞罩在李奶奶两间破旧的屋顶上。到了初夏之时,枣树挂满一簇簇绿豆般大小的果子,正期待着长大成熟。一到盛夏,烈日杲杲,人们在为酷暑焦躁难挨的时候,我们早把自己埋在枣树厚厚的绿叶丛中了。
那时,每日午饭过后,大人们躲在屋里不肯出来,我们几个玩伴则抢阵地似的来到枣树下,谁先爬上谁就是英雄。邻居姐姐个儿大,一蹦就能摸到最低处的枝桠——说是枝桠,也足有我们腰那么粗,然后双臂向上一拉,脚在主干上一蹬,人已跃到树上。我和其他玩伴没那个能耐,只能抱着粗粗的树干像蜗牛似的一点点往上挪。久而久之,树干被磨得如同我们的脚底板,光滑、细腻,连个孔眼都看不见。
爬上树后,先选一个自己最称心的枝桠,或骑或坐在上面,然后目光在双臂能及的范围内不停地搜索(那个季节熟透的枣子还不多)。寻到一个称心的,手一伸,嘴一张,嘎嘣一声脆响,枣核已从嘴里飞了出去,那水平绝不逊于猴子的功夫。偶尔遇到一颗珠圆玉润、玲珑剔透的枣子,我们就不忍这么奢侈了。总要拿在手里炫耀一番,然后再慢慢享用。
最兴奋的是站在树枝上冲着远处的小伙伴们大喊:“快来呀!晃枣子(树)喽!”立刻,冲锋陷阵般,小伙伴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于是我和玩伴们高呼:“一,二,三!”便一起拼命晃动树枝。这时,枣子冰雹似的往下落。小伙伴们在地上不停地捡着,有的干脆撩起衣襟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接着。不到几分钟,他们个个都能满载而归。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总是很诱人,所以,他们常常会想方设法讨好我们,期待我们每天给他们“施恩”。
其实许多小伙伴家都有枣树,但不知为什么,他们家的枣树总没有李奶奶家的好吃。脆生生、甜津津的滋味,至今仍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枣子。每每忆起这棵枣树,仿佛总能看到李奶奶佝偻着身子为我们摘枣子,嘱咐我们不要磕着绊着的情景。而令我困惑的是,这棵树似乎永远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枣子,无论我们怎样暴殄天物,任意挥霍,可总也糟蹋不完。
一次,我因摇晃树枝太卖力,一下子从树上掉了下来,虽然没弄伤哪里,但因此事,邻居李叔叔几次要把枣树锯掉,可李奶奶坚决反对,李奶奶的理由是:以后孩子们到哪儿吃这么好的枣子?夏天到哪儿避暑去?其实我们知道,邻居李叔叔要锯树,更多的是为李奶奶着想,因为枣树的存在,李奶奶实在被折腾得够呛——小伙伴们整天在树上树下叽叽喳喳,闹得喜欢安静的李奶奶无法安生,还常常顺着枣树爬到李奶奶的屋顶上练飞檐走壁,因功夫不到家,常把李奶奶的草房顶练出一个个大窟窿。为这些事,小伙伴们没少挨揍,好在每次都有李奶奶护着,都能化险为夷。最终,李叔叔依李奶奶建议,把靠水边的一些枝桠锯掉了。
后来,我们渐渐长大,一个个如雏鹰飞离枣树。奇怪的是,枣树也没了当年的那份活力,日渐枯萎。再后来,李奶奶病故了,草房拆了,奄奄一息的老枣树也被锯掉了。
人的一生会经历很多事,遇见很多人,他们平凡而普通,如同指尖的烟火,忽明忽暗,最后沦为一抹灰烬。而李奶奶不同,李奶奶如北斗,闪耀着我的整个人生。
童年就这样随时光的推移成了记忆中最珍贵的宝盒,时光一去不复返,那带着稻香和泥土清香的气息,以及那挥之不去的枣树情节:和蔼可亲的李奶奶、儿时的玩伴、乡村的田野……不管我走到哪里,都成为我心中的羁绊。
而童年的记忆,依然清晰地挂在枣树上,满满的,不曾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