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鲁迅文学院学习期间,我认识了嘎代才让 —— 一个将诗歌写作日常化的藏族青年。
无论在网络世界里,还是在他所处的环境中,嘎代才让是一个颇有争议的诗人。面对文化与角度的不同、所属年龄段的不同、人与人的远近不同等因素驱使下的所有不同评价,他都抱以理解和宽容的态度。他的这个态度,促使我对80后这个群体有了新的认识,也让我不由对他的诗歌进行一次深度阅读。
现实中的嘎代才让,性格看似捉摸不透,却也明朗无比。他就像一颗硕大的水晶体,有很多闪光的断面,那些断面折射着他丰富而完整的人格:他是倔强的,倔强地坚持着自己的坚持。而他也是随和的,随和地面对身边的朋友;他是坚强的,经历了父母双故的离痛,经历着为生计辗转几地的变迁,面对着世人褒贬不一的评价……而他也是脆弱的,在他的诗歌中频频读到他乡愁的泪水,缅怀亲人的泪滴,爱情带来的苦辣酸甜泪……他沉默寡言可以终日无语,他奋笔疾书可以一日数篇;他像邻家的大男孩,调皮;他像哲思的老者,沉默。他是时尚的,从他的服装等生活元素到他所热切关注的事物,无不透露着新潮的讯息。另一方面,从他所执著的和坚持的事物中又可看出他的传统;“今天下午/我在乱想些事/活着不容易/死了也不容易。” ——他是忧伤的,以致他听的音乐喜欢的电影都无不披着一层忧伤的薄纱。“我听见/我身体内部/有阳光走动的声音”—— 他是阳光的,他的笑容以及待人接物无不彰显着高原的万丈阳光;他是叛逆的,至少在一部分人眼里是这样的。他是和谐的,更多懂得他的人会如是说;他是温和谦卑的,很多时候,他只是腼腆地笑着默默地听大家说。他是桀骜不驯的,他在《我的傲慢只对你们》中写道:“你们不必靠拢我/告诉你们,我是我的王/我相信一切”。他是隐忍的,他不争论不自辩,正如洪应明那首“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谢”。而他的呐喊在他的写作中爆发,在读者的心里产生着强烈的共鸣。
嘎代才让血液里的浓浓乡愁,导致他的生命注定沉重。而作为藏民族母亲最疼爱的儿子,他的诗歌,背负着为那片土地、那片天空、为家园为同胞不停书写的重任。认识他之前,我有不少藏族朋友,我对藏族文化的着迷也始于很早以前。但是,嘎代才让和他的诗歌,让我更加懂得了比仓央嘉措的诗歌更具现实意义的西藏文学、比雪域更为遥远的西藏、一个信仰充沛而执著于信仰的民族。
有信仰的民族是有希望的民族,有信仰的人是有希望的人。嘎代才让是以宗教的名义来祷告着写诗的为数不多的诗人之一。“有信仰的国度/生命如此之宁静//我在其下/持久的仰望头顶的佛光/复归人间”(《听见大金瓦寺的法号声》)。因而,这些文字也表露着他对充满慈悲的美好人间的渴盼。族群、家园是他心头不息的痛。也许我们任何局外人无法真正体会到他这种痛感:“我没必要替你蒙羞/并非由于历史//心中隐隐作痛的不止往事/或现在视线之内的/一切与你我有关的羞辱//我的愤怒和绝句/从今天开始直向你的心脏”(《西藏》)。
而说起亲人,他就变得温情伤感。“离回家还有整整三十四天/今晚,不过是醉酒/不过是缠绵雪花的睡眠之后/留下的眼泪最多的一天/我想家了,想起再也无法见面的母亲了”。他在《我想家了,想母亲了》一诗中,以精确的数字,叙述着精确的状态,精确地表达着对无法再见面的母亲的彻骨想念。这首直抵心灵的诗,分明是一部哀婉、催人泪下的安魂曲。离回家还有整整三十四天/今晚,不过是醉酒/不过是缠绵雪花的睡眠之后/留下的眼泪最多的一天/我想家了,想起再也无法见面的母亲了//母亲在这一生走得很辛苦/没有了足够的时间,没有了足够的生活/一个注定活命不长的母亲/就这样灾难性地走了/在我的眼皮底下//母亲,我让你来世每分钟都陪着我/惟有你在我身边不走/才有真正意义上的幸福/如果你答应了,我就可以永生//今天,我想家了,想母亲了/虽然春节快要到了/但那是一个残缺的喜悦/面对这样的生活事件/我真的很想流泪//母亲……
