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王阿成),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名誉委员、黑龙江省作协副主席、哈尔滨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1979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曾获1987—198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中国首届鲁迅文学奖,《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优秀作品奖,十一、十二届《小说月报》百花奖。曾出版小说集《年关六赋》《安重根击毙伊滕博文》《良娼》(法文版)《空坟》(英文版)等,长篇小说《忸怩》等,随笔集《哈尔滨人》(台湾版)《胡地风流》《影子呓语》《殿堂仰望》等。作品被译成法、英、德、日、俄等多种文字。
漫天的大雪下了差不多整整一天,整座城市变成了雪国,看来“雪城”“雪都”这样的称呼的确名副其实。不知道别人的感受如何,我总觉得夜里的雪下得静悄悄的,俨然背景音乐,令人有一点迷茫和感伤,似乎也多多少少有一种无助的感觉。
老伴儿患了重病之后,已经住了差不多半年多的医院了。医生尽力了,已经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法了,只能用药物维持。主治医生说,现在,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我不知道大家是否有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在自己面前慢慢终结生命的经历。残酷啊!在等待死亡的时候,我除了暗自落泪,内心深处依然心存幻想,巴望着奇迹的发生。医生看着我的表情说,看看能不能熬过这个年吧,要是挺过这个年,或者有可能再延长一段时间。不知这是他安慰我的话,还是他们医术上的经验,但他毕竟给了我一点希望,像在漫天大雪的日子里看到了一枝傲雪的红梅,让人激动,倏忽间充满期待。
是啊,活生生的人怎么会说死就死呢?
在医院住院的病人到了除夕,绝大部分都回家过年去了。是啊,脆弱的欢乐也是欢乐,短暂的幸福也是幸福啊。我也曾有这样的请求,但医生却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我说,不行么?医生说,还是在医院里过吧,回到家,一旦发生紧急情况,你们怎么弄啊?
往年,家里的年过得总是热热闹闹的。我是一个爱张罗的男人,除夕的饭菜都是由我来主厨,丝毫不马虎,一样也不能少,灿然锦色、红红火火。单是今年特殊啊,老伴儿病了。
既然回不了家,那就在病房里守岁吧。本想包点饺子,再拌个凉菜(这都是老伴儿爱吃的,也是东北人除夕夜的必备),简简单单把这除夕夜将就过去(即便是最贫穷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简单)。在静悄悄的医院看护老伴儿的时候,我猛然想,无论如何也要过一个像点样的年啊。设若这是老伴儿的最后一个除夕呢?想到这儿,我决定出去碰碰运气,看看街上能不能有开门的饭店,买几个炒菜回来。我知道老伴儿已经吃不下东西了,但是哪怕是摆摆样子,让她看一看,享受一下也好啊。于是,我穿上棉衣来到街上,寻找开门的饭店。
东北的除夕夜终究是寒冷的,尤其是大雪甫落之后,更加寒气袭人。我从医院出来,先前熙熙攘攘的大街,今晚却出奇地空寥,绝少见到行人的踪迹。是啊,所有的人都回家过年去了。我踏着雪向前走着。一个人在街上走,内心很凄凉。我知道,除夕夜城里的商家都打烊了,他们也忙一年了,回家过一个团圆年比挣钱更重要。我也知道除夕夜出来寻找开门的饭店,不过是绝望中升出的一丝缥缈虚幻的“希望”而已。
天意若此,人又奈何。
走在空空荡荡的大街上,我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通常,在下雪的日子里雪地上的脚印总是很乱的,然而现在,这条十里长街上只有我一个人的脚印,这是孤单心迹的别一种文字吧。
边走边寻找着。街道两旁无论是大商家、小商店、饭店、手机店、服装店,还是各种各样的专门营业厅,无一例外都关门了。连同那些我们误以为唯利是图的小贩儿们和街头的小吃摊都了无踪影,一个不见。我知道这样的寻找是徒劳的,但是,为了一个病着的亲人,总不能凭主观的推测就放弃寻找吧?若是万一有一家饭店仍在这除夕夜开门呢?