作为一个80后的诗人,他对人生的抒发,也是别样的。他说早期有一些抒情诗,但是后来趋向于口语化的表达。然而,作为一个来自高原的少数民族诗人,源于那个民族的特性,即便他在说着平常的“白话”,读者也能读到他掺杂在白话中的抒情。他幽默地将其定义为“冷抒情”。“身子僵直/手臂无动摇/有一种藏在心里的话/不时涌出”(《冷抒情》);“明知道/想念你是一种痛/但这样的半夜/趁着别人不注意/我又开始想/念你了”(《妈妈》);“沉重的夜晚/无声想念这场偶然的爱情/布置在两个人之间/疼痛已深入骨髓/泪流满面”(《谁哭了》);“在我之前不远有一匹跛行的瘦马/听它一步步落下的蹄足/沉重有如恋人之咯血/对于我们,它没有留下任何忠告/依然是草地。即使/最后一声马蹄在某个黄昏被消失”(《草原上出现一匹白马》);“骏马沿着江河飞奔/留下了五颜六色的花朵/芬芳四溢”(《甘南》)。就这样,他把抒情与叙述完美地结合在诗歌中,让读者在他的冷抒情中,感受着他生命的温度以及思想的纯度。在这样的意境中,他实现着一次又一次的诗歌飞翔。
他所处的地域文化给了他的创作无穷无尽的灵感和力量。与其说他只是听内心的召唤在写诗,还不如说他也是听雪域高原神秘的召唤在写着诗。他的诗歌中雪山、寺院、念珠、藏獒、牧女、桑烟、经幡……这些特殊文化符号无处不在,正如他回答某记者时所说:“写诗,要说动力,就是我的民族,它时常让我感动,让我活得有意义!”。他要作为这个民族的喉舌和良知不停地写诗。从而诗歌也在他的生活里,变得不可或缺。为此,他曾说:“坚持写作这么多年,我越来越觉得没有诗的生活是可怕的,没有诗的国家是可怕的,它如同信仰,也会扎根在心底里左右你的思想,让你欢喜、痛苦、直至死亡,但是,通过它我们可以获得人间最美好的一面,也最人性的一面。”
嘎代才让在一首《无题》中写道:“我爱我的爱人/犹如含毒的野花一片”。全诗只有两行,却精确地表达了他对爱情以及跟爱情一样让人执著的信念之抒怀。他的诗风简洁真朴。语言是开放型的、单纯的,有磁力和张力。因此,它们也更为赤裸裸、活生生而精确地展现了现实。他也以宗教、现实的词义写他最为隐痛的爱情,也不可避免地以带有爱情伤疤的词语写着现实。阿赫玛托娃说过,“不能从诗歌里消灭人的个性,抒情诗的使命是完成人的“自我表现”。诗人写自己就是在写全人类。把爱情这样的固有的题材还给抒情诗是必要的。”
人在成长中,不免有低迷、消沉、徘徊与挣扎。嘎代才让也不例外。或者缘于他的身份和遭遇,他对生活的感痛更为深重一些。他在一段记录文字中写道:“我时常以一种结构和夸饰的言说,记录着周围的隐秘岁月,但更多的是参与,我难以抽身而退,只为了看见西藏上空那最深入人心的光芒。次日起,我想以一种“过客”的身份面对这个社会,尽管我的成功与失败的成分在里面,尽管见证了我的青春是怎样一点点消耗完的,总之,我笑傲江湖,一骑绝尘,再也不想回头了。就在这里留存我年少时代的地址,或一首缠绵的音乐,或一滴泪水掉落间隙的回忆吧!这时,我又一次泪流满面,才发现:自己是诗歌中的少年嘎代才让……”好在有诗歌,诗歌是让他找回自我、让他坚强的灵泉。
他在很多诗歌中自觉地以一个见证人和审判者的身份出现,用严厉的目光打量着消逝了的和消逝着的时间。正是这种特殊的角度,使他无法以克制的口吻(有时甚至冷酷地)叙述着人类放纵、疯狂、愚昧、无知而造成的悲剧,如他的新作《藏獒》。自从相识,我们一直在谈论一种写作的“度”和“自我克制”的问题。某种程度上,克制是必须的。我想,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这个问题的把握会游刃有余的吧。
写一个性格如此丰富,诗歌如此丰富的诗人或者朋友,不是这样的篇幅和这样的文字可以完满概括的。写到此,又一次想起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诗歌之月亮—— 阿赫玛托娃的话:“这样并不能给诗人带来什么,也不能将诗人的什么带走”。只是作为诗人的朋友为他记录一段诗歌生活而已。
“这样的田野属于我/深夜的荷兰乡下,我在赶星星/陪着老婆和儿子/我们的幸福在那星星上/一闪一闪终究照不到/我们破旧的屋顶//这时,我还没有醒来/我的爱纯洁,不懂得遮掩”——这是他题为《我梦见自己在荷兰,还携带着老婆和儿子》的一首诗。在这篇文章即将结尾之际,我衷心祝福嘎代才让,生活梦想成真。
某种程度上,对于嘎代才让来说,诗歌是生命与幸福的最大意义。他在又一首《无题》中写过:“当我熟知时间之重起/我更想做个诗人”。所以,在此更要祝愿他平安地写更多美好的、直抵人心的诗歌,永无休止。