在如此清静的大街上,孤寂、凄凉和失落始终伴我一同寻找。今年的除夕或许真的就是她在往生之前的最后一个年了,我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十里长街寻遍。这样一想,心里就不觉得怎样地冷了。记得小时候,为了逃避父亲的打离家出走,在下雪的夜里我躺在天棚上,看着从瓦隙中飘落下来的雪花,那种孤凄与今夜的感受是何其相似啊。现在自己有家了,就会深深地爱上这个家。
我走到一个交叉街口的时候,看到一个穿着时尚的年轻姑娘好像在等待出租车。她同样是孤身一人,同样是一个无助的人。她看到我走过来——哦,这空空荡荡的“场景”中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想,她也许是装作等待打车的样子,大约是在掩饰她的尴尬和窘境吧。人哪,都是有自尊的。我虽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有怎样的经历,又为何漂流到这座城市,不知道她是离家出走,还是被恋人抛弃,单知道这样的孤独是无助的、可怜的,尤其在这除夕夜。不知为何,我的内心竟升出一丝古怪的念头来,想我们两个人在一个小酒馆里坐下来,热一壶酒,在一起过一个无助的除夕之夜……
从这个女孩子身边走过的时候,她依然是要打车的样子。我便加快了脚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我不该回头,我走过去后,她又慢慢地,朝着前面的雪路漫无目的地走去。
这条路可真长呵,加上是难走的厚厚雪路,我已经走了差不多四十分钟了。我决定走到街的尽头儿。路过一个胡同口的时候,我看到几个流浪汉正在拢火用小铁桶涮“火锅”,铁桶旁边的雪地上摆着午餐肉罐头、冻豆腐、粉条,还有白酒、啤酒。他们的脸上个个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其中的一位冲我说,兄弟,过来喝酒呀,咱们一块儿过年吧!
我说,谢谢,不了,我还有事。
那位说,大过年的有什么事啊?你看这么多吃的呢,都是区政府白给我们的,我们不喜欢在他们的食堂吃,就喜欢在大街上造(吃),这才来脾气呢。过来吧,喝一杯吧!
说着,那几个流浪汉共同举起了啤酒瓶,说,兄弟,过年好!干杯!
我说,过年好!你们尽兴吧,我真的是有事。
另一位说,可不要客气呀。
我说,不客气。对了,我麻烦打听一下,附近有还开门的饭馆吗?我想弄几个菜给住院的老伴儿。
那位对他的同伴儿说,看着没有?好男人。然后对我说,有。往前走到头有一家小饭馆开门,我们涮锅子的佐料就是从那儿要的呢。去吧。
当我离开的时候,那几个流浪汉在我的后面喊,兄弟,祝你老伴儿早日康复!干杯!
我听了,眼泪就流下来了,双手高高举过头顶,紧紧地在空中握住。
自老伴儿患病后半年多来,我第一次听到陌生人祝福我的老伴早日康复,这让我感动不已。老伴儿得了重病之后,我没有通知单位的任何人。我始终认为,一个人的困难永远是自己的,要自己去面对,自己承担,自己解决,自己把它消化掉,别人帮不了什么忙。在老伴儿患病期间,医院里病人的咒骂声、诅咒声、埋怨声不绝于耳,可是,困难与悲痛不还得是自己去扛,自己面对吗?
“秋风秋雨心亦哀,那堪内人病忽来。有道京师多扁鹊,千里奔袭过丰台。”老伴儿在北京住院期间,我听隔壁病房的一位病人的看护家属说,你看,4号病房,两个患者的家属一块儿跑了,一男一女,私奔了。我大为惊诧,为什么?他说,为了给丈夫、媳妇治病,他们已经把家里的房子卖了,将近一年了,日夜看护,人实在是受不了呗,所以就跑了。唉,这两个人真是丧尽了天良啊。
如果是在过去听到这样的事,我会像他一样地愤怒,会去斥责他们无德无义、无情无爱的行为。可是,当你看到摆在他们面前根本无法解决的困难时,看到他们被病人拖得筋疲力尽、身无分文时,即便是你,你的选择是什么呢?我真不知道怎么来回答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怎样界定这两个人的品德,我单知道他们在今后生活的每一天,一定会在自责与痛苦中煎熬。
那一栋楼所有病房住的都是癌症病人,他们当中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自己已经患了绝症,绝大部分人还心存幻想。家属和医生一道,告诉自己的亲人,病很快就会好的,做了手术就好了。在这些癌症患者当中有很多是中年人,甚至还有年轻人。看着这些即将走向死亡的人,知道等着他们的是什么的时候,我的心都碎了。是啊,他们当中的有些人真的是太年轻了。有的患者在家属面前表现得很坚强很乐观,当家属走了之后,又常常会暗自哭泣。
在北京期间,住民宿比较方便,而且比住宾馆、旅店要便宜一些,重要的是,可以给老伴儿做饭。每天大清早,我将做好的粥、小菜,匆匆忙忙地往医院送。白天熙熙攘攘的大街,在凌晨的时候几乎空无一人。我在日记中写道:“客行西四环,民宿小瓦窑。三更绝早起,粥米细细熬。五更人上路,匆匆过石桥。天下多病患,送餐知多少。”
苍天啊,可怜可怜这些绝望的人吧。
我知道有很多人对医生或有诟病。但是,我亲眼所见,医生、护士都在尽力地做自己的工作。他们的确尽力了,只是他们也有自己的局限,无论是医术上,还是药物上。我自然知道眼下科学进步得很快,不久就会有新的药物来治疗癌症、战胜癌症。但是这些人已经等不及,也肯定等不到那一天了。
雪愈下愈大。我在想,如果老伴儿走了,那我以后也是一个“流浪汉”了,说不准,也会跟那些流浪汉一起过年。
果然,在街的尽头我看到了那家小饭馆,哦,真的开门。饭馆儿门上的那个彩色的小灯箱还在闪烁着。哦哦,苍天不负有心人啊,吉人天相啊,我又禁不住热泪盈眶了。
我擦净泪痕推门进去。
小饭馆不大,里面没有客人,只有三四张桌子。年轻的老板娘见我进来,便站了起来。
我问,营业吗?
她说,营业呀。
我说,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我想买几个菜带走可以吗?给医院的病人。
说这些,我想我是在解释自己为什么在除夕之夜还要到这里来买菜。我这样说,是说明我到这里的“合理性”,是说我不是一个孤单的人,不是一个可怜的人,不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我不想被别人看不起,更不想被别人同情。我的一个同事,他是一个单身汉,挺帅气的一个中年人,某年大年初一的早上,他到商店去买方便面,遭到了中年女售货员的白眼。他很生气,他不理解为什么那个素不相识的女售货员竟然无缘无故地对他这种态度。但是,我明白个中的原因。
饭馆的老板娘说,当然可以了,你先选菜吧。说着,她指了指墙上那些彩色的菜谱。然后她拿起了电话,说了一句,我给厨师打个电话。
我吃了一惊,问,厨师不在?
老板娘说,在。在后院看电视呢。
看过了墙上彩色菜谱之后,我点了几样老伴儿平时爱吃的菜,有炸茄盒、排骨炖豆角、软炸虾仁、锅包肉,这些寻常百姓喜欢的菜她也喜欢。哦,只是不知道这家饭馆能不能做,这大过年的。
我问,老板娘,能做吗?
老板娘笑了,说,没问题,只要墙上菜谱有的我们都可以做。
我说,真是太好了。
啊,这样一来,加上自己从家里带过来的,一共八个菜了,真是不错,这个年也可以过得像样一点儿了。
老板娘又向身后的厨房喊,起来吧,来客人了。
里面的那个人似乎正在睡觉,她让那个人起来是让他去催厨师回来。我想,这恐怕要等很长的时间吧。没想到厨师很快就回来了,他进来后冲我点了点头,便钻进厨房里去了。是啊,若是这时候对方的表情里稍微有一丝的不满、一丝的怀疑,都会伤害到客人——这个除夕夜里脆弱的人哟。
于是,我点了支烟坐在那里等(其实我早就戒烟了,老伴儿患病以后又捡了起来)。在老板娘和那个厨师简单的交流当中,我觉得那个厨师大约是她的丈夫,而刚才去叫厨师回来的人似乎是老板娘的弟弟,或者是她丈夫的弟弟。
我坐在那儿一边吸烟一边问,老板娘,你们为什么没关门呢?大过年的。
老板娘说,我们是外地人,四川的,我们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家嘛。也没什么事儿,这儿又没什么亲戚来往,还是开门营业吧。人总是要吃饭的嘛,我这儿也算是个去处。
我问,今天的菜饭和平时还是一个价钱吗?
老板娘说,大过年的,不能乘人之危,平时卖什么价还是什么价,还要做得更好、更精细些才对呀。这也是德嘛,你说是不是?
听到老板娘这么讲,我冲她伸出了大拇指。
正在闲聊时,饭馆的门响了,进来一个客人。这位客人穿着一件黄色外衣,五十岁左右。除夕夜,一个人到饭馆来,总该是很特别的吧。
黄衣客进来之后,先草草地看了看墙上的彩色菜谱,然后又回头看了看我,见我静静地没有表情,竟出人意料地走了。我心想,老弟,这附近可再没有饭店开门了。黄衣客的这种怪怪的样子让我一时猜不出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想,他也许是在附近的某个地方上班吧,除夕夜,他不过是出来随便地逛一逛、透透气,见到这家饭店开门,出于好奇进来看一看吧。
当我正在无聊地乱想时,饭馆的门又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一位时髦的女人,四十多岁的样子。从她的口音上判断大概是个外地人,大约是从乡镇过来的。从她满不在乎的神态上看,显然她已经在城里打工多年了,而且穿着已然是城市女人的派头了。显然她对这家小饭馆很熟悉,脸上没有一点陌生者的表情。
这位女士看了看墙上贴的花花绿绿的菜谱,很痛快地,点了几个菜。
她对老板娘说,打包,我带走。
她这样强调,分明在说,她不是无家可归者,她有地方住,而且就住在附近的某个地方。
她点过菜后,便在离我不远的桌子边坐下来等,还不时地偷偷地看我一眼。然后,她拿出了手机开始打电话。电话那头好像是个女人,并且一家人正在一起过除夕。她大声地和对方说着,大意是说,她不回去过年了,太远了,就在这里和女儿一起过了。又说,女儿非要吃火锅,大年三十儿的害得我还得跑出来一趟。我觉得光吃火锅也不行啊,还是买几个菜吧。现在我在家门口的饭店呢。你干什么呢?包饺子呢。嗨,你可真是不嫌麻烦……
看来这位女士真的是在这座城市里打工。现在已是将近十点钟了,怎么会这么晚吃饭呢?难道是刚刚下班?可又有谁会在除夕夜这么晚下班呢?尤其是一个女士,这太特别了。既然她有住的地方,可以在家里做饭呀,自己炒几碟菜,包饺子,过一个除夕不是很好吗?这跟我在医院里看护病人不同啊。我继而想,也可能她原本是被朋友邀请去人家家里一块儿过年,但是去了之后她自觉太尴尬了,人家一家人团团圆圆地过年,自己的出现让人家不舒服,自己也不自在,于是,就早早地告辞出来了。
在她的电话闲聊中,我注意到她并没有提及到自己的丈夫,也许是两个人已经分开了,或者那个男人病了死了,也未可知。当然,我这样想,的确有些残忍,然而,我是一个在医院里伺候病人、照顾病人的人,我这样想,大约也是可以原谅的吧。
菜还没有做好,可能是厨师要把菜做得更精细一些吧,这样时间就会长一点。
在这漫长的等待时间,我并不觉得怎样地焦急,毕竟在这空空荡荡的城里还有这一家饭店开门,这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是上天的别一种仁慈。不急啊,毕竟离零点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呢。
正在我胡乱想的时候,刚才那个穿着黄色外衣的男人又进来了。这次他显得很豪爽,可我总觉得有一丝尴尬藏在他的眼睛后面,他只是尽量做得自然些、豪爽些吧。这一次他的手里拿着两瓶似乎是刚买的“小二”,看来他是打算在这里过年了。是啊,别以为所有单着的人都会在小饭馆买了菜后,回到自己的住所去过年,他就选择了在这里过年。他到这里来过年也可以理解,毕竟还有饭馆里的人“陪”他一起过除夕吧。
他问,老板,锅包肉是什么?
从他的询问中就知道他是个外地人,或者是刚刚才来到了这座城市不久,对东北菜还不大了解。
他点了宫保鸡丁、清蒸鱼和一盘三鲜馅水饺。然后他问老板娘,大蒜有吗?东北人吃饺子不是喜欢吃大蒜吗?入乡随俗,我也尝尝。说罢,径自呵呵地笑了起来。
老板娘说,先生,今天是大年三十儿,按照东北人的习惯,除夕晚上是不吃蒜的。
他听了很吃惊,这是为什么呢?
老板娘说,“蒜”和算计的“算”是同音,大年三十儿就开始算计着过日子,不好。不过我这里有芥末,芥末一样辣。
黄衣男说,芥末,不是辣椒,好,行,就芥末。
他将“二锅头”酒放在餐桌上,坐在那里等候着,还不时地看看我,看看那个女人。看来他是想和我们搭话,但见我们并没有和他谈话的欲望,便扭过头去,轻轻地用手指弹着桌面,哼着梅兰芳的《洛神》:“思想起当年事心中惆怅,再相逢是梦里好不凄惶。”然后又改学男声曹植,唱道:“身不惯长途苦好生困倦,恶情怀无聊赖待向谁言?”
在除夕夜,一个男人自斟自饮终究是落寞的,也是一桩没有面子的事吧。是啊,他不过是想在除夕夜找一个人聊聊天、喝点酒,一起度过这亦凉亦热、亦喜亦悲的除夕罢了,待过了“一夜分两岁,五更分二年”的除夕之后,彼此握手再见,南辕北辙,重归陌路……
菜做好了,品相不错,我担心菜凉了,决计打车回医院。在这座城市里,每年的除夕之夜,总有几辆出租车在街上揽活儿。这些出租车司机知道总会有些人在这个夜晚去父母家,去亲戚家,或者去朋友家过年,也总会有人在除夕之夜,匆匆忙忙地从外地赶回来过节。总是不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挣钱机会吧。
我刚到街口,天可怜见,恰好有一辆出租车过来,准确无误地停在我的面前。
上了车,司机说,过年好!
我说,过年好!过年好!
司机问,去哪儿?
我说,第一医院住院处。
司机说,家里有人住院?
我说,老伴儿。
司机长叹了一声,唉,这年哪,有人欢喜有人愁哇。刚才我拉了一位老大娘,你猜老人家去哪儿?火车站。我问她,大娘,你咋才想起回家过年哪?您老可真抻得住气呀。老太太一听就流泪了。我一看,心里就明白了个八九分。我就跟她说,大娘,别伤心,大过年的,咱得高高兴兴的,对吧?我又跟她说,大娘,你没听《国际歌》里有那么一句话吗?“不要靠神仙皇帝,就靠我们自己。”老太太说,人老了,不行了,不硬气了,唉。我说,大娘,我那个媳妇也这个熊色,脸子不好看,话不好听。老太太,咱别往心里去。现在这一代媳妇肯定是有好的,可孬的也不少啊,是不是?大娘,咱宰相肚里能撑船,别往心里去,想开点儿。大娘您这岁数见多识广,这种事儿您肯定见多了,不奇怪吧?不往心里去就啥事没有,心宽天地宽。老太太说,你真是个挺好的孩子。我问她,老人家,您这是去哪儿啊?她说,回乡下呗。我说,那头有人接您吗?老太太说,儿子给那头打电话了,村长说他派他儿子开车来接我。我说,这个村长还不错呀。我就没敢问,你儿咋不送送你呀?到了火车站,我扶着老太太一直给她送到售票处,帮她买了票,然后把她送到检票口。整个候车大厅空空荡荡,没人哪,你想,谁他妈的这大年三十儿上火车呀。临走时,那个老太太非要给我一百块钱。我说,老太太,我怎么能要您钱呢?您留着吧。老太太说,就当是我给你的压岁钱了。我一听,这感动的,眼泪哗哗的。那就拿着吧。然后,我趁老太太没注意,悄悄把钱塞到老太太的包里了。看她进了进站口我才走,心想,这话是怎么说呢?先生,人人都有犯难的事呀。
我说,噢。
司机很健谈,是啊,在除夕夜保持沉默的人不多啊。
他说,老哥,我自己也他妈的很为难哪,小情人让我去她那儿过年,可媳妇在家等着我呢,大清早她还在理发馆烫了个头。
我说,哦。
司机说,你说我怎么整吧?要不都这时候了我咋还在大街上转呢?闹心哪,没主意啦。一头呢,是老话说的“结发夫妻”,深一脚,浅一脚,跌打滚爬,跟我过了二三十年了;一头呢,是小甜心儿,那舒服,咱挺不住。老哥哥哟——
我问,小情人儿多大?
司机说,四十五,是,不算小了。一会儿跟我玩少女,一会儿跟我耍东北大老娘儿们,他妈的……唉。
我说,你媳妇在家包饺子呢吧?
司机说,那指定的,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是不是?
我说,唉,过年就是图个家人团团圆圆。你看老哥我,老伴儿住医院了,那我们就在医院过团圆年,是吧?
司机说,哥哥,我跟你说,我那个小情人儿也怪可怜的,跟我扯了有二十多年啦,独身一个,一直没结婚,你说她牺牲有多大呀?哥哥,非常大呀。人这一辈子有几个二十年哪。
我说,唉,这是怎么个话说呢。
他说,是啊,大过年的也让人消停不了。
话还没唠完,到地儿了。
我提着饭盒下了出租车,进了医院。医院住院处的大楼里静悄悄的。隔壁病房倒是挺热闹,来了一大家子人,看来是和病危的亲人一块儿过这个除夕夜。我们对过的那个病房里的病人却一直静悄悄的,那是一位老干部,八十多岁了,听护士说,是个处长呢。他的儿子和女儿都在国外,老伴儿也去了,给孩子们看孩子,国内这边就剩下这个老同志、老干部一个人。老同志病得挺重,医生曾几次劝说他跟大洋那边的家属打个招呼。他说,不用,这大过年的别给他们添堵,死就死了,我对死看得很开。等我死了,你们把我先放到太平间,然后通知我们单位就行了,让单位的同志来处理后事吧。医生说,要不要跟单位的同志说一下,让他们过来一个人陪陪你?他苦笑着说,如果我还在位,你就是不说也会有人过来陪。如今我早已经不在位了,就别讨人嫌了。
在病房里,我把从饭馆买来的菜一样一样地摆出来。病床上的老伴儿很高兴,也很感激的样子。
她说,大年三十儿还有饭店开门?
我说,这是托你的福,吉人天相嘛,说明你的病很快就要好了,好事就从今天开始啦。
老伴儿听了也蛮高兴的,她竟然慢慢地坐了起来,看着一桌子的菜说,真好,喝点儿啤酒吧。
病人本是不能喝酒的,老伴儿平时也不能喝,但是,难得她高兴,又是除夕,我给她倒了一点点。她哆哆嗦嗦地拿起杯子浅浅地咂了一口,然后痛快地“啊”了一声说,真好。
我举起啤酒杯说,祝老伴儿健康长寿!
她苦笑着点点头。
放下了酒杯,我说,年轻的时候,咱们就是一张白纸,两个人哪共同画了一间房子,房子里面有两个人在一块儿过家家,唉,后来又多了两个人。十年、二十年过去了,房子里有的人嫁走了,有的人去了远方,这张画里的房子越来越显得空啦……
老伴儿一边听,一边默默地流泪。
我说,好了,不说这些。来,干一杯!
零点的钟声响了,我们老两口儿都举起了酒杯祝福彼此。我的心里在默默地祈祷上天,可怜可怜我的这个老伴儿,再让她多活几天吧。医生曾说过,只要她能挺过了除夕夜,那再活多长时间就不知道了。
这时候,隔壁的病房里传来了哭声。我知道,那个人没有挺过这个除夕夜。我和老伴儿都默默地听着,脸上凄凄然。过了一会儿,我说,来,老伴儿,喝酒!你尝尝这鱼,挺新鲜的,味道真的不错。你再尝尝这个菜,是你平时最爱吃的,可好吃了。
老伴儿点点头,眼睛里闪动着泪花,拿起筷子说,难为你了。
我说,嗨,别这么说,我愿意,高兴着哪。
老伴儿说,好好活着。
我说,什么?
老伴儿说,你一定要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